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霍钰成十四歲那年,蔣驚濤帶着他和一位師姐飛去美國參加美國國際青少年芭蕾舞比賽。
這是霍钰成第一次出國,也是他第一次離開毛玉蘭的身邊這麽久。
毛玉蘭抱着他:“你要好好比賽,好好照顧自己。”
霍钰成說:“放心吧,媽媽。”他已經十四歲了,可以獨立照顧自己了。
“要注意安全,好好跟着老師,不要亂跑,國外跟國內不一樣,外面很亂的……”
毛玉蘭叮囑了很多話,霍钰成一一應下,初次出國,說不緊張是假的,但看見毛玉蘭這幅模樣,他突然便不緊張了。不過是去美國跳舞,跳得好就拿個獎回來,跳不好就回來繼續努力,沒什麽好緊張的。他不再是六年前那個孤注一擲的小孩,他長高了,肩膀變寬了,選擇多了,也有了向後退一步的底氣。
在飛機上的時候,師姐梅冬絨坐在霍钰成旁邊,她問:“小霍,緊張嗎?”
霍钰成說:“不緊張。”
梅冬絨問:“為什麽?這可是你第一次出國比賽诶。”在此之前,霍钰成在國內參加過幾場舞蹈比賽,都拿到了不錯的成績。但那些比賽的含金量都不算高,拿到了獎項也證明不了什麽。
“因為我知道,我不是非贏不可。”
梅冬絨比霍钰成大兩歲,她很喜歡這個師弟,她說:“也對,YAGP也被稱為是‘青少年舞蹈屆的奧運會’,哪怕拿不到獎項,去感受一次也會有很大的收獲。”
“師姐,你之前不是參加過這個比賽嗎?”如果霍钰成沒有記錯的話。
梅冬絨說:“我是參加過,不過只是通過錄像的方式參加了初賽,但是沒有通過初賽,所以沒機會去紐約比賽。”
全球範圍內有五位數的舞者參加了初賽,最後能去到紐約比賽的只有幾百個人,四舍五入的話,也算是百裏挑一了。
“兩年前我跟你一樣大,但是沒有你厲害。”梅冬絨真心誇贊霍钰成,“你第一次參加,就能進入獨舞決賽了,哪怕在決賽中拿不到很好的名次,能進決賽也已經非常厲害了。所以啊,你不緊張是對的,不過現在說不緊張也未必準,等你見到其他幾百個舞者的時候,說不定就會開始緊張了。”
蔣驚濤坐在對面,聽着兩個孩子講話,突然笑了一聲。
“老師,您笑什麽?”梅冬絨問蔣驚濤。
蔣驚濤說:“笑你們兩個。”
梅冬絨看了霍钰成一眼:“我們有什麽好笑的。”
蔣驚濤說:“沒什麽,老師看着你們,想到以前的自己了。”
霍钰成問:“老師,你第一次去國外比賽的時候,會緊張嗎?”
“有一點,但是不多。”蔣驚濤說,“我第一次出國比賽去的地方不是美國,是俄羅斯,下飛機之後的第一反應是好冷……”
霍钰成和梅冬絨聽着蔣驚濤分享自己的故事,聽完之後就在飛機上面睡覺,坐飛機的時間過得很快。饒是如此,十幾個小時飛機落地後,霍钰成和梅冬絨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軟了。
他們落地的時候是美國的白天,蔣驚濤帶他們去酒店休息,說:“現在去多喝點水,然後把基本功練一遍,練完之後洗個熱水澡,等到晚上再睡覺,慢慢把時差調過來。”
霍钰成按照蔣驚濤的話做,洗完熱水澡之後已經很困了,但美國時間還早,他跟毛玉蘭打了一個國際電話後,又用手機看了些往年YAGP的比賽視頻,他不只看那些拿到金獎的舞蹈,也不只看自己要參加的獨舞比賽,凡是能在網上找到視頻的舞蹈,霍钰成都看了一遍。
其實在出國前幾天,他已經看了很多了,但是同一個舞蹈多看幾遍的感悟是不一樣的。霍钰成看舞蹈的态度很單純,他想要“感受”,比賽會有更好的标準,但是感受沒有。
美國國際青少年芭蕾舞比賽沒有專業和非專業的分別,跟學歷和條件更加沒有關系,只要是足夠優秀的舞者,都可以站在舞臺上大放光芒。
霍钰成看着看着,眼皮越來越累,快要撐不住的時候,霍钰成調好鬧鐘,光掉燈便睡覺了。
調整時差真是一件累事,霍钰成睡了将近九個小時,醒來的時候卻仍覺得十分困乏。他洗了個冷水臉,出房門的時候看見了梅冬絨。
“師姐,你也剛剛醒?”
“是啊,好困啊。”
蔣驚濤給他們發了消息,讓他們下樓吃早餐,吃完早餐後,蔣驚濤說今天先帶他們去比賽會場看看。為了防止兩人時差反應嚴重,會影響比賽的發揮,蔣驚濤訂了提前兩天到達的機票,也就是說,他們還有兩天的時間可以準備。
蔣驚濤打了輛車,上車報了會場的地點,司機問:“你們也是去參加YAGP的吧?”
“是啊。”蔣驚濤坐在了副駕的位置。
司機說:“哇,真好啊,我可太欣賞會跳舞的人了,希望你的兩個學生能夠取得好的成績。”
蔣驚濤說:“謝謝。”
司機又說:“跳芭蕾的人身上都有種氣質……”
他們在前面聊着天,霍钰成在後面皺着眉聽,他在國內還是個初中生,學着應試用的啞巴英語,努力聽懂他們在說什麽。但是司機的語速太快了,霍钰成只聽出來了幾個詞,什麽“芭蕾”“舞蹈”“學生”“哇”……除此之外,連貫成句子,單憑語言本身,霍钰成是聽不懂司機在說什麽的。
但是根據司機的表情和肢體語言,霍钰成猜到他應該是在誇他們。
下車後,蔣驚濤帶他們進入會場,先映入眼簾的是密密麻麻的座位,二三四五層……層層環繞。蔣驚濤指着舞臺,說:“那就是你們過兩天要表演的地方,到時候這裏會坐滿觀衆,他們都是為了你們來的。”
蔣驚濤說這句話的時候,霍钰成突然想到了一首歌的歌詞——
有一天我站在舞臺
可有誰為我而來
人山人海
這一場追光的比賽
交由命運為我安排
……
我不完美
比起喝彩我更需要
風吹日曬**
*
“你這麽胖,是不能學芭蕾的。”
YAGP這場賽事狠狠地反駁了這句話,進入決賽的人身材各異,在所謂的“标準”看來,他們或許不夠高,不夠瘦,身材不夠完美,長得不夠“芭蕾”,但那不過是世人的偏見,舞蹈是包容的,只要熱愛舞蹈,并且願意為之奮鬥,所有愚昧的标準都可以被沖破。
站在舞臺上面,看着觀衆的眼睛之時,霍钰成抛掉了來這裏比賽的态度,他尊重這個舞臺,尊重底下的每一位觀衆,他拿出了最大的熱情,以近乎虔誠的姿态,将自己準備好的舞蹈完美呈現。
舞蹈結束,臺下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霍钰成向觀衆鞠躬,然後轉身退回幕後。
梅冬絨比他更早比完,霍钰成一下臺,她就激動地抱住了他,說:“小霍,你太棒了,真的,你跳得太好了……”梅冬絨說着說着,眼淚幾乎要掉下來。
“師姐……”霍钰成說,“松下脖子,我快透不過氣了。”
“啊。”梅冬絨連忙松開了他的脖子,笑着說:“幸虧我還沒瘋,不然要是把你掐死了,他們要頒獎的時候,一樁殺人案就要開始調查了。”
霍钰成說:“我也不一定能拿獎。”
“你跳得多好啊。”
“師姐跳得也好,能站上這個舞臺的人,都跳得很好。”
“師姐不管,在我心裏,你就是跳得最好的那個。”梅冬絨給霍钰成加了師姐的濾鏡,又拍拍他的頭,“都已經跟師姐一樣高了,再過一年,我既要仰着脖子看你了。”
霍钰成說:“我蹲下來,讓師姐低頭看我。”
梅冬絨想了想,說:“你不用蹲下來了,蹲着多累啊,你劈叉吧,然後我低頭看你。”
師姐弟倆閑聊了會,霍钰成問:“老師去哪了?”
梅冬絨說:“在觀衆席上呢,去跟他的老朋友坐一起了。走吧,我們也去觀衆席看舞。”
臺上的舞蹈跳到一半,兩人貓着腰去到了前排的觀衆席坐下,欣賞別人跳的芭蕾舞。哪怕是同一支舞,同樣的速度,同樣的編排,不同人跳出來的感覺都是不一樣的,霍钰成坐下來後,眼睛就沒有離開過臺上的舞者,一天的比賽看下來,他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震撼。
*
霍钰成最終拿到了Junior組的第二名,雖與第一名失之交臂,但親眼見證這樣的舞蹈盛宴,霍钰成已經沒有遺憾了。
很多人舞蹈院校給霍钰成抛來了橄榄枝,但霍钰成都一一拒絕了。他的口語說得不好,拒絕的時候是磕磕巴巴的,最後蔣驚濤看不下去了,主動給他當起了翻譯。
但在走回酒店的路上,蔣驚濤問霍钰成:“那麽多頂尖的舞蹈學院給了你offer,你知道你拒絕了多麽好的機會嗎?”他給霍钰成當翻譯的時候,特意将霍钰成的意思說得模棱兩可,給霍钰成留了退路。
霍钰成低着頭說:“我知道。”
蔣驚濤問:“你知道,你還這麽做?”
梅冬絨沒有拿到獎項,她說自己想要去街上逛逛,會按時回酒店的,蔣驚濤知道她的英文水平還不錯,就讓她去了,現在路上只有蔣驚濤和霍钰成兩個人。
霍钰成說:“我不想在國外讀書。”
“是因為媽媽嗎?”
“媽媽在國內,我不想出國讀書。”
“小霍,你要明白,你不是為你媽媽而活的。”
霍钰成沒有說話,蔣驚濤拿出手機,說:“你現在就給媽媽打個電話,問問她的意思,我相信你媽媽也想你去到更好的院校,站在更高的平臺看世界。”
霍钰成沒有退後一步,說:“我不打。”
蔣驚濤幾乎沒有對霍钰成發過火,他這次真的有些生氣了:“你這孩子,平時都很聰明,怎麽這個時候就是要犯傻呢?”
“老師,我沒有犯傻,是你不明白。”霍钰成擡起頭,“媽媽只有我一個兒子,她只有我,我不能離開她。”
霍钰成讓毛玉蘭放棄霍以南的那一刻起,毛玉蘭最親的人就只剩霍钰成了。
蔣驚濤還是覺得霍钰成在犯傻:“只是讓你出國讀兩年書,又不是讓你永遠離開你的媽媽……算了,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我不能替你決定什麽,你再好好想想吧。你要是改變主意了,這幾天跟我說,我幫你聯系學校,他們肯定還會要你的。”
霍钰成不會改變主意,但他不能斬釘截鐵地說——不,我不想了,我決定好了。蔣驚濤是他的老師,也是為他好,他沒有強硬地要求自己選擇什麽,霍钰成不必這樣傷人心。
回到酒店的時候,霍钰成說想在酒店的大堂坐一坐,就先不上去了。
蔣驚濤覺得他需要思考的時間,讓他注意安全,別喝陌生人端來的飲料,上來之後跟他說一聲,就回房間了。
等蔣驚濤走了之後,霍钰成卻沒有乖乖待在酒店大堂,他跑到了不遠處的公園,在一張長椅上坐下。
旁邊有人陸續走過,嘴裏說着叽裏咕嚕的美式英語,霍钰成幾乎聽不懂,他很認真地聽了會,但徒勞無功,最後便放棄了。月亮高灑下黃杏般的潤澤光輝,眼前是波光粼粼的湖泊,遠處有少年的歡聲笑語,他們好像是在戶外唱歌,唱一首便要笑一會,笑完之後再繼續唱。
霍钰成陷入長椅,覺得自己跟紐約格格不入。他在心裏想了些話,試着用英文表達出來,卻發現自己根本講不出完整的句子。
霍钰成一直記着那一天,那是一個雜糅了很多情緒的日子。他拿到了美國國際青少年芭蕾舞比賽Junior組的第二名,他擁有了很多機會,他拒絕了很多機會,蔣驚濤為此感到不愉快,他獨自一人坐在異國他鄉的公園裏面,聽着別人說他聽不懂的語言,他馬上就要回國了,這短暫的出國記像是一場夢,他馬不停蹄地追趕着每一個明日,他坐在長椅上面,耳朵捕捉遠處的旋律,那是地球通用的語言,他的雙腳跳起了舞。那一日他感到自卑與彷徨,與此同時,他也感到了自由與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