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聽牆角
聽牆角
夏煜銘拎着水壺去打水,從倒數第二排走到教室門口,一趟下來,不過十米距離,懷裏就被塞了三四個水壺。受奴役的勞苦底層群衆滿臉悲憤,揭竿而起:“你們這是壓榨勞動力!”
班長米嘉作為冷酷無情的剝削階級代表,毫不憐憫地把自己的水壺往夏煜銘懷裏一怼:“去吧,增進同學感情能提高學習效率呢。”
夏煜銘一臉的生無可戀,放出狠話:“你們等着,看我給你們在水裏加點料!”
當然,習慣性受壓迫的勞動人民并沒有那個覺悟和膽量,夏煜銘老老實實地挨個給水壺灌滿水,左手仨右手仨,拎着水壺往回走。
辦公室的門開着,裏面傳來說話的聲音。
夏煜銘路過辦公室,正好聽到有人在說“……夏煜銘……”,耳朵“唰”地豎了起來,神經一繃,在辦公室門外一個急剎車。
不是我要偷聽的,我只是無意間聽到的啊。夏煜銘想,內心的好奇瞬間K.O了聽牆角的罪惡感。
“……在那裏笑,沒個正形。”這聲音讓人聞風喪膽,正是來自老張。
夏煜銘:……原來是在吐槽我。
老師在辦公室裏聊天吐槽各類奇葩學生,分享各種轶聞趣事,并不是什麽新鮮事。
夏煜銘聽熊初默說,有的老師會在辦公室裏哭訴作為人肉鬧鐘的悲慘體驗,有的老師會得意洋洋地展示自己被學生賄賂的零食,還有的老師會和同事相互通氣,提醒一句“你們班誰誰誰又來找我們班誰誰了”,或者疑問“最近你們班誰誰誰怎麽不來找我們班誰誰了”,亦或者“你們班誰誰誰怎麽又去找王老師班的誰誰誰了”,最後唏噓一句“我早就提醒我們班誰誰,你們班誰誰誰那小子不靠譜,傻丫頭不聽”……
這些與學生鬥智鬥勇、相愛相殺的小事,像酸酸甜甜的調味劑,注入了老師們被單調重複的授課、永遠也批不完的作業、讓人頭疼的成績單填滿的生活,讓日複一日的辛勞變得有滋有味,五彩斑斓。
“和你們班那個新來的?”這是一位女老師,夏煜銘聽出是三班的班主任,他們的英語老師王倩。
他們在說遲熠然?夏煜銘屏息凝神。
“嗯,我看着這幾天他們說了不少話。”老張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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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挺好的嘛。”老熊的态度一向積極。光聽聲音,夏煜銘就能想象出老熊那張笑眯眯的臉。
老張沉吟:“一開始,我尋思着讓他和夏煜銘搭同桌,就是想讓夏煜銘這小子帶帶他。他這種情況,融入新班級不容易。”
夏煜銘:我居然被老張寄予了這等厚望?!
“他是怎麽個情況?”因為沒有正常上課,英語老師沒有接觸過遲熠然,不太了解他的情況,“小夥子長得真不錯,學習又好,我們班女生下課就往你班門口蹿呢。啧,就是看着太古怪了,怎麽回事?”
“心理問題。”老張言簡意赅。
夏煜銘心裏“咯噔”一聲。
根據遲熠然的種種異常表現,夏煜銘其實已經有了模糊的念頭,可當他聽見老張的論斷時,心髒還是驟然抽縮一下。
“哦。可惜了。”王倩心領神會,頗為嘆惋,複又疑惑,“不是,什麽心理問題會讓人一直帶口罩啊?”
現在的青少年,心理問題層出不窮,動辄一哭二鬧三上吊,老師們不僅要授課,還要兼職樹洞、福爾摩斯、知心姐姐、私人情感顧問、人際矛盾調解員等等等等,全方位、多層次、寬領域地呵護祖國花朵的脆弱小心靈。
“長得忒俊啦,容易被人惦記上。”老熊居然還能随口調侃。
夏煜銘“……”雖然聽出老熊話裏有話,但是這兩句違和感爆棚的話,還是讓夏煜銘嘴角抽搐。
“換個環境會好一些,就怕有人再搬弄口舌。”老張那兇神惡煞的語氣難得萬分柔和,透着幾分惆悵無奈,“夏煜銘倒是挺有意思,和誰都能混熟了,就怕這皮猴兒沒大沒小的……”
夏煜銘:皮猴兒……原來我在您心目中是這種形象嗎?
算了,皮猴兒就皮猴兒吧,要是齊天大聖那樣的皮猴兒也是不錯的,只要避開如來觀音唐三藏,我就是上天入地最靓的仔!
他這樣想着,就聽見老熊的聲音響起,笑意滿滿的:“皮猴兒可精着呢。你別看他平時大大咧咧的,其實心思可細了,懂事,情商高,還會照顧人,從小就讨人喜歡。”
世界上最讓人心花怒放的事之一,就是聽見別人在背後誇你。老熊的“懂事、情商高、會照顧人”一鍵三連,把夏煜銘誇得通體舒泰,孔雀尾巴翹上了天,身體膨脹成一只鼓囊囊的氣球,飄飄乎如憑虛禦風。
夏煜銘氣球還沒來得及自由騰飛,就驀然同走出辦公室的王倩老師打了個照面,王倩面露訝色:“啊!夏煜銘?”
氣球被紮了個洞,夏煜銘丢下一句“老師好老師再見”,就“突突突”噴着氣,在狹窄的樓道裏上下突飛,橫沖直撞而去。
王倩:“……”
夏煜銘回到教室裏,“哐哐哐”挨個把水壺下發,伴着身後“謝謝銘哥”“謝謝銘兒”“三克油”“體委為班級服務的奉獻精神值得我們永遠銘記”等BGM,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夏煜銘給自己灌了幾大口水,深吸一口氣,平複一下聽牆角被抓現行的激動心情。
待心跳平複,夏煜銘下意識地小幅度回頭,偷瞄遲熠然。
心理問題?
看着遲熠然平靜得堪稱冷淡的面孔,夏煜銘不由得想起坐在他對面吃飯的少年那優雅精致的五官,想起蹲在角落裏的少年那痛苦壓抑的表情,想起熊初默的一句“曾經被惡意地打量、審視過的人,即使是面對別無他意的目光,也會捕風捉影,草木皆兵。”
夏煜銘忽然又記起遲熠然第一天來到教室,那時候,老張是想安排他和自己同桌的吧。遲熠然說什麽來着?“我不想要同桌”?楊梓萌她們将其解讀為男神的高冷,可夏煜銘意識到,這并不是高冷,而是畏縮。
他披上“生人勿近”的外衣,把自己保護在冷冰冰的光環之下。
晚飯的時候,邵晔驚奇地發現,他的飯友夏煜銘又被新來的大神拐跑了。哦,不對,是夏煜銘又拐着新來的大神跑了。
邵晔悲傷地搖搖頭,用老父親的語調感慨一句“兒大不中留”,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便伴着落寞的背影,去搶了鄭義文星航身邊的座位,希望能憑借自己“空巢老人”的身份,騙來一份雞腿的安慰。
夏煜銘打了飯,正下意識地搜尋邵晔的身影,卻遠遠地看見遲熠然坐在餐廳靠窗的角落裏,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八個字描繪得淋漓盡致。
夏煜銘腳步一轉,就端着盤子走了過去。
遲熠然正低頭吃飯,忽然被幾道目光灼得渾身不自在。他擡起頭,只見三名女生端着盤子,其中一個戴着粉紅發卡、披散秀發的女生向前挪動兩步,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其他兩個在她身後竊笑着推推她,女生的臉立刻漲紅了,手指不安地繞着頭發,怯怯地問一句:“請問這裏有人嗎?我們可以坐嗎?”
遲熠然立刻起身,打算閃人,一句“對不起”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聽見一個滿是笑意的聲音從女生身後響起:“對不起啊,小姐姐,這裏有人坐啦。”
遲熠然一愣,只見夏煜銘從三名女生身後閃出,豪邁地把盤子往桌子上一放,頗有圈地盤的架勢。
夏煜銘看向為首的女生,然後……就和林悅來了個大眼瞪小眼。
林悅抽抽嘴角。
遲熠然:???
夏煜銘立刻變了臉,挑着眉,流裏流氣地打了聲唿哨,笑道:“喲呵,換風格了?改走溫柔可愛風了?我都沒認出來。”
林悅又氣又尴尬,修得細細的柳葉眉直跳,無奈還要在攻略對象面前保持形象,只得忍住破口大罵的沖動,嘟着粉嫩嫩的嘴唇小聲問:“關你什麽事?”
夏煜銘揚揚下巴,沖林悅一眨眼:“看在你以前給我送水的份上,好心提醒你一句,我這哥們兒,名草有主了。”
遲熠然:“……?”
兩句話,林悅精心經營的表象就被毫不留情地戳破了。林悅鼻子氣歪,恨不得把餐盤扣到夏煜銘那顆搖搖晃晃的大腦袋上,爆了句粗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暴露無遺,只得在心裏罵罵咧咧地用針紮着姓夏的小人,帶着人灰溜溜地撤退。
趕走了礙眼的,夏煜銘神清氣爽,食欲大增,招呼遲熠然坐下接着吃。
夏煜銘正美滋滋地想着,英俊潇灑的騎士成功從善于僞裝的美豔大巫婆手中解救了懵懂可憐的小王子,就聽見遲熠然問道:“你認識她?”
“啊?”夏煜銘從自己編纂的暗□□中回過神來,回答得坦坦蕩蕩,“認識,不熟,高一的時候我在籃球隊,她在啦啦隊,我是她微信朋友圈和□□空間裏所有男朋友中,出鏡率最高、存活時間最短的那一個。”
遲熠然:“……”
夏煜銘:“嗯?你這是什麽表情?臉抽筋了?”
遲熠然忍不住笑了:“你說話挺有意思的。”
這人總是這麽妙趣橫生,讓人看着就忍不住勾起嘴角。
夏煜銘随口說:“在喜歡的人面前說話,當然要挑有意思的說。”
“……”
夏煜銘說完就感覺這話有歧義,連忙誇張地晃晃筷子,補充道:“……在不喜歡的人面前就很毒舌啦,你銘哥我一向愛憎分明。”
遲熠然:“……”
他想了想,腦子裏循環滾動着“你銘哥我”這中二氣息十足的四個字,實在想不出這個日常自動抖包袱的單口相聲演員,變成毒舌會是一個怎樣的情形。
好在,話痨屬性讓夏煜銘不需要別人套話,自己就全部交代了:“當時林悅——就是剛才那個人——問我‘你喜歡什麽樣的女生’,我就直接怼回去說‘反正不是你這樣的’。哈哈,少爺他們把這事當笑話傳了個遍,小熊還埋怨我說話太直,怕傷了人家小姑娘的心。我已經很留情面了好嗎!?別以為我不知道,她在背後編排我,說我追她,糾纏她,讓她那些前男友排隊等着揍我。”
遲熠然:“……”
夏煜銘:“你是不是覺得很可笑、很不可思議?這麽煞筆的劇情。所以啊,剛才我為了……”
夏煜銘說道這裏,突然就不蹦豆子了,欲言又止,嘴巴張了又張,才小心翼翼地說:“啊,你不介意吧?我就是想讓她離你遠一點,所以就……瞎說了兩句,說你……”
名草有主了。
“沒關系。”遲熠然看着他這副糾結心虛的表情,淡淡地笑笑,紳士有禮,“謝謝。”
夏煜銘咬着筷子尖,定定地望着遲熠然的絕美笑顏,心想,如果不是他親眼所見,遲熠然因為他的觸碰而瑟瑟發抖、驚慌失措,他是萬萬不會相信,眼前這個溫文爾雅的少年,竟然是有心理問題的人。
到底是什麽導致了他如今的模樣呢?
“你笑起來挺好看的,為什麽……要戴口罩?”這是夏煜銘第二次問同一個問題。第一次問時,夏煜銘只是好奇,對于答案也沒有過多在意。現在,他試探着,真心實意地想了解他的新後桌兼新鄰居。
說完後,他又覺得這樣太唐突了,連忙把話圓回來:“如果你的答案是長得太帥,怕給我造成壓力,你有權保持沉默。”
遲熠然選擇了保持沉默。
夏煜銘尴尬地說:“呃……那你還是把口罩戴好吧。”
遲熠然又笑了。
夏煜銘頭一次看遲熠然心情這麽好——遲熠然從一入學開始,就與他人保持着一定的距離,除了上次的失态,幾乎沒有什麽喜怒哀樂。這麽想來,這段時間遲熠然最激烈的情感波動,居然都是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候。夏煜銘忽然有種自己掌握了什麽秘密的感覺。
“你怎麽樣,還頭疼嗎?”遲熠然問。
“早就沒事了,現在出門就能跑馬拉松。老張都誇我生命力頑強。”夏煜銘眨眨眼。
遲熠然心想:呃……這句話好像不是誇你的。
夏煜銘接着說:“總之呢,因為我姐一直實行放養政策,任由我自生自滅,所以我長得比較皮實。雖然我姐只比我大了八歲半,但我是她一手帶大的。”
遲熠然略帶驚奇地看了夏煜銘一眼。
夏煜銘便笑:“嗳,也沒啥不能說的。我媽去世了,從我四歲開始,我姐就一個人帶着我住。怎麽樣,我姐是不是很牛掰?”
“嗯。”遲熠然垂眸,掩去了眼底的波動。
他原以為,夏煜銘這種性格陽光、看上去無憂無慮的人,應該是泡在蜜罐子裏長大的。
“我覺得我也挺牛掰的。”夏煜銘往嘴裏塞了一口菜,鼓着腮幫子,連說帶比劃,“小熊說,我能活到這麽大,沒有把自己作死,簡直就是人間奇跡!哈,她說的挺有道理的。”
遲熠然:“……”
本質上還是一個二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