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仙仙

仙仙

聽風麻利地處理兔子,皮剝下來了,若要做成衣服或者鞋子的兔皮,需要工匠特殊處理一下。趙棠坐下來,手指翻花,兔子已經被竹簽串起來了。

芳顏還是沒搞清楚貴人娘子的身份,她在船上八年了,其實已經過了新鮮期,只是她勤奮練舞,還保持着相當優良的體态,收入依舊在如意舫數一數二。兔子肉她是不吃的,只覺得血腥,還有這位貴人娘子,她怎麽做這些下人做的事。

還沒等到晚上,漕河上就鎖了一艘要進來的大船,顧況已經出去了,芳顏明明已經瞧見了,顧大人明明回來了,怎又沒來。

一只兔子在烤,另一只剁了,準備下鍋和豬肉一起煮湯。聽風處理完洗手,錦竹來了,彙報說:“大都督晚些再來,這會兒出去了。”

芳顏換了鵝黃的外衫,她下船拿的衣服不多,但都是做工好的,至于那些舞衣,她是一件沒拿,也是沒準備再跳舞了。

錦竹問聽風,“她還老實嗎,大都督的意思,如果——”如果不老實,就不留了。說的是芳顏,她一個舞姬,在畫舫上太久,留在趙棠身邊,只怕不合适。

“我不知道,你直接問公主。”聽風考慮事情不喜歡想得太複雜,她想的是,芳顏不老實,一腳給她踹河裏去,廢話什麽。

兔子處理好,還沒開始烤,聽風就端來一盆水,說:“還烤嗎,顧都督不得閑,他出去了。”

“烤,他不吃,我們要吃的,趁天還沒黑,烤。”兔子肉熟得快,趙棠看看天色,吃完再出去也不遲。

長公主全程自己烤,不假手于人,錦竹看着都手酸,四根竹簽穿着一只兔子,兔子有血有肉,長公主還在不斷翻面,她手不酸嗎?

趙棠記得她剛去察罕湖那會兒,特別嬌弱,吃點牛羊肉覺得腥,吃不下去。那會兒大汗南征北戰,也沒什麽時間關懷她,而且她老當自己是十五歲的小姑娘,又沉默又不懂溝通,還有點怕生,偶爾出個帳子,旁的人和她打招呼,她也笑着擺手,指指耳朵,表示自己聽不懂。

趙棠從來就以為自己長得标致,她很白,一種桃花白,不是蒼白,也不是脂粉壘的面白,她只要陽光一曬,就呈現出桃花瑩白,在宮裏的時候,就沒幾個宮女比得上她白。帶着自矜的表情,端着從來都不肯融入的架子,也就是她這個身份還在,草原人也稱她一聲公主,否則,她算個什麽呢。

海夫人一樣貴族女子出身,海夫人才大她一歲,已經能收服人心,能在王帳裏和大汗出謀劃策,能對草原各族的情況了如指掌。而她不行,大汗問她的意見,她只會搖頭,問多幾次,大汗也就不問了。

趙棠自矜自己是聰明的,因為楊素這麽說,楊簡來了,楊簡也這麽說。想來也是,楊簡是專程來陪公主讀書的,能說公主蠢笨麽。她又自矜自己是不難看的,不說一萬分的美貌,起碼在皇室中也是很拿得出手的那一個,因為其他宗室女子,各有各的缺點,例如那個萬秋霜,她就發絲細軟,膚色又黑,貌似還有一點大小眼。

長公主怎麽能不算拿得出手呢,在這種皇室貴族女子裏,比美貌,長公主是第一序列的;比教養,長公主開蒙早,書也念得很多。再比家世,也沒人能比她尊貴了。

是以尊貴的小公主以為自己很勇敢,很聰明,到了察罕湖,一直與當地格格不入,端着不肯學草原上的話,待了九個月,也沒和當地人講過一句完整的話。大汗待她還是不錯的,調過來的人,都能聽懂漢話。

莽莽想,她實在是太晚熟了,過了二十五歲,大汗還一直拿她當個十五歲的孩子,在草原人的眼裏,這皇室公主就沒長大過。

海夫人的二十五歲,帳內養的武婢已經一個比一個強了,海夫人手裏至少有了四千勇士,随時出征,滅了一個中小部落都可以,不需要找大汗要一兵一卒了。漢皇室公主的二十五歲,晚熟得只能聽懂人家聊天,但讓她開口,說的草原話還是不地道。

聰明,這就是楊素和楊簡誇獎的聰明?趙棠不知道,可能是傲慢,也可能是自己根本就不聰明,只是愚笨,只是自視甚高,而偏偏早熟的人都晚熟,她開蒙早,卻是最晚最晚成熟的那一批人。

十七歲的那一年春天,她剛剛學會了騎射,學會了單手拉馬缰,學會了圍着湖水,騎馬馳騁。

那天萬裏無雲,草長鷹飛,春雨還寒,她從馬上摔下來了,一下躺在地上摔糊塗了。怕自己摔了臉,又怕摔斷筋骨,便在地上多躺了一會兒,沒起身。然後樂峰王子的戰馬就從她背上踏過去了,幾乎忘了當時有多疼,趙棠想不起來,她只能記起來,她病了,病了半年。

什麽蒙古大夫,什麽醫術,趙棠不知道,肺腑都不平靜,見風咳,不見風也咳,咳得驚天動地,咳得像熬不過那一年的春天。

畢竟還是個公主吧,沒人放棄她,她也挺了過來,早秋的時候,她就好了。那時候她跟大汗說,想繼續學習騎射,想練好騎馬,再也不會從馬上摔下來。樂峰王子傲慢得很,不認罪,說公主躺在草叢裏,他沒看見。

趙棠那時候才真正意識到了,其實她的父王在這個草原上不算數,這個草原是汗王的,她唯一需要讨好的,只是這個她名義上的丈夫,這個草原的王說了才算數。

小公主是不會長大了,當天趙棠被大汗摟了摟,她心裏是很排斥的,但不敢動。所幸帳中還有外人,趙棠後頭也去王帳,陪着大汗吃個午飯,但不怎麽湊在一起吃晚飯。如果是晚飯,那一定是很多人在一起,吃幾口,趙棠就匆匆走了。所有人都以為這個公主是吃不慣草原的牛羊肉,其實不是,趙棠只是不想留在王帳過夜罷了。

王帳征服一個小部落的時候,海夫人就會清算人口和牛羊,趙棠不說話,她在學習,在王帳外頭站着,看海夫人怎麽處理這些通過戰争遷徙轉移的人口和財寶。

忽然有一天,趙棠提起,自己也想去其他部落走一走,大汗約莫是敷衍她,或者根本不信任她的能力,也根本沒将這個小白兔一樣的公主放在眼裏。他回她,“小公主,征戰不是好玩的,你做不了,還是去湖邊玩一圈。”

樂峰王子要議親了,有幾個部落都想讨好獻媚,海夫人對草原各個部落的人口了如指掌,太強盛的部落顯然是不能和樂峰聯姻的。于是海夫人借口自己過壽,選了幾個漂亮的族長之女到王帳來,果不其然,樂峰王子就看中了一個小部落族長的女兒,舒爾曼。

舒爾曼才十五歲,十分鮮妍,笑起來一對小梨渦,同她打招呼,她就對你甜甜一笑。十五歲,趙棠覺得自己的十五歲一定沒有這麽漂亮可愛,因為她總是不說話,喜歡抿着嘴,看這個不順眼,看那個不順眼,并且以為自己的教養很好,畢竟不口出惡語,就是她最大的善意了。

“尊敬的公主殿下,您能同我講講中原的風光嗎,聽說江南三月,桃花三月,莺飛草長是麽?”舒爾曼的聲音也很甜,甜絲絲的,又很清亮。趙棠很喜歡她的聲音,便開口道:“是啊。”她的草原話依舊一般,不怎麽地道,但中原官話總算不說了,不管說得好不好,她要開始講草原的語言了。

“公主殿下,這是我送您的禮物,希望您能開心一點。”舒爾曼送出來一對紅瑪瑙,不算特別珍貴,但瑪瑙色澤很好,算是上品了。

“多謝你,但我沒什麽能回報給你的。”趙棠沒要,因為她不知道海夫人的打算,也不知道樂峰會不會娶舒爾曼。

中原人的公主,沒用的公主,公主自身難保,保不住舒爾曼的愛情,甚至決定不了任何一個改變未來的小小故事。

舒爾曼的全族都滅了,樂峰殺的,樂峰喜歡舒爾曼,他搶走了她,但不會娶她。和這樣的小部落聯姻,根本非他所求。

王帳裏生起風波,趙棠心緒翻湧,因為樂峰掠奪又弑殺,舒爾曼自盡了。就在王帳不遠處,樂峰殿下的帳子裏,舒爾曼把自己燒死了,趙棠疑心她是想燒死樂峰,為父兄報仇。

大汗發脾氣,譴責樂峰無能,譴責他暴虐,可樂峰給自己找愛情的理由,說:“父王,我只是喜歡舒爾曼而已,這有錯嗎?”

趙棠和海夫人都不說話,虛言妄語,不過都是男人随口扯來的說辭,滅了族,不娶她,只想占有,不給名分,還殺你全族。趙棠不講話,海夫人也一言不發,舒爾曼一族的悲劇有一部分原因是海夫人的策劃,但終究在于樂峰本人,他非善類。

十五歲的舒爾曼,早春的時候,她還在問中原,說江南是不是草長莺飛二月天,趙棠說是。這才到初秋,她的命就沒了,在樂峰所謂的愛情之下。

所以愛情究竟是什麽,趙棠覺得是個屁,是權利與傾軋下裝裱自己的一個托詞,是血腥與殘忍外頭的糖衣。

“公主,公主,”聽風喚她,“兔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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