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時間倒退回半天之前。

和簡尋的一夜未眠相比,修雲倒是直接睡到了正午。

用過午膳之後,沈三就把修雲要的南巡記檔擡進了屋子裏,整整一箱書卷,打開箱子時還隐約能聞到些新鮮墨跡的味道。

果然是剛剛抄錄不久的東西。

沈三把記檔從箱子裏拿出來,在桌上按照時間順序擺開。

修雲大致掃了一眼,記檔是從新隆二年四月開始,到新隆三年一月止。

嘉興帝新隆元年登基,于次年親自南巡,從京都到江城,沿着大啓南疆走了一遍,到新隆二年十一月回到國都。

由于嘉興帝在南巡時體察民情,見到了不少民生疾苦,回到國都之後頒布了許多相關政令,記檔也就跟着寫到了政令實施的新隆三年一月。

但那也已經是嘉興帝登基二十一年來少有的利民政策,此後的類似政令少之又少,嘉興帝在為君之道上,不能說毫無建樹,只能說無所作為。

嘉興帝在用人上很保守,朝堂上盡是些元老,新人也都一股子古板守舊的風氣,在政策上沒什麽長進。

可保守也意味着穩定,至少在新隆的年號內,大啓雖有小災小難,但并無大患,百姓對嘉興帝算不上極力擁戴,也不至于叫他昏君。

不過如果按照原書中的故事脈絡走下去,派太子寧遠南巡,是嘉興帝為君幾十載做過的第一件糊塗事。

太子在南巡路上的諸多行徑,惹得百姓怨聲載道,沿途流言四起,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龍椅上的嘉興帝淹死。

可古怪的是,直到書中太子遇刺身亡之前,嘉興帝都未因南巡一事對太子進行懲處。

甚至在太子死後,嘉興帝怒火攻心,大病一場,病中命人徹查太子死因,徹查未果之後,淩遲處死了所有與之相關的人。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

南巡隊伍裏的所有人抄家、流放、誅九族,死得七七八八,只為了告慰先太子在天之靈。

嘉興帝對這個兒子的态度實在有些暧昧,很難說究竟看不看中,明知道護衛營裏都是眼線卻置之不理,明知道太子沒有大才卻要讓太子代自己南巡,但在太子如此無能的情況下,對朝堂上廢太子的風浪置若罔聞。

事出反常必有妖。

修雲看着眼前的一排書卷,眼中興味盎然。

修雲一直記得,自己是穿進了一本書裏,只不過時間點比原書主線故事要早了許多,書中和原主有關的筆墨也很少。

從“雲公子”作為第一個差異點出現之後,他就知道,原書中關于太子寧遠的只言片語下,還隐藏着許多秘密。

這無聊的日子有這點樂子打發時間也算不錯。

修雲對比了一下時間,發現此次太子南巡,從時間上看比嘉興帝當初的那一次晚了不少。

如今是新隆二十一年九月,對照這個時間點,當年的嘉興帝應該已經在南疆了,而太子如今的車隊甚至距離江城還有一段距離。

“江城……玄青觀……”

修雲眯了眯眸子,從一排記檔裏翻出了标着江城的那一卷,擡手揮退沈三。

沈三附身一拜,将溫茶給修雲備好,退出了房間。

修雲信手翻開那卷記檔,快速浏覽着,翻了幾頁終于找到了自己想看的部分。

這個抄書的中書令的字跡不錯,估摸着怎麽也是個進士,修雲原本覺得,這人和如今朝堂上的臣子一樣古板,畢竟直接把全部記檔抄下來作參考這事,聽起來就不太聰明、不懂變通。

但看過半本之後修雲才知道并非如此,這位中書令是個妙人,腦子裏還是有些奇思妙想,只不過能屈能伸,故意和朝臣們保持一致罷了。

因為這人竟然對原本的記檔做了删減批注,标出了許多不合理的地方,評:“不知所雲。”

修雲樂了,津津有味地看着中書令在書裏隔空對着原本的執筆人破口大罵。

“與事實不符!”

“一竅不通!”

“遮遮掩掩,成何體統!”

一直翻到和玄青觀有關的那一頁。

“……塵凡道長擺八卦,推天地,算春秋乾坤。霎時,天地異象,祥瑞盡出于雲海,道者言之大吉。卦主東南,命宮司辰,龍鳳盤旋,是為吉兆,廣而尋之,或可得麒麟。”

“帝心大悅,揮筆落字,賜名‘玄青’。”

中書令在邊上義憤填膺地寫了四個大字:“怪力亂神”。

修雲目光在“或可得麒麟”這一句上停駐良久。

麒麟這種生物,不過是一種傳說中的生物,傳說麒麟多子,許多古書裏更願意用“麒麟子”來代表新生兒。

記檔這種東西,展示的是嘉興帝的生前身後事,中書令在落筆之時,當然會考慮怎麽記錄對嘉興帝更有利。

畢竟這東西都要給嘉興帝看過一次才能定稿,萬一踩到雷區,丢掉差事是小,嘉興帝一怒之下,中書令很可能腦袋不保。

這記檔中的內容,必然是做過遮掩美化過的。

修雲想到了和原身密切相關的一件事。

新隆二年十二月,先皇後有孕,懷胎十月誕下當今太子寧遠,但先皇後是在國都有孕,國都并不位于江城東南部。

“好一個怪力亂神……”修雲喃喃道。

他随手抽了一張宣紙,提筆在紙上記錄些什麽,就這樣一邊翻看記檔一邊圈點記錄。

修雲沒有注意時間,坐在桌前翻看着書卷,等回過神時,天色已經昏暗下來。

他擡手揉了揉眉心,長時間的閱讀讓他有些頭痛,手腕也有些酸意。

修雲把寫滿字跡的宣紙折疊,随手夾在了書頁中。

恰在此時,沈三在門外請示:“公子,管大人來了。”

修雲動作一頓,擡頭看向門口,門框上影影綽綽映出兩個人的身影。

他将手裏的書卷合上,抿了一口冷茶,頭腦清明了許多,這才清了清嗓子,開口道:“進來。”

話音一落,沈三帶着一個面色蒼白的中年男子走近屋中。

中年男子個子不高,大概直到沈三肩膀處,身體瘦弱異常,一身寬大的青色長袍罩在身上空落落的,脊背略有些佝偻,進來的時候視線畢恭畢敬地垂下,在修雲沒有開口喚他之前,死盯着地面一刻也沒有松懈。

這人渾身上下都好像把“古板”兩個字貫徹到了極致。

修雲入江城三天有餘,雖是暗中進行微服私訪,但借了馴服管茂實的名頭。

明面上是管茂實9舊疾複發,經随行的太醫診斷,需要到江城采買一些藥材才能穩住病情,于是管茂實向太子請旨,單獨帶一隊人馬先入江城,入城後也

雖說修雲是在用管茂實掩人耳目,但實際上管茂實是真的病了。

這人和江城郡守傅大人一樣,布衣出身,十年寒窗苦讀,若非有富商出身、十分精明的妻子支持,又在他為官過程中盡力點撥,管茂實這種木讷的老實人,哪有做上巡撫的一天。

但晝夜讀書也熬壞了身子,管茂實本就是個病秧子,舟車勞頓,身體确實出了問題,一直在驿館調養,直到今天才前來給太子請安。

“管大人這次辛苦了。”修雲聲音溫和地說。

管茂實俯身便拜,恭敬道:“不辛苦,能為殿下做事,是管某之幸。”

大概是久病未愈,管茂實的聲音還有些嘶啞,弱聲弱氣的簡直讓人覺得他會随時昏厥過去。

修雲視線在管茂實和沈三身上逡巡片刻。

從進門到現在,管茂實還沒有擡頭看過太子一眼,必然是在來之前,沈三和他囑咐過了。

南巡的隊伍都是嘉興帝親自點名安排的,說是為太子着想,其實點的人都是嘉興帝的親

信,而對如今的修雲來說,這些人都是嘉興帝的眼線。

修雲的一舉一動,只要是在這些人的注視下,都會變成一封封密信,送到嘉興帝的桌案上。

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朝臣們都知道太子昏庸無能,即便嘉興帝寵愛太子,也不願意去争這從龍之功。

畢竟太子懵懂,根本不懂為君為臣之道,即便做好了也未必能得到太子重用,做得不好反而要惹火上身。

這種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但凡是個愛惜羽毛的人都不會去沾邊。

但管茂實和車隊裏的其他人不太一樣,他是自己主動請纓,擔任這個人嫌狗憎的巡撫一職。

這人從前也沒見過原身的真容,也不知怎的這麽看好太子,願意和太子同行。

不過修雲還在南巡車隊的時候就聽說了,管茂實這個人,在官場上的任何作為,都是他的妻子授意,其本人除了會寫些酸文腐字,其餘一竅不通。

這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要和家妻商量一下。”

所以車隊裏有的官員叫他“懦夫”,都不屑與管茂實為伍。

與其說是管茂實看好太子,不如說是管茂實的妻子非常想讓管家一腳踏上太子的賊船。

修雲說:“孤近些天來所做之事,到底是對管大人的名聲有損,孤也想補償一二。”

管茂實面皮一動,身子壓得更低了。

修雲眉梢一動,預感到有些不妙,心說又來了。

果然,管茂實開口便道:“臣卻有一事想問問殿下的意見。臣家中小女自幼仰慕太子殿下”

要問管茂實對太子借他名頭做下的事有什麽意見。

沒意見。

管茂實離開國都之前,妻子千叮咛萬囑咐,唯太子殿下馬首是瞻,太子殿下做的對,要叫好,太子殿下做的不對,也要說成對的。

所以太子殿下只管盡情折騰,管茂實都會幫忙遮掩,要是實在遮掩不住……那等出事再說吧。

某種程度上來講,管大人也是個很随性的人。

随性歸随性,妻子的囑托還是要做的,管家早就把目的放在了明面上,想借着女兒攀上太子的大船。

修雲猛地伸手把面前展開的書卷合上,書本發出“啪”的一聲悶響。

這似乎是個動怒的征兆,雖然他看着還是溫和的面相,但沈三登時汗毛倒豎,為了管大人的人身安全,十分會看顏色地張口就來:“殿下息怒——”

然而身邊的管茂實好像沒聽見一樣,沒有半點反應。

沈三在心裏哀嘆一聲,管大人這麽不會察言觀色,怪不得官場上總是受人排擠。

修雲氣笑了,冷聲道:“管大人,孤久居東宮,從未見過您的女兒,據我所知,您的女兒尚未及笄,何來仰慕一說?”

這已經不是修雲第一次聽到管茂實這番說辭了,只是前幾次都是拐彎抹角的試探,今次是知道修雲對他有愧,這才點出了這個請求。

前些日子修雲初來乍到,不清楚原身的情況,只糊弄過去就算完。

修雲很看好管茂實,這人古板、貪心、忠誠兼而有之,只要修雲一日是嘉興帝看重的太子,管茂實就始終是堅定的太子黨羽。

除了實在不懂看人眼色,一些所做作為實在冒昧,倒還算是個可用之才。

為了這“可用之才”四個字,修雲壓住了怒意。

“……管卿應該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難道還看不出來,孤于女子無意。”

管茂實臉上流露出了些許驚訝,他思索片刻,似乎是在權衡利弊,緊接着他說道:“殿下,臣的幼子尚未及冠,面若好女,不知……”

修雲:“……”

很好,管茂實是會做父親的。

将兒女像物件一樣随意推到他人身邊,雖說知道這裏是皇權社會,修雲也很難忍受這樣

修雲眸帶冷意,怒火上湧,正要回話,就見邊上站着的沈三突然輕咳幾聲,伸手悄悄指了指窗戶。

宛如一桶冷水潑了下來,修雲的怒氣漸消,身子陡然發冷。

他驚覺自己被管茂實的話帶動了情緒,那戳到了他最不願回想的記憶,一時間難以自控。

修雲長籲一口氣,語帶冷淡地說:“管大人自重……這件事以後不要再提了。”

管茂實壓低身子還要再拜,還想為自己的幼子争取一下,卻被邊上的沈三攔住了。

沈三冷汗都快下來了,心說這板上釘釘的太子側妃就在窗外,管大人這時候再觸黴頭,指不定被怎麽發落呢。

太子殿下可不像從前那麽優柔寡斷、瞻前顧後,這可是個狠厲果決的主。

沈三說:“管大人,夜深了,有什麽事,明日再談吧。”

管茂實總算察覺到了氛圍不對勁,讷讷應聲,跟在沈三身後出了門。

修雲冷靜了一會兒,窗外的人卻遲遲不肯進來。

不知道對方聽到了多少……

沈三謹慎,應當是人一到就提醒了他。

他的蕭郎武藝高強,若是不想被他發現,有得是方法隐藏自己。

修雲撐着下巴,思索片刻,将茶盞推到地上,瓷質的茶杯登時摔得四分五裂,幾片碎屑濺到了修雲腳邊。

修雲伸手遮面,看起來形容憔悴。

室內無人,寂靜無聲,修雲驀然開口道:“怎麽不進來?我知你來了。”

窗外的簡尋躊躇不前,他的腦子裏很亂,害怕自己推門會看到不想看到的景象。

這裏是醉風樓,修雲曾是醉風樓裏最有名的清倌,能引得不少富家公子為之傾倒。

即便是如今落寞,也有當朝巡撫這種貴人襄助。

但簡尋怕得不是貴人,他不想看到修雲的屋子裏有另一個人的身影,不想知道修雲曾經對多少恩客說過調侃的玩笑話。

他見過修雲在榻上的模樣,勾魂奪魄,但一想到那不是他能獨享的景象,簡尋就覺得胸口憋悶異常,想像昨晚那樣找個空地打拳,好消消火氣。

修雲不知道窗外的人在想什麽,遲遲不肯進來,他伸手輕輕敲擊着桌面,忽然輕笑一聲,話語凄凄:“蕭郎……你這是嫌我髒嗎?也是,我不過是随意便能被人左右命運的玩意兒罷了,哪配得上蕭郎這樣的少年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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