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破冰
破冰
放學鈴響,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教室。
夏煜銘一手抓着折疊傘的手柄,淩空胡亂甩了幾下,折疊傘“咔嚓咔嚓”應聲伸長,夏煜銘就再把傘柄壓縮回來,走幾步,再甩開,再壓縮,再甩開。
遲熠然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夏煜銘一聳肩,咧着嘴嘻嘻笑了一下,結束了這無聊的小動作,乖乖把傘收好,再也沒發出響動。
半路上,老熊迎面走來,隔着十幾步遠,夏煜銘就熱情洋溢地大聲喊“老師好”。
“哎,小銘啊。”老熊笑眯眯地打招呼,“外面雨下得挺大,要不你坐我的車吧,還有小遲,正好順路把你們捎回去。”
夏煜銘看了遲熠然一眼,倏地察覺到遲熠然有些異樣——他不自在地把頭別了過去。夏煜銘愣了愣,沖老熊擺了擺手:“不用了,老師。我倆走着回去就行。你去接小熊吧。”
“行,路上小心點。”老熊說着就要走,忽然又想到一點,囑咐說,“對了,你們走西門吧,咱們小區門口車太多了,而且又被淹了。”
“好嘞,謝謝老師!”夏煜銘說完,轉頭嘀咕起來,“不是剛整修的排水系統嗎?怎麽還是澇啊。”
“哎,剛才那是熊初默她爸,咱們語文老師,和咱們住一個小區的。”夏煜銘跟在遲熠然身後,“你應該見過他吧。我跟你說,他可好玩了,咱們現在不上語文課,等到過一段時間競賽結束了——遲熠然?遲熠然?”
遲熠然低着頭向前走,長而彎的睫毛垂着。走廊裏的燈光被挑在他的睫毛尖上,卻照不到他的眼睛,像是稀薄的陽光怎麽也穿不透黑暗的森林。
——
“外面下雨了,有人來接你嗎?”
那道和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沒有。我自己回去。”男孩老老實實回答。
“你媽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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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男孩抿了抿薄唇,垂下眼睫,“她出國了,國外有工作。”
“呀,那你自己在家啊?”
“嗯。”
“你可真厲害,這麽獨立。”那聲音贊許道,随即熱切提議,“要不我送你回去吧,我開車了,而且咱們正好順路啊。”
“這太麻煩您了……”
“哎,不麻煩,走走走,應該的嘛。”一只大手按上男孩的肩膀,親親熱熱地半摟着他,往停車場的方向走去。
——
一只手突然扯住了他的袖子,遲熠然猛地驚醒,唰一下子把衣袖從那人手中抽了回來,旋即向相反的方向後退一步。
這個動作反倒把夏煜銘吓了一跳——他見遲熠然悶頭走路不說話,便去拉他的袖子,沒想到遭到了這麽劇烈的反抗。
夏煜銘悻悻地縮回手來,“嘶——”地抽了口氣,問:“你怎麽啦?我看你又發呆,叫你好幾聲你都沒反應。我就……”他偏了一下頭,咬着嘴唇。
遲熠然定了定神,低聲說:“對不起。”
“唉,你別總是‘對不起’‘對不起’的,都成口頭禪了,你這人真是——”夏煜銘一手扶額,頭痛萬分,“你有什麽事就說嘛,我看起來那麽不好說話?”
“……”
“欸,算了算了。”夏煜銘揮了揮手,“知道你是個悶葫蘆,走吧走吧。誰叫你前桌人美心善呢?哦,不對,是又帥氣又體貼。”
遲熠然:“……”
“咱們走側門吧。老熊說,正門又河水泛濫了。”夏煜銘絲毫不臉紅,叭叭地接着說,“哎你走過側門嗎?哦你應該沒走過,畢竟你剛來三天。從杏園那邊穿過去就是。”
說話間,兩人就到了門廊下。夏煜銘撐開傘,舉在了兩人的頭頂。
“咳。”夏煜銘抿着嘴,想忍笑但沒忍住,“我覺得,我好像在伺候娘娘出行。”他捏着嗓子,裝模作樣地彎着腰,做了個請的手勢,“遲娘娘,請您移步杏園嘞~”
面對着戲精傍身的家夥,饒是遲熠然那張臉冰凍三尺,也終于繃不住了。遲熠然偏了偏頭,喉結上下滾動一圈,終于放棄了掙紮,咳了一下,笑出了聲。
他的笑聲很低很低,在嘩嘩啦啦的雨聲中幾不可聞,然而夏煜銘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笑聲——遲熠然的聲音本就溫潤如玉,笑起來冰泉冷澀,深潭幽咽,不似夏煜銘那麽爽朗開懷,卻又很好聽,像是沉沉夜幕下大提琴的低吟。
“哈,好傻。”夏煜銘對自己做出了洲際導彈似的精準定位,“走吧,跟着我。”
說着,他輕巧地躍下臺階,邁入雨簾之中。一回頭,遲熠然還站在兩級臺階上。
夏煜銘心說,就算這傘再大,你站得這麽遠,不也是自找着挨淋嗎?
于是他立刻退到遲熠然身邊,肩并着肩。
借着教學樓的燈光,夏煜銘忽然察覺到,遲熠然輕輕地皺了一下眉。
然而,不等夏煜銘做出反應,遲熠然便大步向前走去了。
——原來不只是不讓碰,離得近了也不行啊。
夏煜銘心想。
遲熠然的周身仿佛存在一道看不見的界限,若是有人越過了這條安全線,就會使他警鈴大作,退縮躲閃。
啧,真麻煩。
他這樣想着,沒有絲毫猶豫地追了上去,嘴上嚷着:“哎,你慢點跑。”
說着,把前面的人嚴嚴實實地罩在了傘下。
“在前面路口往左拐,沿着那條路一直走就行了。”遲熠然低着頭往前走,身後傳來夏煜銘的聲音。
“哎,悶葫蘆,你來過杏園這邊嗎?”夏煜銘問。
“……沒有。”遲熠然消化了一下這個新稱呼,半晌後回答。
夏煜銘見他半天不說話,正感慨自己自讨沒趣,忽地聽見了答複,眼睛倏地一亮,便接着道:“其實這邊挺好玩的,這是咱們學校最好看的地方了。你別看它叫杏園,其實不止有杏樹,還有迎春、連翹、桃樹、梨樹、石榴樹……反正各種各樣的花,一到春天可好看了,我小時候經常和他們一起溜進來,摘一大捧花,還傻不啦叽的戴在頭上,結果就被蜜蜂蟄了。”
夏煜銘說着,自己先把自己逗樂了。他抓了抓頭發:“啧,怎麽那時候這麽二啊?”
遲熠然心想,你現在也挺二的。
他忽然很奇怪,自己竟然産生了這種想法——他已經很久沒有對這種事情産生情緒波動了,久到他自己都忘了,他曾經也會和同學插科打诨,談笑風生。
這樣想着,他輕聲笑了笑。
夏煜銘的話匣子打開就關不上了,繼續他的單口相聲:“小時候我還奇怪,這裏種了這麽多花,怎麽偏偏叫杏園呢?後來我才知道,西安大雁塔旁邊有個杏園,是唐代新科進士賜宴的地方。不得不說,咱們耀華起名還挺講究的。”
杏園一宴,桃李春官,莘莘學子十年寒窗,一朝春風,杏園醉花傍,雁塔題新名。這是學校寄予學生們的厚望。
“你看那邊。”夏煜銘伸手一指。
遲熠然順着他的手看去。小徑燈稀光暗,黑漆漆的一片,只在路的盡頭處,隐隐約約顯出一個高大的黑影。
“那邊叫杏壇,因為上面有孔子像。我跟你說,可好玩了,以前耀華有個傳統,一到考試的時候,就有人給孔子像上供,供什麽的都有,面包零食還算好的,我還見過有人放咬了一口的蘋果,那貨還振振有詞,說他沒辦法供真的Apple,所以就用蘋果代替他的一番心意——開什麽玩笑,國外那麽多孔子學院,人家孔子早就環游世界了,什麽洋貨沒見過,還用得着他上供Apple?”
“還有更離譜的,有人給孔子供健胃消食片,噗,大概是怕孔子吃撐着。結果沒過多長時間,又有人受到啓發,開始供消炎止痢靈,哈哈哈,笑死我了,孔子也太慘了,不光消化不良,還鬧肚子。”
“越到後來,供的東西就越離譜,只有想不到,沒有供不了。呵,後來,學校都替孔子頭疼了,明令禁止給孔子像上供,所以現在就沒人敢胡亂上供了。你要是早幾年來,絕對能被這種奇葩景觀震撼到。”
夏煜銘眉飛色舞地叭叭說着,遲熠然只是低頭快步走路。杏園的小徑彎彎繞繞,路旁樹影憧憧,昏黃的燈光和着密集的雨線打在地上的水窪裏,擊碎了兩人的倒影。
“咱們現在走的這條路叫‘子骞路’,杏園裏的路都是按孔子學生的名字命名的。所以,我就想不明白,為什麽學校裏那些談戀愛的都喜歡往杏園裏蹿,在孔子眼皮子底下暗度陳倉,在子由路上花前月下,在子貢路上吟風弄月,也不怕把孔子氣活了,晚上找他們。”
夏煜銘從後面瞅着遲熠然的背影,咂了咂嘴:“不過,好像也能理解,畢竟這裏氛圍太好了。你說呢?”
遲熠然沒有說話。
“哎,悶葫蘆?”夏煜銘叫他,“好叭,要不我還是閉嘴吧。我覺得你該煩我了。說不定你在想,是應該把我的嘴縫上,還是用膠水粘上。”
一旦夏煜銘悶不做聲,世界都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嘩嘩的雨聲,沖刷着無邊的沉默。
遲熠然忽然朝着一個方向說:“那邊是什麽?”
夏煜銘朝他說的那個方向看去,又立刻來了精神:“哎,那邊是一個湖——不對,不能算湖,頂多是個池子,人工挖的。我們都叫它鴛鴦池。其實它原本叫墨池。”
“為什麽?”
“咳,這事兒可逗了,還和老熊有關系呢。好像是我姐在這裏上學的那會兒吧,因為那時候老熊是我姐的班主任,所以我對這事印象還挺深的。他們班有兩個談戀愛的,男生要向女生表白,約在墨池邊上,結果白沒表成,被老熊逮了個正着。這就尴尬了,那個男生吓得撒腿就跑,然後就……哈哈哈……”
夏煜銘說道這裏,笑得快說不下去了。
“就腳底一滑,掉下去了。還把女生一塊拽下去了……笑死了。老熊也是個神奇的班主任,把他倆撈上來教育一頓,還詩興大發,寫了一首打油詩,詩裏面好像提到了鴛鴦,大家就都叫它鴛鴦池了。一對鴛鴦撲通撲通跳下水。”
耀華中學給杏園裏的小水潭起名“墨池”,原是取自王羲之“臨池學書,池水盡黑”的典故,誡勉學生以勤侍學,發奮圖強,又借了王冕《墨梅》一詩之意,“我家洗硯池邊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誇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以示意學生明理修身,清朗為人。
結果兩個學生一鬧,勾起老熊吟詩作對和戲谑調笑的興致,一首大作橫空出世,被大家口耳相傳,一時間成為全校師生的談資。
題記雲:“雨後初晴,天朗氣清,日隅飛霞彌天,心甚悅之。游于杏園,忽見鴛鴦戲水池邊,遂踏水而捕之……”
于是乎,“鴛鴦池”這一稱呼風靡開來,如今,耀華的學生只知“鴛鴦池”,卻早就忘了“墨池”為何物。
說話間,兩人便來到了耀華的西門。西門是個極窄的小門,僅容一輛轎車通過,平日裏走的人極少,今日卻被三三兩兩的汽車圍着——原因無他,正門已經被來接學生的家長堵了個水洩不通,實在沒地方停車了。西門外是一條巷子,現在也已經成了家長們的停車場。雨幕中,各位家長撐着傘,站在車外,翹首盼着自家孩子的身影。
“右拐,往前走就是大路,然後過馬路,一直直着走,就是咱們小區的西門。”夏煜銘跟在遲熠然的右後方,提醒道,“哎!小心!”
一輛自行車從兩人身後搖搖晃晃地駛來,擦過夏煜銘,夏煜銘趕緊伸出右手,擋在遲熠然的身側,車把刮在了夏煜銘的胳膊上。
兩人吃力地在車流中穿梭,過了馬路,又往前走了一段距離,方才到了耀華小區的西門。
密集的雨點漸漸稀疏,雨勢變小。
“咱們小區門前這條路地勢比較低,一下暴雨就容易淹,整修過幾次排水系統,現在好多了,早些年的時候,還有汽車在小區門口熄過火呢。一輛車橫在門口,後面的車進不來也出不去,在水裏了泡着,熄成一連串糖葫蘆,最後他們一輛一輛推出去的。”
夏煜銘說:“多虧咱們這裏氣候好,一年到頭,下不了幾次暴雨——”
夏煜銘突然就截住了話頭,揚聲喊:“阿姨好!”
遲熠然原本低頭走着路,聞聲擡頭一看,只見不遠處走來一位打着傘的中年女子,那女人見了夏煜銘,和藹一笑:“煜銘。”
“阿姨剛下晚自習嗎?”夏煜銘問。
“是啊,今天晚上是我坐班。”女人回答,又叮囑夏煜銘,“你這孩子怎麽也不穿外套啊?明天記得多穿點兒,一下雨就要降溫了。”
“嗯!我知道了,謝謝阿姨!”夏煜銘揮揮手,示意遲熠然繼續走。
半路上又碰見幾個人,看穿着,都是耀華的學生。幾人打了照面,便順路一起走。一個板寸頭好奇地問:“銘哥,這哥們兒誰啊?”
“我對門,我們班的同學。”夏煜銘介紹。
遲熠然不得不沖幾人點點頭,勉強算是打了招呼。
“嚯!跟銘哥一個班的,又是一個學霸啊!”
“咦?他不是這兩天、那個、那個……”
“對,表白牆上的那個!”
“你為什麽一直戴口罩啊?”
夏煜銘擡頭掃了一眼遲熠然的臉。遲熠然戴着口罩,背着路燈的光,面龐陷在深深的陰影裏,夏煜銘看不出他的表情。
夏煜銘打斷話頭:“今年你們高一的可真幸福,下了這場雨,起碼明天上午不用軍訓。”
一個小眼鏡突然想到:“對了,銘哥,我們教官還認識你呢。”
夏煜銘:“……你們教官不會姓譚吧。”
小眼鏡:“對啊,他是你去年的教官吧。”
夏煜銘選擇戰術沉默。
“他給我們講他以前的事,說去年帶的那一屆學生裏面,有個特別逗的,裝暈——”
“OKOK!打住!”夏煜銘強勢地打斷了他的話,“你怎麽知道是我?”
幾個人竊竊地笑。
小眼鏡:“我聽楊洋說的。”
“楊洋怎麽知道的?”
“他聽陳子明說的。”
“陳子明……”夏煜銘的神經微弱地掙紮了一下,“好吧,陳子明一定是聽他爸說的。”
“這我不太清楚。”小眼鏡報以憐憫的目光。
“啊!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夏煜銘悲痛萬分。
少年們在雨中爽快大笑。
“走啦!”十號樓前,夏煜銘和另外幾人告別,和遲熠然轉身走向二單元。
遲熠然的腳步忽然頓了一下。
夏煜銘差點撞了上去,所幸遲熠然僅僅停頓了一秒鐘,就接着向前走去,因此兩人并未相撞。
夏煜銘疑惑地擡頭。
單元門口伫立着一個窈窕倩影——那是一個女人,身着棉質居家長裙,搭着一條駝色薄披肩,樓道裏橘黃色的燈光從她身後溢出,将她的剪影浸透在濃濃的暖意中。
她靜靜地站在那裏,看着雨中歸來的兩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