第4章 同學
同學
“今天我就收拾東西去學校,等你晚上回家的時候,我已經走了。自己在家小心些,出門記得鎖好門,用了煤氣竈之後一定要記得關。早晨提前三分鐘起床,別老是着急忙慌的,過馬路的時候慢點跑……”夏雲曦對夏煜銘進行開學前最後的狂轟濫炸。
夏煜銘單手拎着書包,往肩上一甩,路過餐桌時,順走了盤子裏的三明治。他用牙尖叼出裏面的煎蛋,一邊嚼着,一邊含糊不清地說:“知道了……知道了,姐。我趕緊走了。”
夏雲曦追到門口,一手扶着門框,探出半個身子去:“哎——鑰匙帶了沒?”
“放心吧!帶了!”夏煜銘“噔噔噔”沖下樓,頭也不回地喊道。
今天是高二和高三暑假結束、正式開學的日子——說是暑假,其實高三年級整個八月份一直都在補課,只在八月末象征性地放了五天假。雖然高二沒有補課,但自從七月中旬開始,夏煜銘他們這些學競賽的學生就一直在參加各種培訓和輔導,直到八月下旬才消停下來。因此,對于開學,夏煜銘并沒有過多的感想。
從家到教學樓,走路僅需要七分鐘,夏煜銘在這七分鐘裏,幹淨利落地消滅掉了三明治,抹抹嘴,縱身蹿上了樓梯。
在拐角處,他正打算彎道超車,瞥了一眼被他超的這個人,卻猛地來了個急剎車。
“嘿!小姐!”他歪頭朝那人打招呼,一把攬住了那人的肩膀。“想我了嗎?”
“夏煜銘!”被他叫做“小姐”的是個地地道道的男生,白白胖胖的,跑起來好似一個移動的肉包。被這麽一叫,男生登時惱羞成怒:“和你說過多少遍了!要叫我‘少爺’!”
“哎呀,差不多,差不多啦。”夏煜銘嬉皮笑臉地和那男生勾肩搭背地走着。
“什麽差不多!差遠了好嗎?我不許你侮辱我的名字!”男生恨恨地喊道,伸手去撓夏煜銘的胳肢窩。
夏煜銘怕癢,眼見他要對自己不利,急忙閃電般縮回了胳膊,一溜煙兒地向前飛去。
這是夏煜銘的鐵杆損友——互損的朋友,本名叫做“邵晔”,諧音“少爺”,到了夏煜銘嘴裏,硬生生叫成了“小姐”,得到了全班同學的全票通過。
夏煜銘和邵晔你追我趕地從樓道裏席卷而過,所經之處一派雞飛狗跳。夏煜銘人高腿長,快人一步,在高二一班的教室門口掰住門框,來了個急轉彎,風風火火地刮進了教室。
三秒後,邵晔氣喘籲籲地撐着膝蓋,出現在了門口。他扶着腰直起身來,指着夏煜銘罵道:“什麽時候讓我逮住你,有你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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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煜銘來得不算早,教室裏早已坐滿了人。他單手扣着肩上的書包,低着頭徑直往教室後面靠窗的角落走去。
一班同學們的平均海拔比其他班級矮了一些,完美避開了地域優勢,用實力證明了“山東人都長得高”這句話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局。
夏煜銘曾經開玩笑解釋說,是因為同學們頭腦中的智慧太多太沉,以至于把個子壓住了——夏煜銘自己倒是不矮,一米七八的淨身高,加上鞋底和他那一頭特別容易炸毛的短發,就有一米八多了,當仁不讓地成為了一班的珠穆朗瑪峰,因此被分到了最後一排。
越往後走,他越是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他一只手擱在鼻子前,吸吸鼻子,四下環顧,終于循着周圍同學苦大仇深的表情,找到了污染源。
“我去!老鄭你這是在搞什麽生化武器啊!?”夏煜銘把書包丢在桌子上,伸出手去把四敞大開的窗戶開到最大,順便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回過頭來,對隔着一個過道的男生說。
“巴斯德曲頸瓶實驗!”鄭義一臉自豪地向他展示自己的實驗成果,“我在放假之前,往裏面灌了肉湯,試圖複原巴斯德的微生物研究過程。”
邵晔也姍姍來遲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看他的表情,像極了被塞了一嘴粉筆灰:“肉湯?”他的視線從瓶子上一掃而過,随即不忍直視地說,“我的老天爺!這裏面是——碾碎了的火腿腸!?”
夏煜銘生無可戀的點點頭:“我聞着好像是。”
生物學家鄭義同學,在放暑假之前,秉承着追求科學的大無畏精神,親手将一根火腿腸碾為齑粉,兌着清水,配制成了一瓶顏色詭異、奇香四溢的“肉湯”,在教室裏靜置了一個多月,成功地制成了滅絕人性的生化武器。
夏煜銘和周圍的所有同學發誓,今後的一年裏,不,是今後的三年裏,他們都不會對火腿腸産生任何食欲了。這真的是金鑼和雙彙的一大損失。
“你趕緊把你的實驗材料丢出去!別再污染——”
“空氣”兩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夏煜銘卻不出聲了。不只是他,整個一班都被按下了靜音鍵。
他們神出鬼沒的班主任兼年級主任老張,此刻正在教室門前負手而立。
在老張的身後,站着一個帶黑色口罩的男生。
男生戴着一只黑色口罩,穿着耀華的藍白色校服,這個時節,夏日的餘熱未消,學生們要麽穿着短袖衫,要麽把校服外套敞開懷,袖子撸到手肘。然而這個男生卻規規矩矩地把拉鏈拉到領口,校服上沒有一絲褶皺。他垂眸而立,整個人帶着一股與周圍環境極不相稱的冷淡。
怎麽是他?夏煜銘半張着嘴,一下子愣了神。
老張從天而降,像是前來鎮壓妖魔鬼怪的神,帶着八面威風,邁着四方正步,走上了講臺。
“幹什麽呢!?知不知道正式開學了!?還當放假呢!?還有幾天就聯賽了!?”
所有興風作浪的小妖精們立刻偃旗息鼓,縮着脖子成了烏龜,老老實實閉上了嘴。
突然,老張換了語氣,轉過頭去,堪稱溫柔地問一旁戴口罩的男生:“遲熠然,你剛才說想坐在教室後邊。就坐在那個角上可以嗎?”
這乾坤大變臉的态度,讓全班的烏龜頓時進化成了大鵝,鵝們伸長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看到底是何方神聖能夠有如此通天之能,讓閻羅王變成活菩薩。
老張伸手一指:“咱們班人數本來是奇數,夏煜銘沒有同桌,他和我念叨好幾回了,說想要個同桌,正好,你去和他當同桌。”
我要有同桌了?
要說不新鮮不好奇,那是不可能的。夏煜銘打量着那男生。
男生原本微微低垂着頭,聽見老張的話,他淡淡地掀起羽睫,順着老張的手看向教室的右後方。
夏煜銘的目光撞上了一雙烏黑的眼睛。這是他第一次直視這雙仿佛總是隐匿在深潭之中的眼睛,那是一種被濃濃夜色浸染過的色澤。
然後,他聽見男生碎玉一般沉靜溫潤的聲音響起,語氣中帶着一絲歉意:“我……我不想要同桌……可以嗎?”
夏煜銘登時氣噎于胸:“……”
什麽!?這家夥說不想要他!
切,誰稀罕誰啊。
夏煜銘手肘撐在桌子上,歪着身子,換了個放松的坐姿。
老張顯然也沒想到,男生會提這個要求,他愣了愣,疑惑地看向那男生,但僅僅一瞬之後,他便明白了什麽似的,笑着撫掌道:“好說,好說!沒問題!”
男生低下頭,禮貌地說了一句:“謝謝老師。”
老張走下講臺,朝男生一招手道:“過來。”然後轉向夏煜銘:“夏煜銘!”
夏煜銘打了個激靈,下意識地坐直了。
“把你的豬窩收拾收拾!空出旁邊的桌子來,移一張桌子到後面去!”這是要讓那男生坐在夏煜銘的後面。
“邵晔!”老張一邊走着,一邊又點了邵晔的名。
邵晔正在扮演一只安安靜靜的大胖鵝,冷不丁地被點名,立馬稍息立正:“在!”
“過去幫夏煜銘打掃一下,看看你們幾個,把座位弄成什麽——”随着老張越走越近,他那八風不動、氣壓全場的表情終于出現了一絲波瀾。
“——樣子。”老張硬是撐着把這句話說完,才皺起了一雙劍眉。他鷹隼一般犀利的雙眼掃過戰戰兢兢的鄭義同學,怒道:“鄭義!你搞什麽呢!?這是什麽味道!?”
鄭義吓得一哆嗦:“巴、巴……”
“爸?”老張額頭上的紋路更深了。
“……”
四周發出低低的竊笑聲。邵晔捂着嘴,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小聲起哄:“叫爺爺也沒用!”被老張瞪了一眼,趕緊擺出一副“我什麽也沒說,你什麽也沒聽見”的表情,“專心致志”地幫夏煜銘搬桌子。
鄭義的臉快漲成了茄子色,終于憋出一句:“……巴斯德……我、我做的是巴斯德的曲頸瓶實驗……”
很可惜,就算是巴斯德從墳裏爬出來,或是孟德爾達爾文等人再世,都不能阻止未來的大生物學家鄭義同學“嗷——”的一嗓子,和他的生化武器一起,被老張的佛山無影腳從教室後門清理出了教室。
“閑得慌是吧?有時間整這些,怎麽沒時間多做點題啊?”老張無情地扼殺了新時代少年人探求真理的好奇心和親身實踐的勇氣,還不忘回過頭來,朝夏煜銘他們喊,“你們幾個,動作麻利點!別耽誤上課!”
老張一走,笑聲立刻向開了閘的洪水,從一班的教室一瀉而出。
邵晔拍拍手上的灰,笑得臉上的肉發顫:“哎喲喂,笑死我了!這個梗夠我笑一整年了!”
夏煜銘癱在座位上,笑得前仰後合:“老張起碼做了件好事——咱們終于不用受生化武器的荼毒了。”他瞥了一眼戴口罩的男生,後者仍舊略微垂着頭,靜靜地站在桌子後面,好像在他的周圍有一道透明的消音屏障,自動地将他與世間的熱鬧喧嚣隔絕。他身姿筆挺,立在那裏,似是一竿遺世獨立的勁竹。
夏煜銘心念微動,就着坐在椅子上的姿勢,伸長手臂,在男生眼皮底下打了個響指,挑釁似的地打招呼:“嘿!哥們兒!認得我嗎?”
邵晔一臉懵逼:“……不是,銘兒,雖然你臭名昭著,但名聲也不至于臭到校外去吧?”
夏煜銘膝跳反射似的一踢腿,被邵晔早有防備地向後一竄,躲了過去。夏煜銘嚷道:“我那叫美名遠播!”随後看向男生,解釋道,“他是我鄰居!”
“鄰居?”邵晔也轉過頭去。
男生的目光掃過打鬧的兩人,沉聲應道:“認得。”
夏煜銘見他答話,追問:“你叫什麽?”
“遲熠然。”
“什麽鬼?”夏煜銘聽了這個名字,腦子裏突然蹦出一句“危險物品,易燃易爆”,滿腦門問號。
他試圖從邵晔眼中得到答案,但邵晔正忙着從教室後面搬椅子。他把椅子往遲熠然的桌子後面一頓,遲熠然彬彬有禮地說了聲“謝謝”。
邵晔擺着手,笑嘻嘻地回道:“不客氣,叫我少爺就行。”
“……”
夏煜銘眼看着遲熠然眨了眨眼,簡直可以想象出他內心驚濤駭浪的心理活動:這人莫不是傻子吧?
夏煜銘哈哈拍着桌子:“不用客氣,叫他小姐就行。”
“……”原來傻逼是會傳染的。
邵晔怒吼:“夏煜銘!不要玷污我在新同學眼中的形象!”正想揮拳揍他,擡起手來卻發現,不知何時,他竟沾了滿手的灰。
邵晔搓搓手,目光落在剛搬來的椅子上:“哎——你先別坐!這椅子多長時間沒人動了?這麽髒?”他回頭看夏煜銘,轉眼就忘了自己上一秒還發誓要把夏煜銘弄死,“有紙巾嗎?擦擦椅子。”
夏煜銘搖搖頭。遲熠然略帶歉意地說:“不用麻煩……”卻聽見前面有人喊:“我有!”
“我去!”邵晔感慨,“學委是長了順風耳嗎?”
文星航從教室前面“噔噔噔”跑過來,丢給夏煜銘一包抽紙。夏煜銘接過來,先抽了一張給邵晔擦手,又抽出一張,拽過椅子來,一邊擦椅子,一邊問文星航:“老文,你是——”
誰知文星航壓根沒看他一眼,推了推眼鏡,徑直向遲熠然伸出右手,一本正經地咳了一聲,說:“你好,我們是同志了!”
“……”
這真的是一句很容易讓人産生誤解的話。
邵晔用胳膊肘重重地怼了文星航一下,麻稈似的文星航不堪重擊,踉跄了兩步,邵晔笑罵:“滾,誰跟你是‘同志’啊?”
夏煜銘不忍直視地看向遲熠然,後者露在口罩外的半張臉卻沒有絲毫波瀾。夏煜銘心道,這哥們兒要不是定力太好,要不就是被吓傻了。
“謝謝。”遲熠然的聲線平穩無波,卻微不可察地向後挪動了半步。
夏煜銘敏銳地捕捉到了遲熠然的小動作,他丢掉手裏的紙巾,拽過文星航,對遲熠然說:“你不用搭理他,他總這樣跟別人打招呼——看小說看得魔怔了,老想着拉別人和他一起叛逃人類。”
文星航掙紮:“我不是我沒有別亂說!誰要叛逃人類了!”
夏煜銘不依不饒,吊兒郎當地說:“我沒有空口無憑啊,我有證據!”
他向邵晔遞了個眼色,後者立刻心領神會,挂着奸笑湊上前來。
文星航發出待宰羊羔一樣的哀嚎:“你們要幹什麽!別碰我!別扒我衣服!”
周圍同學紛紛投來憐憫的目光。被踢出教室訓了一頓的鄭義剛一回來,就看到這辣眼睛的一幕,方才的悲痛立馬被抛到了九霄雲外。鄭義賤兮兮地笑着:“嚯!我錯過了什麽?光天化日之下非禮美少男,到底是人性的泯滅還是道德的淪喪?”
麻稈“美少男”文星航掙紮無效,被夏煜銘和邵晔三下五除二扒掉了校服外套,他屈辱地指控:“你們這是侵犯我的人身自由……”
夏煜銘得意洋洋地拎着文星航的校服外套:“文星航同學,證據确鑿,我有充分的理由指控你有反人類傾向,你還有什麽話可說?”
文星航的校服外套被扒掉,露出了裏面的白T恤,只見白T恤的背面赫然印着兩行張牙舞爪的“反動标語”:
消滅人.類.暴.政,世界屬于三體!
夏煜銘跳起來,并攏兩指成劍,唰地指向文星航,擺了一個極其誇張的pose,大喝一聲:“我要代表人類消滅你!”
誰知,一直在旁邊不吱聲的遲熠然突然輕聲說了一句:“ETO?”
夏煜銘一愣。文星航趁機逃離了“美少男戰士”夏煜銘的魔爪,欣喜若狂,好似落單的紅軍戰士終于找到了組織,點頭如啄米:“對、對!同志,你是降臨派,還是拯救派?”
還沒等遲熠然做出回答,“反人類頭目”文星航和“美少男戰士”夏煜銘的腦袋就挨個遭受了一記暴擊。
“他哪一派都不是!”一個女生推開吱哇亂叫的夏煜銘和文星航,擠到遲熠然面前。
女生高高瘦瘦的,留着男生似的短發,配合着面口袋一樣不分男女的校服,乍一看就是一個白淨的小帥哥。她先是啐道:“一個個的丢人現眼!”然後換了一副表情,熱情洋溢地笑道,“你好,我是咱們班的班長,我叫米嘉,如果有什麽需要,你可以找我。”
夏煜銘好了傷疤忘了疼:“叫她小米椒。”
米嘉杏眼圓瞪,擡起手來,作勢又要敲他的腦袋。夏煜銘趕緊抱頭蜷縮成一團。
米嘉一手扶額,身心俱疲地嘆氣道:“你也看到了,我們一班,奇葩朵朵。別的不多,傻逼最多;別的不産,專産二貨。”
“……”
“精辟!嘉哥完美诠釋了我們的班級文化,高度概括了我們的班級精髓!”夏煜銘沒臉沒皮,鼓起掌來。
“……”
“沒錯!”米嘉銀牙咬碎,“那個最二的二貨,就是你前桌!”
兩人一唱一和,充分展現了什麽叫做“精神病人思維廣,2b少年歡樂多”,讓人有理由懷疑自己誤入了非正常人類聚集地。
夏煜銘張張嘴,還想說什麽,上課鈴聲突兀地響起,把他的話堵了回去。米嘉朝夏煜銘翻了個白眼,丢下一句“老實點”,來去如風地刮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