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八歲的霍钰成站在學校的公告欄前,眼睛驀然亮了。

上面寫着,一個月之後,會有大城市的老師來選拔舞蹈苗子,如果被選中的話,可以轉去那邊的學校上學,還可以免學費、住宿費和夥食費。

那個時候,霍钰成眼神發亮跟舞蹈沒有關系,純粹是因為可以省下很多錢。在不能賺錢的孩子眼中,省錢約等于賺錢,省下很多錢就是賺了很多錢,這可以極大地減輕毛玉蘭的負擔。

其實他們家裏現在的經濟情況還不算太差,但是霍钰成不知道。霍以南因為故意傷人罪被判了七年,毛玉蘭這才知道霍以南的債務跟自己無關,因為霍以南并沒有将錢用在家庭支出上面,而是都放到了公司投資上面,所以他欠的錢是不需要妻子負連帶責任的。

這樣,毛玉蘭不需要還錢了,只需要負擔起自己和霍钰成的生活,雖然境況跟想象中比起來好了許多,但他們的生活依舊拮據。

霍钰成心想,如果自己什麽費用都不用花,那麽毛玉蘭賺錢給自己花就好了。而且,參加舞蹈演出和比賽都會有錢,只要霍钰成被選中了,那麽他不需要等到十六歲,也可以開始賺錢了。霍钰成站在公告欄前,已經幻想自己被老師選中了,心怦怦跳。

但其實他半點舞蹈基礎都沒有,理論和實踐都是空白,被選中的概率微乎其微。不過霍钰成不想放棄這個機會,他找到了學校的舞蹈老師,問她能不能教教自己。

舞蹈老師姓白,是個很溫柔的老師,她問:“你想參加選拔嗎?”四平縣是個小地方,小地方意味着經濟落後,很少孩子會想要學跳舞,因為他們做家務就已經夠累的了。

霍钰成點頭。

白老師說;“好,老師教你。”

霍钰成多問了一句:“老師,我有可能被選上嗎?”

白老師說:“如果我跟你說選不上,你就不學了嗎?”

霍钰成搖頭,他不要別人的語言決定自己的命運。

“那不就是了,你別想這麽多,學就對了。”白老師說,“而且,我也沒辦法回答你剛剛的問題,我只是一個天資平平的舞蹈老師,跟他們那種大師的眼光不一樣。我說你不行,你也許就是行的,我說你有可能,或許那就是沒可能的。所以我說什麽都是虛的,你跳起來才是實在的。”

霍钰成似懂非懂地點頭,決定學習舞蹈之後,他沒有将此事告訴毛玉蘭,因為他害怕毛玉蘭會對此事抱有很大的希望,萬一他沒被選上,毛玉蘭就會有同等的失望。他找了個借口,說學校有一個很重要的考試,他每天要在學校多學一個半小時才回來。

毛玉蘭問:“什麽考試,要學這麽久?”

霍钰成含糊道:“是很重要的考試,不過只需要準備一個月。”

所幸毛玉蘭沒有懷疑,她全身心地信任兒子,她說:“那你要好好加油。”

霍钰成說:“我會的。”

“每天早上的時候,媽媽給你多煮一個雞蛋,你帶去學校,下午餓了的時候就吃。那麽晚才能吃飯,別把肚子餓壞了。”

霍钰成的心中流淌過暖意:“好。”

霍钰成沒有想過,學舞蹈是這麽痛苦的事情,他的身體僵硬得像是鋼筋,卻要被扯成雲,撕成絮。

“身體向前延伸,整個人往下探,呼氣——”

白老師用手壓着霍钰成,讓霍钰成不斷往下壓。霍钰成的柔韌度在同齡男生中算是不錯的,但畢竟沒有受過專業的訓練,還是很硬,白老師身上承載了霍钰成微渺的希望,她看着這孩子都覺得疼,但她不能對他有絲毫的放松。

“放松一些。”白老師感到霍钰成的背在不停抖動,“呼氣,吸氣……不要抖。”

霍钰成也不想抖,但是他太痛了,冷汗從發根冒出,整張臉很快就變得汗津津的。他的韌帶仿佛要被扯斷了,憋脹的疼痛仿佛要劃破肌膚,從他的體內爆裂而出。

白老師人是溫柔的,但訓練起來絕不手軟,她說:“小霍,你要學舞蹈,這一關必須要過,你的年紀已經大了,再拖下去,只會越來越難練……”

霍钰成想到了錢,他死死地咬着牙,忍住将背部往上提的沖動,憑借超強的自制力又往下壓了一點,整個腰背撐得直直的,動作十分标準。白老師知道霍钰成聽進去了,她趁機把膝蓋也頂到霍钰成的背上,雙手加膝蓋都壓住他的上半身,将人緊緊按在地板上。

霍钰成喉中溢出一聲低吼,他的雙手捏成拳頭,淚水因為疼痛而不可自控地流出。

“脖子、胸口、肚子都給我貼到地板上,身體軟下去。”白老師也是這樣走過來的人,她自然知道現在會有多麽難受,但是越難受的時候,就是越接近結束的時候,她引導着霍钰成:“呼氣、吸氣……保持平穩的呼吸,身體再放松一些,從現在開始數數,撐到兩百,一、二……”

霍钰成覺得自己的牙都快咬碎了,他松開拳頭想要摳地板,但是地板是完全平整的,他的手指無處使勁,于是再次将手握成了拳頭,指甲嵌入肉中,疼痛緩解了疼痛。

時間到了,白老師讓霍钰成将胳膊伸到後面去,她幫他開肩過後,霍钰成就可以起來了。

霍钰成的雙臂已經半麻木了,他剛将胳膊往後伸了點,整個人就開始哆嗦了,白老師沒有幫他,而是說:“什麽時候把手伸到後面來,什麽時候開肩。”

霍钰成舔掉流到唇邊的眼淚,他吼了一聲,兩手從背後牽住,抻着肩将兩條胳膊往後甩去。白老師抓住他的胳膊向後拉,霍钰成大口喘着氣,他必須要想點什麽來分散注意力,他想到了天鵝,覺得自己現在的姿勢很像天鵝,不過是半死不活的天鵝。頭發已經濕透,緊緊地貼在額上,好像剛剛洗完頭那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白老師終于放開了他,說:“好了,今天的訓練到這裏結束。”

霍钰成艱難地翻了個身躺在地上,已經完全不想動了,他的胸膛還在劇烈起伏,整個人仿佛從水裏撈出來那樣,已經渾身濕透了。

下課後的白老師又變回了溫柔的人,她坐在霍钰成的旁邊,說:“你的柔韌性還是不錯的,只要堅持下去,估計能追上那些比你早幾年開始學舞蹈的。”

霍钰成問:“我什麽時候可以開始學跳舞?”

“基本功還沒打好。”白老師說,“沒有那麽快的。”

霍钰成的心中有擔憂:“萬一、萬一等選拔的人來了,我還不會跳舞,那我是要給他們展示基本功嗎?”

白老師笑了:“沒有人是不會跳舞的。”

霍钰成重複了一遍:“沒有人是不會跳舞的?”

“沒錯。”白老師說,“哪怕完全沒有學過舞蹈的人,只要他有手有腳,能動能跑,那他就必然會跳舞。不管是不是專業的,不管跳得好不好看,只要是發自內心地在舞動,那就是舞蹈。”

霍钰成好像明白了,他問:“老師,你為什麽要學跳舞?”

“因為我媽媽送我去學了,那個時候我跟你現在一樣,也要開胯、開腰、開肩,非常痛苦。我跟媽媽說我不想學了,但是媽媽說那家舞蹈機構是不會退學費的,如果我不學的話,就會浪費掉很多錢。我們家也不是很有錢,我最後還是沒舍得學費,咬着牙繼續學了。學完之後再回頭看,好像也沒有那麽痛苦,但我發現我沒有那麽熱愛舞蹈。不過如果把舞蹈當成一項謀生的技能,也沒什麽不好的,反正我現在靠這個吃飯。”

白老師搖搖頭,說:“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她覺得霍钰成是個很幹淨的孩子,且這種幹淨并不由無知組成,她面對這樣的小孩,忍不住多說了點話,傾訴那些不算秘密、但也很少會跟別人說的想法。

霍钰成說:“沒有。”

白老師問:“如果你沒有被選上的話,你還想繼續學舞蹈嗎?”

霍钰成想了想,說:“我不知道。”

如果他沒有被選上的話,他還要花費那麽多的時間和精力學習舞蹈嗎?如果把時間都放在學習的身上,獲得成功的可能性是不是會更大?四平縣對成績好的學生是有補貼的,如果能考上重點初中和重點高中,縣裏都會往家裏送一筆不低的獎金。

白老師心想,這個問題,恐怕得等霍钰成真的落選之後,才能有答案。她這樣想,并不是覺得霍钰成一定會落選,但霍钰成被選中的機會确實不大,聽說那大城市的老師跑了好多地方,要将最好的苗子都挑出來,霍钰成能入他們的眼睛嗎?白老師覺得是懸的。

這一個月的練習也許不會帶來希望,但無論如何,白老師認為那是有意義的。

白老師說:“如果那時候你還想跳舞的話,來找白老師,老師可以繼續教你。”

霍钰成說:“謝謝白老師。”

時間不早了,霍钰成得回家了,晚風将汗吹幹,吃過飯洗好碗後,霍钰成躲在房間裏繼續練習基本功。如此過了一個月,大城市的老師終于來了。

四平小學的舞蹈室成了幾位老師選拔的地方,想要參與選拔的學生都可以進去,不想參與選拔的學生就老實上課。大部分學生自然不想上課,因此借着參加選拔的理由紛紛跑去了舞蹈室坐着,因為中間要留出跳舞的地方,所以他們只能挨着牆坐。後來舞蹈室坐不下了,他們就擠在窗戶前探頭探腦。

霍钰成一早就來了,他坐在舞蹈室,盯着老師們看了幾分鐘,他原以為大城市來的人都會穿得光鮮亮麗,脖子上還會帶條大金鏈子,但是這幾個老師穿得都很低調,衣服的顏色都是冷色調,絲毫不紮眼。老師有男有女,看樣子都是中年人,他們只是簡單地坐着,都能讓人想到“儀态”兩個字。

霍钰成有點緊張,白老師前幾天終于教了他一支舞蹈,但是也沒告訴他那是什麽舞蹈,對于經受過魔鬼訓練的霍钰成來說,這支舞的動作都不算難,白老師讓霍钰成用最大的熱情跳好這支舞。

可霍钰成在來之前,沒有多大的熱情,只有欲望,他想要離開四平縣,帶着毛玉蘭逃離這個地方。這是他的出口,他噴薄的欲望湧向這個出口,離開,離開——

白老師沒有來,她的堂兄從山路開摩托的時候摔斷了腿,嫂子出差還沒有回來,她要幫忙照顧堂兄。

只有霍钰成一個人了。

每個參與選拔的小孩在跳舞前都要先在一張紙上面寫下自己的名字,寫好之後,他們可以要求播放指定的音樂,或者什麽也不播,直接就開始跳舞。

沒有舞種限制,沒有時間要求,沒有人會在小孩跳舞的時候說任何話,沒有人會打斷他們的舞蹈,在翩翩起舞的那個過程中,他們都是自由的。

來看熱鬧的人很多,真正上去跳舞的人很少,在這少數跳舞的人中,還有一部分完全沒有學過舞蹈,他們只是憑着感覺舞動,舞得累了就下來了,他們好像也不在意選拔的結果,仿佛是組團上去玩的那樣。

霍钰成走上去的時候,毫不誇張,他的雙腿都在發抖。人越是希望得到某一樣東西,便越是會在追逐它的過程中感到緊張,因為有憧憬,因為有失敗的可能,因為在希望和失落中形成搖擺的平衡,所以戰戰兢兢地過獨木橋。

霍钰成寫下自己的名字,玉汝于成,他在五歲的時候學會了這句話,他将用一輩子去感受這句話。

一位老師說“霍钰成,你可以開始了”的時候,霍钰成突然忘掉了那支舞所有的動作。如何起手,如何扭胯,什麽時候踮腳,什麽時候跳躍,霍钰成全忘記了。

他要跳舞。

沒有任何的音樂,只有孩子們叽叽喳喳的小聲讨論和歡笑聲,窗外的鳥鳴,人吸鼻涕的聲音,老舊的窗戶被誰推開了些,發出凄厲的叫聲,有人伸了個懶腰,發出滿足的呻.吟……

他想起白老師說過的話:用你的舞蹈,感受這個世界。

霍钰成深吸一口氣,将手臂高舉過頭頂,從懸崖上一躍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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