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第 24 章

在高中的時候,簡秋心有一個很好的朋友,那也是卓嘉經常看到的,跟簡秋心一起吃飯,一同走在路上的同伴。

簡秋心很難說自己對這個朋友摻雜着多少真心,多少假意。

大家都有朋友,她不能沒有朋友,有一個朋友能得到很多好處,比如有人陪伴着她,學生時代獨來獨往的人很容易成為異類,成為異類意味着會引人矚目,引人矚目可不是什麽好事,所以有個朋友挺好的。

比如有人可以陪她聊天,聊班裏的人和事情,不需要有太多的顧忌。因為是朋友,所以可以聊得更加深入,喜歡誰讨厭誰,表達欲都可以在朋友面前獲得出口。

再者,萬一自己有點什麽頭暈發熱,朋友可以陪她去醫務室,可以幫她打水,可以替她跟老師請假。

是吧,有個朋友,真的挺好的。

高一的時候,簡秋心便找了個宿舍裏面眼緣最合得來的人當朋友,要成為朋友是很簡單的事情,多跟她走在一起,多跟她聊天,多了解她的興趣愛好,趁她還沒有跟別人成為特別好的朋友之前,率先搶占那個位置。

簡秋心就這樣找到了朋友。

高中的時候,朋友是個有些單純的人,直腸子,想到什麽說什麽,不會考慮太多別人的感受。但她又是個善良的人,不刻薄不尖銳,說出口的話雖然直接,但很少會得罪人,在班上的人緣不錯。不過她最好的朋友只有一個,那就是簡秋心。

簡秋心對朋友挺好的,她知道想要得到什麽必然先要付出什麽,她知道朋友喜歡史迪仔,便在她生日的時候給她買了三個不一樣的史迪仔公仔,那是她用省吃儉用的錢買的。看到朋友興奮得手舞足蹈的時候,她認為節衣縮食的那段日子是值得的。

她的物欲極低,要是缺錢的時候,一日三餐吃白饅頭也不會覺得有什麽問題。但她的精神欲望不低,她想有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有一段穩固長久的友情。

順理成章地,兩人的關系越來越好,越來越親密,越來越無話不談。全班人都知道他們是好朋友,廖登達嘲諷簡秋心的那段時間裏,朋友一直站在簡秋心的這邊,對廖登達和他的那群朋友都嗤之以鼻。

她們一起罵廖登達:垃圾!

一次,簡秋心難過地問:“我身上真的有很重的魚腥味嗎?”

朋友心疼地摸她的頭:“當然沒有,你身上永遠都是香香的,可比廖登達的味道好聞多了。”

“真的嗎?”

“我發誓,珍珠都沒有那麽真!”

簡秋心說:“我的父母是賣魚的,你會嫌棄我嗎?”

“當然不會,這有什麽好嫌棄的?”

“可是,我知道班裏很多人都在背地裏面讨論這件事,他們估計都在嘲笑我吧。”

“秋心,你別管他們怎麽想,他們都是不重要的人。反正我永遠站在你這邊,我才不嫌棄你呢,要是因為父母的職業去嫌棄同學,那算是什麽東西?都是一群傻逼,你不能在意傻逼的感受。不需要去理解傻逼,因為我們不是傻逼,嘴長在傻逼身上,就讓他們瞎逼逼好了。”

朋友一口一個“傻逼”,把簡秋心逗笑了,她笑了一會,又覺得苦惱:“可是廖登達天天這樣說我,我下課的時候都沒法集中精力寫作業了。”

“那要不我們一起對付他吧?”

簡秋心等的就是這句話:“怎麽對付他?”

朋友絞盡腦汁地想了一會,也想不出什麽好的方案。

她說:“告訴老師?讓老師來解決?”

簡秋心說:“可是老師什麽都不知道,還以為只是一件小事,随便跟他說幾句話就不會有什麽行動了。而且,以廖登達的性子,估計會陽奉陰違。”

朋友說:“去當面罵廖登達?讓他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不對的,是沒有道德的,罵得他無地自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你覺得廖登達那樣厚臉皮的人呢,會因為我們罵他而感到無地自容嗎?”

“好吧,好像不會,這真的太難了。你有什麽好主意嗎?”

簡秋心沉默了幾秒,道:“我想打他一頓。”

“……什麽?”朋友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簡秋心将自己的計劃告訴了朋友,朋友張大嘴,十分擔憂:“可他是男的,你打不過他的。”

“所以才需要你的幫忙啊,等他來到一分鐘之後,你就立刻沖出來,他估計也沒時間揍我多少拳。”

“可是……”朋友十分猶豫,“這個計劃也太大膽了吧,萬一廖登達很快就反應過來了,把你打受傷了怎麽辦?”

“沒事,我要是真的受了比較嚴重的傷,那他就完蛋了。”

簡秋心不介意用傷疤換廖登達毀掉前程,她認為那也是值得的,将那張臭嘴趕出她的地球,換回從前的清淨。

朋友遲疑許久,簡秋心也不逼問她,一直等她自己做出決定。

最後朋友咬咬牙:“好吧,既然是你想做,那我就陪你做這件事情。不過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穿厚一點……”

“知道啦知道啦。”

“我們什麽時候行動?”

“宜早不宜遲,明天就行動怎麽樣?”

“好。”

計劃很順利,簡秋心也沒受傷,之後就是在老師面前演戲,廖登達悻悻而歸,簡秋心大獲全勝。

朋友沒看到辦公室裏面的那一幕,她很好奇簡秋心是怎麽演的,讓老師将全部的錯誤都歸在廖登達身上了。

簡秋心說:“也沒什麽,就是裝可憐而已。我平時在老師面前的形象都是乖乖女,老師估計也想不到是我主動打他的。”

“也就是說,老師相信是他先動手的嗎?”

“應該是信了吧,反正老師沒有懲罰我,挺好的。”

“幸虧這回沒有叫家長,不然就麻煩了。”朋友知道簡秋心不喜歡叫家長。

簡秋心笑了笑:“這回真是多謝你了,要是只有我一個人,沒有及時趕到的話,估計我就要被打死了。”

“這回真的吓死我了,我一直看着手表,那一分鐘的時間裏面,我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你被廖登達暴打。秋心,你下次不要再做這麽危險的事情了。”

“放心吧,沒有下次了,廖登達估計不敢再找我的麻煩了。”

兩人相視一笑,一人解決了自己的麻煩,另一人解決了朋友的麻煩,都覺得放下了心頭大石。

也許是因為共同藏了一個秘密,兩人的關系更加親近了,她們待在一起的時候,有種旁人誤入的結界感。

高三的時候,她們談自己對未來的規劃。

簡秋心說:“我想留在北城讀大學,習慣了這裏,不想去習慣新的地方了。”

朋友說:“我想去東部看看,我想生活在一個靠近大海的地方。”

“那我們要各奔東西了?”簡秋心的語氣很惆悵。

“我們又不會因為去了不同的城市就失去聯系,大學的時候我們也會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你會有別的很好的朋友的,然後就會漸漸忘掉遠在千裏之外的我。”

“我不會的。”

“你怎麽保證呢?”簡秋心想,誰能保證朋友永遠是朋友呢?天下沒有不散之筵席。

朋友信誓旦旦:“只要你還想跟我當朋友,我也還想跟你當朋友,我們就一直會是好朋友。雖然以後會遇上新的朋友,但朋友又不是唯一的,我這裏肯定有你的一席之地。”

簡秋心說:“我記住了,你要說到做到。”

她們又聊大學畢業後的打算。

朋友說:“我想開一家面包店,因為我特別喜歡吃面包,然後我每天都能吃很多面包,哇,想想都好幸福啊。”

朋友的家境不錯,應該可以支持她開店。

簡秋心笑了笑:“我大概還是會留在北城,我想找一份工資很高的工作,再累再辛苦也沒關系,工資足夠好就好了,然後做牛做馬二十年,等到四十歲出頭就退休,退休後走遍祖國的大好河山,過上風一樣自由的生活。”

“哇,你這個想法也很不錯,到時候記得叫上我,說不定我也可以加入你的環游祖國計劃。”

“好,到時候一定叫你。”

她們沒有拉勾,因為那太幼稚了,不拉勾的承諾,也是有可能實現的吧。

簡秋心上了大學之後,确實跟朋友保持着聯系,她們經常微信聊天,聊自己的大學新生活,聊舍友和老師,偶爾也會打視頻通話。

大學時候獨來獨往不再算是異類,簡秋心懶得再找朋友了,她的任務轉換成了找個男朋友。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簡秋心要在搞好學業和兼職的同時,與男友保持頻繁的約會,還得跟朋友保持高強度的聯系,她感覺她得将自己劈成兩半才夠用。

她想,朋友真的有這麽重要嗎?如今她們分隔兩地,她要是碰上什麽事情,朋友估計也幫不上什麽忙。而且,她的表達欲可以用在男友身上,她的其它需要男友也可以滿足,這個朋友是非要不可嗎?

好累啊,不如減少點聯系吧。

簡秋心知道自己貪心,又想要朋友的好,又不想接受朋友帶來的麻煩。

大學期間,她和朋友只見過一面,是朋友飛回北城的時候,問她要不要出來喝點東西。

簡秋心說好。

她坐下來,朋友開門見山:“秋心,你還當我是朋友嗎?”

簡秋心一愣:“當然。”

朋友說:“這兩年,我們的聯系少了很多,我不知道你過得怎麽樣,也不知道你還想不想要我這個朋友了。”

“聯系少是因為我們都很忙,但我心裏一直挂念着你,今天其實我要去兼職的,但你約我出來,我毫不猶豫地請假了,我也很想見你,我怎麽可能不想要你這個朋友?”簡秋心嘆了一聲,語氣悵然,“長大之後,時間好像越來越少了。”

朋友靜靜地看着她:“沒錯,這兩年來,我也成長了很多,沒以前那麽大大咧咧了。”

簡秋心說:“我們都有了變化。”

“你覺得我們都變好了嗎?”

“我不知道我們有沒有變好,但我還是喜歡以前的我們。”讓回憶網住她吧,她們曾經有那麽多美好的回憶,讓她心軟,讓她不計較那些冷落,讓她明白那不是故意的,那是身不由己。

朋友說:“我很懷念高中,懷念那些我們一起努力、一起嘻嘻哈哈的日子。”

簡秋心拿出錢包,打開來,将上面的照片展示給朋友看:“你看,每次我覺得很累的時候,就會看看我們的合照,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感覺力量又回來了呢。”

那是她們在高考後的那個暑假拍的大頭照,朋友吐着舌頭做鬼臉,簡秋心摟着朋友的肩膀,側過臉嘟起嘴,做了個親吻的假動作。

朋友看到那張照片,眼睛裏也有了笑意:“我沒想到你會将這張照片放進錢包裏面,我以為你會放男朋友的。”

“男朋友的有什麽好看的。在我心裏,友情永遠高于愛情。”

“這話可別被你男朋友聽見了,我怕他暗殺我。”

“他要是敢暗殺你,我就打死他,然後再陪你一起去死。”

朋友哈哈大笑,兩年的隔閡消失不見,兩人的關系好像恢複如初。

大學畢業之後,朋友回到了北城工作,開面包店的夢想并未實施,因為家裏不支持她這樣“胡鬧”,那時的創業環境很艱難,家人們不相信她有把面包店做起來的本事。

因為都在北城,簡秋心和朋友見面的次數慢慢變多,她們總是約飯,一起吐槽不順心的工作和不順眼的同事。

簡秋心想,兜兜轉轉,在她身邊待得最久的,還是同一個人。她以為,這個人還可以陪自己很久很久,簡秋心懶得尋覓新的朋友了,這樣挺好的。男朋友可以經常換,但朋友還是舊的好。

但關系的變化來得很快,打了簡秋心一個措手不及。

朋友說:“有些話我放在心裏很多年了,但一直沒有說出口,因為我怕我說出口了,我們的友誼就結束了。但今天我突然很想說,跟你做了這麽多年的朋友,有時候我總覺得……你有點假。”

簡單的話語中體現出複雜的訊息,簡秋心好像沒法消化這個訊息,微笑的眼睛塌下來,她的睫毛連連撲閃:“你說什麽?”

朋友搖搖頭:“你聽到了,我不想說第二遍了。再說一遍,既傷害你,也傷害我。”

“你說我假,是嗎?”

朋友點頭。

“為什麽?”

“我不知道,就總覺得,你的笑容不是真的,你跟我說的話有一些也不是真的……我很難說為什麽,可能是因為我真的長大了吧。回想我跟你的過去,發現在高中的時候,我們的關系很奇怪,不像是朋友,像是你一直在牽着我的鼻子走……”朋友皺着眉頭說,“高中的時候不懂事,什麽都察覺不到,還以為我們是什麽絕世好朋友。我現在沒那麽單純了,感覺我跟你之間,比起朋友關系,更像是隐秘的上下級關系。你是決策者,主導者,我是執行者,服從者。你想讓我做什麽,總能找到合情合理的理由。想明白這一點之後,再跟你出來玩,我覺得……好累啊。”

簡秋心面色煞白:“你就是這麽看待我的嗎?”

朋友說:“對不起,但從我的角度來看,我覺得這最接近真相。”

“既然你已經給我判了死刑,我現在說什麽都于事無補,反而像是狡辯。”簡秋心垂下眼眸,“你是什麽時候開始這麽覺得的?”

“大二的暑假,我見到你的時候。那天你跟我說了很多貼心的話,但是我回到家後,仔細想了想,總覺得你的行為太妥帖,太完美了,好像是精心排練的結果,有點可怕。”

“你不相信我真的那樣看重你?”

“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可能是因為我太了解你了。再往回想,高中的時候,你讓我幫你對付廖登達,我感覺我也是你計劃中的一環。你讓我同情你,憐憫你,心甘情願地幫你說謊。而你明明揍了廖登達很多拳,他的傷勢比你的嚴重多了,但你卻毫發無損地離開了辦公室,我不知道你是怎麽跟老師說的……你跟我說你有弱勢性別的優勢,但我想應該不止,你肯定在老師面前扮演了一個很好的角色,讓老師像我那樣同情你……”

“你現在是在同情廖登達嗎?覺得他罪不至此?”簡秋心的聲音變冷了。

“跟廖登達沒有關系,是你要問的,你問我為什麽會覺得你假。”

“你之前一直忍着沒說,但今天說出來了,是什麽意思?你不想跟我當朋友了,對嗎?所以你要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證明我們友誼破裂的過錯在我而不在你,是嗎?”

“你怎麽會這麽想?我将這件事說出來的時候,根本沒想那麽多,只是因為我真的忍不住了。”

“可你明明知道,你說出來之後,我們就很難再當朋友了。所以,還是這個意思,不是嗎?”

朋友無言以對。

事已至此,放低姿态去演戲已經變得無用,既然如此,還不如省點力氣。只是,簡秋心低聲道:“也許下面的話說出來,你會覺得我很假,很虛僞,但我還是想說……雖然跟你在一起,我會有演戲的時候,可我對你并非只有虛情假意,我是真心把你當過朋友的。”

朋友說:“這我自然也知道,我說的是你‘有點假’,不是特別非常無敵假。而且,如果你真的一點點感情都沒付出的話,我不會忍到現在才說這件事。”

簡秋心五味雜陳地望着她:“是有什麽突然發生的事情嗎?讓你再也忍不住跟我坦白的事情?”

“你經常都會跟我說公司和同事的事情。”朋友冷不丁地提到了這點,“但你很少會說你跟你男朋友的事情。我想,這太不合理了,很少女生聊天的時候,會忍得住連關于男朋友的一句話都不說的吧,這真的很不符合常理。順着這個思路往下想,我想到了很多不對勁的地方,比如你換男朋友的速度很快,比如你對他們好像都不怎麽上心,比如你從來沒有因為失戀而感到難過,比如你從來沒讓我見過你的男朋友……一點點順下來,我終于想明白了,也許你對他們就是沒有付出過感情,也許你根本沒把我當朋友,所以這些事情你都不告訴我……不管是哪一種原因,最後我得出的結論只有一個,那就是你有點假。”

不管是不願意對男友敞開心扉,還是不願意對她敞開心扉,都證明了簡秋心是一個有問題的人。

簡秋心當然可以不對任何人敞開心扉,但前提是她不要把對方當成朋友或者對象,如果她既要這些人各司其職,又不願意給他們一些情感回饋,那讓人怎麽願意待在她身邊呢?

朋友确實成長了很多,她不再是那個傻兮兮地只會跟着簡秋心點頭的人,她也有了自己的看人和思考方式,她看穿了簡秋心。

簡秋心想,朋友之所以能看穿她,不是因為朋友比她高明,而是因為她在朋友面前松懈了,她懶得在跟朋友的相處中思考那麽多事情,所以露出馬腳也沒察覺到。而又因為她和朋友相交多年,朋友已經對她有挺深的了解了,這是大忌。

簡秋心還是大意了。

可樂的易拉罐捏在手中變了形,發出了“啪嗒”的凹陷聲,但店內聲音挺吵的,除了簡秋心,沒人能聽見這把聲音。

“并非我不願意告訴你,而是我對他們都沒什麽感情。沒什麽感情,自然沒什麽好讨論的,所以,這不是針對你的事情。”

“如果沒有感情,你為什麽要跟他們在一起呢?”

“世界上有多少人能夠憑借感情就在一起?”簡秋心冷靜道,“抛開相貌、學歷、家境和能力,只靠兩顆心的吸引便能在一起,我不認為這樣的感情會發生在我的身上。所以,不需要談感情,只要合适,便可以談戀愛。”

親耳聽見簡秋心這樣說,朋友瞪大了眼睛:“那你當初靠近我,跟我當朋友,也是這樣沒有感情的嗎?”

簡秋心說:“你跟他們不一樣,在我眼裏,朋友比男朋友要珍貴許多,這些年來,我擁有的朋友屈指可數。”

“可是我已經分不清你說的話,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了。”

“不如這樣想,聽得順耳的便是真的,聽得不順耳的便是假的。這樣,不是會快樂很多嗎?”

朋友失望地搖頭:“若我早知道你是這樣的人,便不會跟你做這麽久的朋友了。”

“我的本性讓你如此憎惡嗎?”

“不是憎惡,是覺得可怕,甚至毛骨悚然。”

“殊途同歸。”簡秋心目光一滑,滑向了隔壁桌服務員的衣角,她輕輕一笑,“都是讓人讨厭的情緒。”

朋友沒說話了。

簡秋心說:“坐久一點吧,這是我們最後的晚餐了。”

朋友說:“……好。”

“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麽,你都會懷疑話裏的真實性。但我也得說,在今天之前,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可以苛責我這麽多年都在半真半假地對你,可我就是這樣的人,我的真心大部分都給了我自己,只剩一小塊能分給別人了,這一小塊有多小呢?小到連掰都掰不開。我不是在為自己找借口,我就是這樣讓人讨厭的人,我要是露出了真面目,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會喜歡我。如果你早就知道我是這樣的人,你也不會願意跟我做朋友的,你會離我遠遠地,不想跟我成為朋友,也不想跟我成為敵人。所以我能怎麽辦呢?我也很苦惱啊。我要是裝模作樣,遲早都會被人拆穿,可我要是真情實意地活着,又沒有人願意靠近我。我不想孤零零地,我不想一個人,就只能這樣別別扭扭地活着了。”

朋友默然片刻,說:“你何必讓自己活成這樣呢?真實的你,也一定會有人喜歡的。”

“這是樂觀主義者才能說出來的話,很可惜,我是悲觀主義者。”

朋友問:“你從小就這樣嗎?”

“哪樣?”

“這樣假。”

“差不多吧。”

“天生的嗎?”

“也許。”

簡秋心沒法回答這個問題,是後天的她将自己雕刻成這個模樣?還是她一出生就注定了這樣的本性,只是後來才慢慢發現罷了。

“你有想過改變嗎?”

簡秋心搖頭。

朋友問:“為什麽不試着去改變一下?”

“你這樣的問題,就好像在問一個注定要死的人,為什麽不努力尋找一下長生不老的方法。”明明室內溫暖如春,但簡秋心的聲音像是被風雪裹挾着,聽不太真切,“我不是秦始皇。”

朋友說:“我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那就不要說話了,把這杯檸檬茶喝完,我們就分道揚镳吧。”

兩人相對無言,慢慢地咽下檸檬茶,好苦啊,今天的檸檬怎麽會這麽酸澀?酸意蔓上鼻尖,簡秋心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所剩無幾的檸檬茶很快就喝完了,朋友站起來的時候,椅子和地面劃拉出了尖銳刺耳的聲音,她說:“秋心,我走了,跟你做朋友的這些年,我還是挺快樂的,祝你以後平安如意。”

簡秋心說:“我也是,你也是。”

等前朋友走了五分鐘後,她也離開了餐廳。

走到被車燈照得波光粼粼的大橋上面,一股涼風呼嘯而來,簡秋心頓住腳步,面向大橋的方向站定。

有人從這裏跳下去過嗎?

應該是有的吧,這是多适合輕生的地方啊。

這霓虹遍布的地方,多少車呼嘯而過的地方,行人冷漠來往的地方,風咆哮張狂的地方,多适合一走了之啊。

簡秋心想,也許等我不想活了的那一天,也可以從這裏跳下去。

她那時剛跟學哲學的男朋友分手沒多久,多年好友又與她決裂,他們都看穿了她。她引以為傲的能力在短時間內被擊碎了兩次,他們狠狠地将她踩到了腳底,只不過一個冷漠無情,一個顧念舊情。

路過的人看她神色不虞,恐怕是怕她輕生,便問她:“你還好嗎?”

簡秋心笑出聲來:“我很好,我好極了。”

路人覺得這可不像是好極了的樣子,他又問:“你需要什麽幫助嗎?”

簡秋心依然在笑,笑得眼淚都湧了出來:“沒有,謝謝你。”

路人覺得自己已經盡到了不屬于自己的義務,沒什麽好問的了,他邁步離開,什麽也沒留下。

你還好嗎?

你還好嗎,我覺得我已經燒光了像落山的太陽。**

後來她跟卓嘉說她從來沒想過要自殺,她說她是那種哪怕茍延殘喘,也想活下來的人。但這話只說對了一半,哪怕是這樣的人,也是想過要自殺的。

沿來時的方向回歸塵土,人變成屍體,便再也沒什麽煩惱能讓人感到糟心。當心髒不再跳動,便不再需要卑躬屈膝,不需要垂死掙紮,不會任人宰割,不必再去恨這個世界。所有的謊言都可以随着骨灰一同埋進地裏,長眠不起,再無作惡的可能。很快,便沒有人會記得簡秋心,那個滿嘴都是謊言的女人,很快,她會被所有人遺忘,沒有人會去拜祭她,很快,世界上又會多出一個簡秋心,多出千千萬萬個簡秋心。

簡秋心在大橋上站了很久,站到腿腳都麻了,邁開腳步的時候費了很大的勁,眼淚已經幹掉了,只剩兩條淚痕,像是車轱辘碾壓後留下的淡淡痕跡。她将那晚的簡秋心留在了橋上,新的簡秋心整裝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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