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媽媽

媽媽

遲歆喜出望外地招呼道:“快進來。我也沒想到今天會下這麽大的雨,早知道就提醒你帶傘了。”後面這句話顯然是對遲熠然說的。

女人的五官大氣精致,棕色的波浪長發披散下來,盡管身高中等,微微仰起的下巴卻為她平添了幾分氣勢,顯得端莊優雅,又隐隐約約流露出強勢幹練的鋒芒。然而樓道內暖色調的燈光将那些銳氣盡數柔化了,女人的眉眼間便只剩下屬于母親的那份溫柔。

“這位是……同學?”遲歆帶着禮貌的微笑,看向夏煜銘。

夏煜銘咧嘴甜甜地笑道:“姐姐好!我是他前桌。咱們是鄰居,我也住三樓。”

遲歆微張着嘴,愣了愣,繼而垂下了頭,耳畔的鬓發便如柔紗般落了下來。她擡起右手,将碎發別到耳後,笑出了聲:“啊,你這孩子……我是他媽媽。”

這麽一笑,她那悉心保養的臉頰終于顯出了歲月的痕跡,彎彎的眼角和唇邊,幾縷細細密密的紋路記錄了流逝的青春。

這是遲熠然的媽媽啊。之前,夏煜銘聽了夏雲曦的描述,腦海中便浮現了一位渾身上下都是名牌的富婆形象,今日一見,卻和他所想的相距甚遠。這位阿姨倒是一個很随和的人嘛。

“哎呀,阿姨對不起!您看起來太年輕了,恕我眼拙,還以為您是他姐姐。”外面還下着雨,夏煜銘卻絲毫不怕突然來一記天雷,把他劈了。

這标準的馬屁拍得響亮,遲歆立刻就笑得合不攏嘴了。

“快上樓吧。你是然然的前桌啊,真是太巧了。”

……然然?是遲熠然的小名嗎?夏煜銘有點想笑。沒想到遲熠然這麽有距離感的人,小名居然如此可愛!

“你叫什麽名字啊?”遲歆問。

遲熠然一聲不吭地走在最前面,夏煜銘向牆邊靠了靠,歪了歪頭,稍稍擡起右手,禮貌地示意遲歆先走。遲歆推讓:“你先走,你先走。”

于是夏煜銘走在遲歆前面,半側着身子,歪頭和遲歆聊天:“我叫夏煜銘,煜煜生輝的煜,銘記的銘。”

“真是好名字。”遲歆格式化地誇贊一句,擡頭正好看到夏煜銘半邊背影,“呀!你衣服都淋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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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熠然修長的手指在身側蜷了起來,攥了攥自己的衣角。

“哈哈,沒事沒事。”夏煜銘撓了撓頭,大大咧咧地揮揮手,“回家換身衣服洗個澡就行了。反正我姐不在家,我也不用擔心挨罵。”

遲歆輕聲笑了笑:“我們剛搬來的那天,手忙腳亂的,對門那姑娘熱情得很,幫了我不少忙呢。那是你姐姐啊?真是謝謝你們,今天又麻煩你了。”

“哎,不客氣不客氣,遠親不如近鄰啊,以後有什麽需要的,只要我能幫上忙,我肯定盡力!”夏煜銘爽朗地笑,“實不相瞞,我小時候還老是在鄰居家蹭飯呢,尤其是老孫頭那裏——哦,就是以前住在這裏的那個老大爺。”

“這麽說,你們家住在這裏很長時間了?”遲歆問。

夏煜銘回答:“是啊,從我上幼兒園開始,我姐就帶着我在這裏住了。”

遲歆注意到,夏煜銘一直在說他姐姐,卻沒有提到過爸爸媽媽。

說話間,幾人便到了三樓,夏煜銘掏出鑰匙開門,遲歆同樣拿着鑰匙,遲熠然站在她身後,默不作聲地低着頭。

夏煜銘開了門,屋裏一片漆黑。他先探進一只手去,摸索着打開了客廳的燈,回過頭來揮揮手:“阿姨再見!”

“再見。”遲歆面帶得體的微笑,回應道。

夏煜銘一只腳踏進屋內,又伸着腦袋看向遲熠然:“嘿!拜拜!”

遲熠然驀然擡頭。

樓道內的燈光給夏煜銘的眼睛打上了高光和亮色,映着從他發梢上滾落的水珠,一閃一閃晶瑩剔透,和他的笑容一般,照得人不由自主地就想勾起嘴角。他只穿了一件校服短袖,衣服濕噠噠地貼在身上,在他撐在門框的臂膀上勾勒出一截若隐若現的肱二頭肌。

遲熠然張了張嘴。但夏煜銘似乎沒有等他回答,自顧自的打完招呼,“哐”一聲便關上了門。

遲熠然定定地對着那扇關上的門,發了三秒呆,然後有些遲鈍地跟着遲歆進了家門。

遲歆臉上的笑容還未散去,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和平日別無二致,但臉上還是顯現出難以抑制的欣喜。她用柔和得不能再柔和的聲音問道:“他是你在學校新交的朋友嗎?人挺好的。”

遲熠然低頭換鞋,聞言,動作停頓了些許,幾秒後回答:“前桌。”

“哦。”遲歆還想再問什麽,但又不想讓自己表現得太急切,嘴巴張開又合上,合上又張開,良久後才說道,“剛才和你們一起的那幾個……也是同學?”

“不認識。”遲熠然如實回答。他摘下了口罩,随手疊兩下,塞進了校服外套的口袋裏。

“好。”遲歆掂量掂量,決定轉移話題,“你先去洗澡吧。我……我去給你削水果。”

“嗯。”遲熠然點了一下頭,轉身離開,結束了這不鹹不淡的對話。

遲歆看着兒子離去的背影,目光複雜,嘴角卻禁不住上揚。

遲熠然把書包挂在椅背上,修長的手指捏住了校服外套的拉鎖,向下拉開,手指拂過幹燥的衣擺,驀然想起了方才門口的情形,于是不由自主地攥了攥衣角。他把外套脫下來,搭在臂彎裏,坐在床上出神。

衣服是幹的,沒有一絲水痕。

“嘶——”夏煜銘站在衛生間的花灑下,倒抽着冷氣,滿臉怨念地仰頭看着冰涼的水流,“不是說‘給點陽光就溫暖’嗎?廣告裏都是騙人的。”

衛生間的窗戶沒有關嚴實,夾雜着秋雨氣息的風涼飕飕地吹進來,激得夏煜銘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速戰速決地洗了個涼水澡,唯一的感覺就是“透心涼,心飛揚”。他裹着浴巾“噠噠噠”跑回自己的卧室,埋頭在衣櫥裏翻出衣服穿上,又拎起一身被雨淋透的髒衣服,轉身往衛生間走。

“阿——嚏!”夏煜銘突然打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

一牆之隔,遲熠然的耳朵動了動。遲熠然皺了皺眉頭,轉過身,看向床那一側的牆壁。

夏煜銘抽了抽鼻子,“噗嗤”笑出了聲,看着書桌的方向,勾着嘴角問:“媽,是你想我了嗎?”

他的書桌的一角,擺放着一個雕花的原木色相框,照片上有兩個半人——兩個人加半個人——照片的背景是泰山的日出,紮着兩個羊角辮的夏雲曦笑容燦爛,伸出一只手,将冉冉升起的太陽托在手掌上,讓它變成一顆金燦燦的明珠。

夏雲曦的旁邊蹲着一個曼妙的女子,身着粉衣白褲,一只手牽住夏雲曦的胳膊,另一只手環在夏雲曦的身後,眼睛溫柔地注視着夏雲曦,像是清晨山間濛濛的白霧,氤氲着絲絲縷縷的清新柔美。

兩人的身後有一雙長腿,一看便知屬于一個男人,不過,男人的上半身并不在照片裏,因為照片的上半部分消失了,是被撕掉了還是被剪掉了,夏煜銘就不得而知了。

夏煜銘注視着照片裏的微笑的女人,被窗戶縫裏灌進的涼風一吹,頓時打了一個激靈,趕緊四下環顧,嘀咕着:“我去!怎麽突然這麽陰森詭異?媽,我膽小,你別吓唬我!”

說着,他眼觀鼻鼻觀心地走到窗前,把窗戶關了個嚴嚴實實,又把窗簾拉了個嚴絲合縫,然後低頭快步走進了衛生間,洗衣服去了。

這天晚上,夏煜銘睡得很不安穩。

他又看見了遲熠然的媽媽,長發披肩的女人穿着長裙,立在樓道橘黃色的燈光下,擡起頭,眼底一片溫柔,笑着說:“回來啦,快進來。”

一會兒,站着樓道裏的又變成了一個粉衣白褲的女人,女人擡起頭,夏煜銘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見她微微挑起的嘴角,朱唇輕啓,吐出幾個字:“你叫什麽名字?”

夏煜銘心裏一驚,連忙伸出手去拉她,嘴裏喊:“媽!”然而女人竟是不搭理他,徑自走向了樓外,夏煜銘追了出去,風雨如晦,傾盆如注,女人在電閃雷鳴間化作虛影,消失在混沌之中。夏煜銘望向茫茫四野,妄圖在天昏地暗中尋到那一抹亮麗的粉白色身影。

冰冷的雨從萬丈高空急速墜下,砸在他的身上,狂風化作含霜利刃,毫不留情地向他割來。他渾身濕冷,在疾風驟雨中發足狂奔,跌倒在泥濘裏,再爬起來,抹去臉上的髒兮兮的雨水,繼續跑下去……

第二天,夏煜銘是被邵晔的奪命連環call叫醒的。

他睜不開眼,費勁地伸出手去,向着床頭櫃的方向胡亂摸,按照關手機鬧鐘的方式,在手機屏幕上劃拉兩下。鈴聲卻沒有停下來,夏煜銘這才迷迷糊糊地意識到,這鈴聲是電話鈴,而不是鬧鐘鈴。

他抓起手機,半睜開眼,摸索着接了電話,便迎面感受到了邵晔的唾沫星子:“兒子你死哪兒去了!?”

夏煜銘腦子一片混沌:“唔……什麽?”

邵晔:“你不會還沒起床吧?!”

夏煜銘猛睜開眼,看向手機,登時五雷轟頂:“我靠!六點三十九!”

他本應該一下子從床上彈起來,腦袋卻昏昏沉沉的,剛起到一半,就渾身酸痛綿軟地倒了下來。

邵晔還在電話那端唾沫橫飛:“你怎麽能睡過了呢!?你知不知道剛才老板來教室了?他問你去哪兒了,我說我也不知道啊。你趕緊來吧,老板好像要生氣了。我可是冒着殺頭的風險,跑到廁所裏來通風報信。你怎麽回事?沒定鬧鐘嗎……”

夏煜銘意識到,自己好像在睡夢中把鬧鐘關掉了,然後渾渾噩噩地……接着睡過去了。他暗罵一句,腦仁疼痛欲裂,他下意識地擡起胳膊,搭上了自己的腦門,于是他感受到了一片灼熱。

“少爺……”夏煜銘出了一口氣,“我好像發燒了。”

“啊?”邵晔的聲音戛然而止。

“啊……呃……”夏煜銘也不知道說什麽。他覺得自己的腦子已經死機了。

“你覺得老板會相信這種低俗的借口嗎?”邵晔問。

“真的。我真的發燒了。”

“那你還來嗎?”

夏煜銘想了想,無奈地嘆了口氣:“我要是現在請假,老板肯定以為,我是怕遲到挨罵,所以幹脆找借口不去上學了。我還是去吧。”

“哦,好,那我趕緊回教室了。兄弟你自求多福吧。”邵晔說完,挂了電話。

當夏煜銘行屍走肉般拖着腳步來到學校時,他驚喜地發現,大黑臉老張正在教室門口迎接他的到來。

夏煜銘和老張遙遙對視:“……”

夏煜銘爆滿的求生欲讓他的演技瞬間達到了巅峰。他本來就是真的發燒,渾身難受得很,此時再刻意地進行藝術化誇大,讓人見之揪心。

只見他兩肩無力地放松下垂,顯出一副渾身無力的樣子,腳步急促,明顯是想快一點跑到教室,卻因為生病而步履虛浮,甚至踉跄了幾步,就這樣跑到了老張面前。平日裏精光閃爍的那雙眼睛無神地垂着,被耷拉的眼皮遮了大半,擡起頭時,隐隐泛着迷蒙的水光。

他好像不敢直視老張的火眼金睛,偏着頭咬着嘴唇,待到老張吸一口氣準備開口時,便恰到好處地出了聲:“老師……對不起,我遲到了……”

老張訓斥的話就這麽被截了下來,于是劍眉一蹙,沉聲訊問:“怎麽弄的?”

夏煜銘軟聲回答:“頭疼,暈暈乎乎的,就睡過了。”

老張打量打量夏煜銘,發現他的臉色的确不太好,便問:“感冒了?”

夏煜銘面露愧色,點了點頭:“發燒。”說着,他還戰戰兢兢地偷偷瞥了瞥老張。

老張對每個學生的家庭情況了如指掌,自然知道夏煜銘只有一個不常在家的姐姐,睡過頭了也沒人叫他起床,生病了也沒人照顧。老張“嗯”了一聲,問:“吃藥了嗎?”

“沒有……”夏煜銘擺出一副“天大地大,學習最大”的表情,“我一看遲到了,就急急忙忙趕過來了,沒來得及吃藥。”

“啧。”老張頗為擔憂地搖搖頭,“那就——”

夏煜銘眼睛一亮,期待地看向老張。

老張接着說:“先進教室去學習吧。”

夏煜銘:“……”老師您這時候不是應該說“那就先回家休息”嗎?

然而老張似乎并沒有這等體貼學生的自覺。見夏煜銘紋絲不動,老張還頗為疑惑的看了夏煜銘一眼。

夏煜銘一縮脖子,趕緊溜進了教室。

不挨罵就很好了,他不能得寸進尺。

夏煜銘兩腳踩在椅子橫梁上,彎腰弓背縮脖子,把自己蜷縮成一只懶洋洋的大貓,将校服外套裹在身上,枕着胳膊看書。然而他腦袋很熱,身上很冷,迷迷糊糊趴在桌子上,竟然打起了瞌睡。

不一會兒,他聽到拉動窗戶的聲音,窗戶被人關上了。沒有了腦後刮來的涼風,夏煜銘把臉在肘間蹭了蹭,陷入了熱烘烘的困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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