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傅景一句話攪得簡尋心神不寧。

如果不是對方喝得爛醉如泥,說完這番話又開始期期艾艾,吟一些拿腔捏調的酸文,簡尋都快要懷疑這人是故意的。

傅景為人一向灑脫,飲酒作詩是雅趣,是流連風月場所的手段。

實際上簡尋還沒有見過傅景醉倒的模樣,現在這幅姿态,定是遇見了什麽糟心事。

簡尋揮開腦海中的那些胡思亂想,把傅景面前的酒盞挪開,問:“怎麽了?”

“今日校場可是發生什麽了?”

“什麽?”傅景一擡眼,好像沒能理解這個問題,沉默片刻,他嗤笑一聲,說:“能有什麽事?小爺我剛剛及冠,年紀輕輕官拜兵營主簿,這份殊榮放尋常人家那是祖墳冒了青煙的天大喜事,我有……什麽可煩心的。”

傅景一揮手,好像借着這個動作,将心裏的憤懑和不滿全都揮走了。

這人不肯說實話,簡尋也知道問不出什麽來,只好把這個半醉不醉的家夥拎上床,讓他自己清醒清醒。

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後,簡尋合衣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

傅景幾句話把他不願意去深究的事情全都挑到了明面上,關于修雲,關于那枚用一錠金元寶換來的同心結。

他腦海裏被修雲的身影填滿了,一閉上眼睛,對方說的話,做的動作,都一一浮現在眼前,甚至是趕路時貼在他頰側的長發,回想起來都那麽清晰。

他在二更天裏昏沉睡去,又在三更天裏粗喘着驟然驚醒了。

夢裏全是那一夜,紅燭帳暖,躁動的心跳,炙熱的體溫。

不同的是,那人親昵地貼到他耳邊,低聲喚了一句:“蕭郎……”

簡尋坐在床榻上,伸手捂住臉,那雙失焦的眼中,欲望像野草一樣瘋狂蔓延,不肯停息。

倒真真應了那人說的,“願郎君今夜夢我”。

他下意識側頭瞥了一眼身側,床榻冷硬,被褥輕薄,修雲應當是天生體寒,睡在這樣的榻上怕是會生病。

思緒飄得毫無邊際,簡尋臍下三寸的熱意不散,衣衫裏黏膩的感覺清晰地告訴他發生了什麽。

明知道此時應該寧心靜氣,簡尋卻怎麽也壓不下一身的躁意。

他幹脆起身,換了衣褲,拎着髒了的亵褲,做賊似的溜到院子角落裏燒掉。

用打火石點了火,又怕那升起的煙氣會引起外人注意,到時候一句“走水了”就能讓整個校場蘇醒,那簡尋的臉都得丢盡了。

雖說他在駐軍營的名聲很差,但也不想經歷這種事情。

用鬥笠遮掩着把亵褲燒完,看着那堆殘穢,簡尋挫敗地嘆了口氣。

他心裏全是羞惱,從前他只把所有經歷都用在習武上,哪能想到還有這樣一遭。

簡尋忍不住懷疑,那晚的藥性還沒散,一直持續到了現在,沒到深更半夜總會再度毒發,尤其是在見過修雲之後。

修雲就好像誘他毒發的藥引。

明日,還是找個郎中瞧瞧吧?

消滅了讓他自慚形穢的痕跡,簡尋從院中的兵器架上拿下一柄長槍揮舞起來,槍杆上的紅纓随着動作在半空飛舞,獵獵生風。

簡尋的動作一下比一下快,一下比一下重,好像要在揮灑汗水的過程中,清一清他總會胡思亂想的腦袋。

左右睡不着,他硬生生在庭院裏練了一晚上的武,兵器架上的器具都練了個遍,一直到天蒙蒙亮,才勉強平複下來。

翌日早上,傅景宿醉一晚,披頭散發衣冠不整,推開門正準備伸懶腰,就見這人大汗淋漓地站在院中,長刀剛剛收刀入鞘。

早秋的天已經泛涼,傅景在清晨的寒意裏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下意識攏了攏散開的衣服。

簡尋卻打着赤膊,好像完全感覺不到冷意,他把昨夜練過的兵器放回架上,一邊擺弄一邊詢問:“昨夜你沒說,哪家店最合适?”

這句話讓傅景撿起了零星記憶,簡尋好像問了他買首飾的事。

傅景頓時啞然,問:“你不會是等了我一晚上吧?”

簡尋不置可否,站在原地等他的下文。

傅景一撩額發,太陽穴的鈍痛忽然起來了,不知道是因為夢裏和兵營教頭打架累的,還是大早上被簡尋這幅不太值錢的樣子氣的。

傅景斟酌片刻,答道:“城東有家叫百寶閣的首飾鋪子,幕後老板是外地商人,你去那裏選一個,也不會被別人盯上。簡公子,雖說心意這種東西不論貴賤,但怎麽也不能太寒酸吧?”

江城內部的世家之間,大多沾親帶故,哪家出了什麽事,基本都瞞不過一個晚上。

簡尋因為幼時在外習武,在江城名聲不顯,也沒什麽人關注他。

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萬一他今日在首飾鋪一擲千金,明日便會有侯府底蘊深厚足夠揮霍的謠言傳出來。

簡尋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他打算盡早去,避開人流量大的時候。

不僅如此,他還打算把自己攢下的俸祿都拿出來,送修雲的東西不能太寒酸。

簡尋點了點頭,收拾好兵器架就準備進屋換衣服。

簡尋進屋之前,傅景隔着院子略帶嫌棄地提醒道:“首飾店裏都是些女孩子,你出門前記得沐浴,帶着一身汗臭怎麽見人?”

說完像是怕他不聽勸,又補了一句:“見心上人就更不行了。”

簡尋一皺眉,捏着門框的手繃緊了,欲要反駁,想到修雲總喜歡湊在他身邊,又驀然應了一聲:“嗯。”

傅景眼睛都瞪圓了,困意去了個八九分,他擡頭看了看天,晨光熹微,看起來就會是個豔陽高照的好日子。

他喃喃:“天上也沒下金元寶,簡公子這是鐵樹開花啊……”

鐵樹開花的簡尋花了半個時辰收拾自己。

沐浴之後,長發擦幹束起,衣服選了一套玄色的勁裝,花紋偏素,只在邊角繡着雲紋,鞋子也換了新的,一身服飾簡單大方。

就差沒熏香禱告一番了。

簡公子趁着整個駐軍營還在酣睡,策馬入了江城,路上避開了不少在哨崗上昏昏欲睡的兵卒。

清晨的江城往往蘇醒得比駐軍營更早。

商販大開門店,為一天的工作做足準備,販夫沿街叫賣,長工來去匆匆準備去工坊上工,早餐攤子支起了竈臺,炊煙袅袅盡是市井煙火。間或幾聲雞鳴穿插其中。

簡尋穿梭其間,很容易就找到了城東的那家首飾鋪。

不過和傅景所說的情況有些不同,來首飾鋪的并不都是女子,還有不少油頭粉面的公子哥。

戴着帷帽的淑女避讓開來,幾個公子哥大大咧咧地在櫃臺邊挑選着。

簡尋的視線不動聲色地在這些人身上掠過,都是城中的富家出身。

見過,但不熟。

也不止是這幾個,簡尋其實和江城權貴中的大部分人都保持着這個狀态。

人人知道侯府有個在外學武的公子,但簡尋卻很少在人前露面,從不參與富家公子們的社交場合。

簡尋一身衣服都很簡單,舉手投足之間卻很穩重,店主一眼就瞅見了他,略過其他人,徑直走到了簡尋面前。

店主還不了解那些公子哥嗎?看着大方,實際上手頭緊巴巴的,根本不會買貴重的東西。

但這位看着就不一樣了,很有底蘊,或者說,財蘊。

“公子可是要選些首飾?”店主滿臉堆笑,低聲詢問。

簡尋點了點頭,問:“有秋海棠樣式的嗎?”

店主從櫃臺裏拿出了滿滿一盒秋海棠簪子。

金的、銀的、玉的,大多顏色絢麗,流蘇珠翠,大概多餘的配飾比較得女子喜歡,看着十足富貴。

但花樣對尋常男子來說有些雜了,簡尋一想到這東西簪在修雲發間,就感到一陣別扭。

三次見面,修雲穿得都很素淨,在發間點綴這麽花哨的東西,看着就很違和。

店主是個人精,一看簡尋的表情就知道這位大主顧不滿意,他眼珠一轉,說:“我這裏還有個壓箱底的。”

店主回身翻找,拿出了一個紫檀木匣,打開之後一個素雅的銀簪放在裏面,花葉做底,匠人悉心打磨成的秋海棠花瓣層層疊疊,點在簪頭,美不勝收。

店主小聲道:“公子,這可是我們店的鎮店之寶,如果不是看你有緣,我都不拿出來的。只要這個數。”

店主說着,擡手比了個“五”。

簡尋眉毛一挑,沒想到一個簡單的首飾能有這個定價。

五百兩?

他不太懂行,只覺得這東西确實和修雲很相配,想象了一下修雲用這枚簪子挽發的模樣,就覺得也值得。

于是沒怎麽猶豫就點頭準備付款了。

店主頓時喜笑顏開,還說這種大宗交易需要留檔,拿來賬本記下了簡尋的名字,一邊寫單子一邊和簡尋閑聊。

“不知道公子買這首飾是何用途?”

簡尋嘴唇嗫嚅,道:“……送人。”

店主“哦”了一聲,一副“我懂你”的樣子,小聲詢問:“公子也是個為了藍顏知己的有心人吧?”

簡尋沒有聽懂這話裏的深意,問:“什麽意思?”

店主奇怪道:“公子難道不是買來贈予醉風樓中人的?”

簡尋一愣,不知道店主是怎麽猜到的,應了一聲“是”。

“那就對了。”店主一臉了然,把其中的關竅說得頭頭是道:“公子還不知道?這醉風樓的頭牌之名,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堆起來的。”

“每逢季節交替之時,醉風樓都會重新選擇頭牌。參選者根據十天內收到的打賞一分高下,雲公子在此前已經連續當了三年頭牌,可惜前些日子被送到玄青觀祈福,已經默認沒有再當頭牌的可能了,所以這次的争奪,雖然激烈,但打賞的總數實在不比從前喽。”

“跟你一起進門的那幾個,也都是為這事來的。”

店主一臉唏噓地感慨。

簡尋頓時恍然。

雲公子已經上了醉風樓的祈福名單,在醉風樓管理層那裏本來已經約等于是個死人了,誰曾想這人還能活着回來,還陰差陽錯地被安置在了三樓雅間裏。

而修雲為何向他讨要簪子,似乎也有了答案,怕不是還不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再做風光的“頭牌”,還要再搏一搏?

簡尋拿着紫檀木匣出了首飾鋪,從聽了店主的話開始,他就覺得一陣氣悶,好像自己一夜未眠的疲憊感都湧了上來。

心裏兩

股念頭在打架,一個讓他把匣子送去就趕緊離開,從此不再相見。

一個讓他去好好問清楚事情緣由,怎麽能聽信別人一面之詞。

他心情複雜地等到入夜,照舊按着原本的路線去了。

簡尋停在了窗棂邊,心裏想着怎麽能和修雲斷了聯系,手卻很實誠地往窗棂探去。

雅間內紅燭燃着,細微的說話聲響在裏面。

“管大人自重……這件事以後不要再提了。”修雲略帶惱意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

簡尋原本要敲窗戶的手猛然僵住了,手掌緊緊攥成了拳頭。

——房間裏還有外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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