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黃發朗
黃發朗
他們走了,安然走得最晚。
大概是傍晚的時候,安然站過的住房下面,過來了一個染着黃頭發的少年,約莫十六七歲,肩搭着米色背包,注視着高視線的地方。周圍走來的人,都或多或少的議論着這個染着黃頭發,穿着奇特,戴着半邊耳環,一看不是正兒八經少年的人。
但這些,對思想早已開放的少年來說,并不在意,他掂了掂手中的鑰匙,向樓上走去。誰都好奇,這個異裝少年是誰家的孩子。
兩天後,安然的外公家,來了一位孟秋的老熟人。
卷紅燙發垂到耳邊,氣質超出同齡女性的一半,說是四十歲的女人都不為過,可她卻有六十二了,已經是當奶奶的年紀。但也不得不說,她皮膚保養的是極好。這一定是和良好的作息習慣相關的。
她一來,孟秋就看着她,一雙眼睛沒移開過,因為這,孟奶給了他一個“好眼色”。男人就是這樣,老了也是這樣,看到使眼色的人,馬上就乖了。
“你找誰?”孟秋疑惑。
她在孟爺孟奶的身上來回看下,最後視線落到孟秋身上,“不記得我了嗎?”
“你是誰啊?”問這話的時候,孟秋莫名有些心虛。他生怕對方是他年輕時留下的桃花債,想到這裏,他趕緊往孟奶那裏瞅了一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孟爺高看了自己,孟奶的臉上竟無什麽波瀾,一臉平靜,可就是這樣,孟爺更加心虛了。他生怕對方的名字是他幾十年前就已熟悉過的。他緊張而又擔心,焦躁的等待着對方的回答。
許久,對方道:“記得林祥福嗎?”
“這誰不記得,幾十年的鐵哥們了,只是他。”孟秋話說了一半後停下。
“出國了,對不對。”對方替孟秋說。
孟秋:“是啊,你也知道?”
對方:“我當然知道,我是林祥福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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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爺愣了。他到底是從哪想出來她是自己的桃花債的。嚴重打臉不是。
林祥福的妻子,以前都是一起說過知心話的,不用說,孟奶指定是認識的,她上前近看,等等說,“林祥福的妻子,那你是,席秀棠?”七年多不見,她變化太大了,孟奶都有些不确定,她到底是還是不是了。
“是,我是席秀棠,還記得嗎?秀棠就是我。”對方說。
老熟人相認,孟奶太激動了,“好,我肯定記得啊。這會認出來,就怪你變化太大了,美得我都不認識了。你看看這臉,喜象樂澤,滿面春風,不像我這老相黃花臉,不中看了。”
怎麽說呢,有一點誇張了。席秀棠笑道:“你們這都是質樸生活。不過借你吉言,國外風水不錯。”
孟奶樂呵說,“肯定是這樣的,看你氣色就知道了。別站着了,讓他爸做飯,我們進屋唠唠。”
“好是好,不過之望先我兩天回來了,我到家裏門鎖着,找不到他,我也進不去。有個不情之情,我想讓你們幫我找找。”席秀棠說。
“之望回來了?”
“林之望回來了嗎?”
第一句孟奶說的,第二句是無意中聽到話的安然問的。
“對,回來了。”
确定了是哥哥回來,十五歲的安然難掩喜悅,“我去找他。”
“等等。”
安然回頭。
“這是之望現在的照片,你拿着,好認他。”席秀棠看了看他,又說,“你是?”
“外孫,我的外孫。安然啊,他放假了,過來住住,順便陪陪我們說說話。”孟奶在一旁介紹着。
“哦,外孫,好啊。讓他去找找之望,這孩子,跟他媽一賭氣,拿上東西,什麽都不說,就跑回來了。”
“他賭氣跑回來的?”安然攥着手裏的照片問。
“是啊,賭氣跑回來的,還拿了國內家裏唯一的鑰匙回來。好孩子,你幫席奶奶找找他,我要再見不到他,非得急死了。”
“好。”
找哥哥,不用誰去說,安然都會去找的。
他去哥哥家的樓下看了看,又上樓敲了敲不确定有沒有回應的門。之後,他走了。
說實話,安然也是盲目的找,他拿着照片,只在先前看了一眼後,始終不敢看第二眼,他不敢相信他自己,會連他哥哥的臉都認不出來了。但事實就是如此,照片上的哥哥,對他來說,是那麽的陌生而又熟悉。簡單來說,如果沒有這張照片,他都可能會錯認他的哥哥。
強風刮起,天公不作美,安然手上的照片呼得一下,被風,給刮走了。安然停了幾秒,沒有去追,他想,這預示着什麽呢,是不是他的哥哥快要出現?不需要照片了?
風起了,雨開始下了。
安然的外婆擔憂着外孫,在屋內喊着他外公,叫他出去找找。
雨滴滴答答的打在地上,濕潤了泥土,滋潤了草木。被風刮走的照片,遺留在地上的某一角落,它,恰好被黃頭發的少年發現了。
“奶奶回來了。”黃頭發的少年,手中拿着照片若有所思的想。
不過他也不在意照片怎麽丢了,随手把照片揣進兜裏。不一會兒,一個臉上寫滿了失落的黑頭發少年,與他擦肩而過。
因為下着小雨,誰也不曾擡頭往另一邊看去。而誰,也不知道誰是誰。十五歲的一次錯過,很大可能有第二次相遇。可三十歲的痛苦,是他永遠也見不到他的之望哥哥了。
思及此,己亥年歷五月二十九日,安然流淚不睜眼。
依稀記得後來他的外公找到他,勸他回去。
回到家裏,只見孟秋的外孫回,不見之望回的席奶奶,滿臉憂慮。
“找到之望了嗎?”
“沒有,沒有找到。”孟秋說。
孟奶寬慰,“下雨了,今天先住這裏,明天多找幾個鄰居,一塊幫忙找。之望是大孩子,肯定懂事,會回到家的。”
“不行,找不到我不放心,我去找他姑姑,叫他姑姑帶人來找。給你們添麻煩了。”席秀棠說後就走。
想留人吃晚飯,孟奶話到嘴邊也沒說出來。
“哥,你一個人,會在哪呢?”安然想。
晚飯過了,夜裏安然獨自待在屋裏。下雨了,夜裏比平時要冷一點,安然拿了件衣服,披在身上,蹲在床邊,想了很久,他拿上手電筒,帶了一把雨傘在外頭撐起來,悄悄關上外公家的門,偷偷出去了。
對哥哥的家,他記憶猶新,黑夜裏摸着路,手電筒照着光,就來了。
收了傘上樓,他在不确定的情況下,第二次敲了門。
等了許久,确定不會有人開門了,安然離開。不過,就在這時,門開了。
“找誰?”
這聲音,他熟悉嗎,從七歲到十五歲,這些年中,他的腦海裏,時不時就有哥哥的聲音零星出現。可真到了能切實的聽到那聲音後,他突然覺得,這聲音,他好陌生,甚至從來都沒聽過,還是說,哥哥的聲音早已變了呢。
在他回頭看到開門人的黃頭發和照片對應時,他叫了聲,“哥。”
“是誰?”
沒弄清語意是什麽時,安然也學着黃頭發的少年,說了句,“是誰?”
“你哥是誰?”
聽到這裏,安然的心,頓時千丈低谷,他的眼睛都紅了,“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黃頭發的少年看着他,張口就說:“你是誰啊?我不認識。”
黃頭發的少年又說,“我家房子裏,就我一個人,沒有別人,你找人的話,就到別的地方。”
太多的話,數不完的字,都被“我不認識”這四個字,給硬生生咽了回去,安然傷心極了,都忘記要怎麽解釋了。
黃頭發的少年,看着他在樓梯轉口處,掉了眼淚,也沒有過問,直接關上了門。安然不想動了,身子一彎,靠近牆角哭了。
少年關門,開始細想那樓梯轉口的人,叫得一聲“哥”,他慢慢回想起來,那人好像認識,又好像是?完了,他忽然就想起來了,怎麽辦,“他該不會是七歲時管我叫哥哥的安然吧,他長得跟他那麽像,變化也沒那麽大,應該就是他吧,那我,那我……”林之望用指尖刮刮眉,又想,“那我就那麽說不認識他,他怎麽就不解釋呢。哎……”
“他走了嗎?”林之望想。
林之望開了門看,他又用指尖刮刮眉,“該怎麽說呢,也不能直接就說我剛想起來他是誰吧,那多難堪啊。”
呆了會兒的林之望,看着雙手扶臂嗦在牆角的安然,他腦門一閃,有了想法。他脫了外套,下樓梯去,把他自己的衣服披在安然身上,順便也蹲下來,“開個玩笑,你是安然,哥哥怎麽會不記得。”
聰明的林之望,這樣的解釋勝過任何一句話。
安然看了他半天,他有種欠揍的感覺,但安然又不舍得打他,就自己特別委屈的說,“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我當真了。”
林之望:“……那,那下次哥哥不開了。你別哭了,擦擦眼淚吧。”
安然的手早都擦了一鼻子了,他說,“手髒,我想用紙擦。”
“好吧。”林之望帶他進到家裏。
安然坐下,林之望遞紙,“給你,好好擦擦你的眼淚。不過最好的辦法,是你去洗一下臉。”
倔強的安然,堅持用紙擦臉,不洗。跳過這個話題,安然說,“哥,你為什麽回來?”
給安然倒熱水暖身的林之望愣了一下,反問安然,“你怎麽知道我回來?”
答案顯而易見,林之望想逃過這個問題,好在安然也不追問。因為他問的問題,他都知道了,只不過是他想單純的問一次,簡單的目的,沒有其它,他也只是想聽聽他哥是怎麽回的。
“你奶奶說的。”
“我奶奶去你家了?”
“不是,去的我外公外婆家。”
“哦。”
“哥,你什麽時候回去?”安然已經等不及問這個問題了。
“早着呢。”林之望把熱水端來,“喝吧,別感冒。”
“好。”安然喝了。
停了停,安然看這四周陳設,暗黃的光線映射出一副暖心的畫面,是他哥真真實實的在他身邊。這種內心充足的感覺,安然好久都沒有了,他說,“哥,你家停電了嗎?”
“沒有。”
“那你怎麽只開個小臺燈?”安然問。
習慣了一個人的林之望,看向亮橘黃色的臺燈,呆了幾秒說,“不喜歡晚上開燈,太亮心煩。”
“為什麽?”安然想知道。
“…不為什麽。”林之望不想說。
好吧,林之望不說,安然就尊重,安然問別的,“國外怎麽樣?”
“我又不是土生土長的外國人,不習慣。”林之望沒有任何猶豫的說,安然當然也看得出來。
他又問,“過得怎麽樣?”
“口不對味,睡不好,也不習慣。”林之望說得很幹脆。
“怎麽…,都不習慣呢?哥,那,你開心嗎?”
這個問題,林之望想了想,眼中沒有任何波瀾的說,“沒有開心,也沒有不開心。”
多年未見,似有好多問題道不及,安然說,“那,你回來是為了什麽呢?或者因為什麽呢?”
遇到和剛剛差不多的問題,林之望選擇閉言。卻不知道安然已經從他奶奶那裏知道了原因。
見他不說,安然自己說,“是因為和你媽賭氣了嗎?”
這個都能猜到嗎?林之望想,不過話說出來,他可能是從奶奶的口中知道的,為了驗證這個猜想,林之望問,“我奶奶去了你外公家,她告訴你的?”
“嗯。”安然承認,也不藏着掖着。
“所以,是嗎?”安然追問。
“也不全是。”漫不經心的林之望說着漫不經心的話。
“還有什麽,難道,你想家了?”安然又在追問。
到底是什麽原因呢,林之望自己也說不清楚,而他,只知道他要回國,并且,必須回國,“不知道,你想怎麽認為就怎麽認為吧,我也不在乎。”
他不在乎,可是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在乎呢。十五歲的安然暫時解決不了心裏的這項疑問。就像選擇題一樣,要不會不知道,就永遠選不對那個正确的答案。除非“這道題”,你做過。
安然和林之望說好了,今晚下雨,路不好走,天還特別黑,他就先住在這裏,等明天一早就走。林之望也答應了,而且他也根本沒有拒絕的理由。明明有床,但林之望打了個地鋪,穿了個背心睡在客廳的地上,卻也明明有床,安然躺在了沙發上,蓋了個小毯子睡。
床是寂寞的,孤單一個,在裏頭的房間中。
都不愛睡床的兩人,躺着睡時說起了話。
“哥,你困嗎?”
“要睡了,別說話。”
安然乖乖閉嘴,“好吧。睡吧,哥。”
林之望側着,翻了身,還是側着,他突然就睡不着了,但他也不想說話,只是又把身側了過去,背對着安然。他迷離的神情,想什麽呢,他也不知道,是真不知道。眼睛睜着睜着,不多會的時候,就突然睡着了。
老人一般起的都早。第二天,天一微明的時候,孟秋就找不到安然了。
席秀棠在之望姑姑家待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天剛放晴的時候,就催着他姑姑去找之望。他姑姑是個明事理的人,不主張盲目的滿大街尋找,建議還是去家裏再找找。席秀棠聽了。
她很快就來了。
“之望啊,之望,你在不在家?在不在家?”席秀棠喊門。
夢中驚醒,“奶奶來了。”
一人這樣,另一人也是這樣,同樣夢中驚醒,“他奶奶來了。”
兩個少年手忙腳亂,一個在想“要不要給奶奶開門”呢。一個在想“自己要不要躲起來呢”,畢竟昨天安然沒找到人,今天卻出現了人家裏,好怪的一幕。他的奶奶會不會覺得他是故意不告訴她的。安然犯了難,可怕給席奶奶留下不好的印象了。
反觀,林之望怕什麽呢。遲疑過後,林之望給奶奶開了門,安然以最快的速度,躲到了裏頭房間的床底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