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簡尋……
簡尋。
怎麽會是他?
原書中的确有說過,這位未來的帝王出身江城,後從南疆戰場崛起,一戰成名。
但寧修雲也沒想到,自己陰差陽錯看上的人,竟是未來要殺他證道。
寧修雲把“簡尋”這兩個字含在嘴裏細細咀嚼,只覺得一切都是那麽剛剛好。
造化弄人,他和這個世界唯一的牽挂,偏偏是命中注定要送他離開的人。
他猝然便想起,當夜在城門樓上,他問簡尋,若有一日他想讓一切重歸正軌,再度長眠地底,對方可願送他一程。
那時的簡尋拒絕了。
他還遺憾了一陣,畢竟若是隕在他的蕭郎刀下,總比将來死在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手上要快慰得多。
可如今再看,簡尋或許還會有再次将短刀架在他脖頸上的那一天。
寧修雲靠在簡尋懷中,悶悶地笑出聲來。
真好。
他覺得這是最好的結局,恐怕只有這個人,能讓他生時喜樂,死時無憾。
“怎麽了?”簡尋有些疑惑地問。
寧修雲直起身子擡頭看他,那雙桃花眼深邃、好似藏着難以言說的心緒。
他伸手覆在簡尋頰側,身上的複雜情愫都在轉瞬間被遮掩得幹幹淨淨,他調笑道:“簡郎怎的如此真心待我,就不怕我負了你?”
簡尋神色認真地說:“我知道你不會。”
寧修雲再度笑出聲,他許久沒覺得這般快活過,他眉毛一挑,伸手勾起簡尋的下巴,說:“那可不一定。說不準今日拿了你的錢財,明日我便敗了個幹淨,轉頭又上了別人的床榻……”
簡尋擡手捏住修雲的手,說:“不許。我不許。”
“不許什麽?”修雲輕聲問道。
“不許你和別人……不許。”簡尋紅着耳根重複着阻攔的話。
他絲毫不提那一匣子家底,修雲随意取用便是,但唯有一點,他見不得修雲和別人親密。
寧修雲樂了。
呀,連聽都不想聽。這醋味恐怕隔着幾米遠都能聞得到吧。
他笑眯了眼,嘴裏好像含了蜜糖一樣哄着:“好,簡郎既然不許,那我便不做。不過簡郎将大半家底交給我,以後怕不是要吃不上飯了。”
簡尋沉默片刻,說:“我不過是一介凡夫俗子,功成名就之前,給不了你任何承諾,只有這些身外之物,我希望你過得更舒坦自由一些。”
寧修雲在心裏一嘆。
在雲公子這個身份之下,醉風樓永遠都是橫亘在兩人之間的龐然大物。
可區區一個江城的銷金窟,即便再神秘,在寧修雲眼中都算不了什麽,空中樓閣,不堪一擊。
他的簡郎既然想給他承諾,那寧修雲便給他這個機會。
否則日後生死訣別,總要有些遺憾在他心裏。
寧修雲放下手,和簡尋十指相扣,眉目收斂,看着他,說:“我本來還在考慮如何開這個口,但簡郎既然說了,我也有一事告知。”
他表情一改從前的溫柔和淡然,難得有些嚴肅,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簡尋一顆心都高高提了起來,總有些不好的預感。
寧修雲緊接着便說:“今日一早,管大人便來過,他說看在救命之恩的面子上,有辦法能帶我離開醉風樓,可‘雲公子’的名聲在江城太盛,太過引人側目,但若是假死之後出城,還能隐姓埋名換得後半生的自由。如果我同意,他會派人護送我去湘城。他讓我……自己考慮。”
簡尋對巡撫管茂實的印象極差,但對方的确是太子的心腹之一,按照叔父所說,管茂實能想辦法把修雲帶出醉風樓,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簡尋下意識地攥起了手,他還沒能開始努力的事,管茂實卻揮揮手便能做成。
雖說他知道修雲不适嫌貧愛富、貪戀權勢的人,可心中的無力感難以消解。
他沉默良久,內心天人交戰。若讓修雲就這麽離開,兩人不知道要分開多久,湘城距離國都很近,路途遙遠,兩人短時間內再難相見。可若是修雲不走,修雲還會長久地囿于醉風樓不知道何去何從。
他知道修雲不喜歡那裏,不喜歡醉風樓那小小一隅的雅間,不喜歡被人評頭論足,沒有人不向往自由,簡尋怎麽舍得為了他的私欲,要求修雲長久的囚困在那裏。
只要有機會便要抓住,何必糾結來處。
最終,他開口勸道:“走吧。去湘城。但管巡撫……不像是那麽大度的人。”
簡尋回答得很快,幾乎只糾結了片刻,讓寧修雲心底微微有些訝異。
但轉瞬他又想明白了,他的簡郎怎麽會和他這個自私鬼一樣呢,他只會真心待他好,甚至因此委屈自己。
寧修雲低下頭,将眸中的笑意隐藏起來,裝作凄然道:“莫非,簡郎還在乎這些虛名?可我本就不是身家清白的人,若是單聽那些風言風語,我早不該活在……”
簡尋嘆息一聲,擡手捂住修雲的嘴,他聽不得半句用在修雲身上的貶低之語,哪怕是修雲本人說的也不行。
“又在胡言亂語……”
修雲擡眼盯着他看,讨饒的眼神十分明顯。
簡尋放開了他,說:“……少則半年,多則幾年,我會去湘城見你。”
寧修雲點了點頭,說:“我知道簡郎有自己的路要走,不必擔憂我,我會一直等着,等你來找我。”
兩人将事情說開了,對視一會兒,便同時驚覺,這是分別前僅剩的相處時間了。
寧修雲不希望日後簡尋回憶起他時,全是訣別時的痛苦,他要在簡尋的記憶裏有一個完美的退場。
于是他松開手,語氣輕快地說:“既然這片莊子都歸我了,簡郎是不是該向我這個新主人介紹一下?”
簡尋頓時失笑,牽起他的手在前面領路,邊走邊說:“這片莊子是簡家的祖産,除了良田還有這片草場,田地是雇了附近村莊的村民幫忙照看,草場只是順帶的。馬廄養了幾匹馬,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在田邊撿到的……小動物。”
最後三個字他說得很勉強,語氣有些微妙。
修雲來了興致,隔着一段距離,看向馬廄裏面,那恰好是一片月光照得到的角落,茅草上居然團着一只體型不小的刺猬,身上的長刺随着呼吸翕張。
他頓時沉默了,理解為何簡尋看起來好像有難言之隐。
簡尋注意到了修雲的視線,他撓了撓頭,也有些苦惱,說:“自從在山腳撿過一窩松鼠,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寧修雲輕笑:“萬物有靈,看來它們也都知道簡郎心善。”
簡尋有些無奈:“是知道我好欺負吧?”
江城這個地方山水都養人,往前倒三十年,從來沒出過大災,人不缺糧食,倒是山野裏的動物們偶爾因為天敵侵擾四處逃竄,自從簡尋救過一個之後,倒在莊子附近的動物就多了起來。
說到動物,簡尋突然想起了什麽,他擡手放在嘴邊,輕輕吹了個口哨。
聲音并不尖銳,馬廄裏的馬聞聲也有些異動,但沒有後續的哨聲,便又平息下來。
而馬廄後面的山林之中,随着這一聲哨向,一大片模糊的黑影
從叢林裏飛了出來。
簡尋從馬廄邊上的挂籃裏掏了一把陳米,随手灑在地上。
黑影窸窸窣窣地落地,翅膀撲棱翻飛的聲音不絕于耳。
這竟是一群鴿子,在簡尋的哨聲下被喚了出來。
“你養的?”修雲對這群訓練有素的鳥雀很感興趣。
他眼力不錯,看得出來這是一群藍鴿,深藍色的羽毛顏色都有些泛黑,很容易融進夜色之中。
這種鴿子經常被訓練後作為信鴿使用,簡尋的這些鴿子不知道是做什麽用處。
“原本只放養了十幾只,都飛在南山的樹林裏,不知不覺就變多了。”簡尋又往草地上扔了一小捧。
這群鴿子明顯不怎麽怕人,粟米都飛到邊上也沒被驚動。
寧修雲看着就覺得有趣,他略微往前走了幾步,鴿子們還在原地踱步,只知道把食物搜羅進肚子裏,全然不知道逃跑為何物。
寧修雲蹲下身,距離他最近的一只鴿子還蹦蹦跳跳地踩着小碎步湊了過來。
他試探性地伸出手掌,鴿子居然在他手掌心裏蹭了蹭,寧修雲驚訝極了:“你是怎麽把它養得不怕人的?”
這只鴿子體型不大,但生得格外好看,深藍色的羽毛,在脖頸、雙翼和尾部都帶着兩圈翠綠,讓寧修雲覺得它若是振翅飛翔,看起來估計會很像孔雀開屏。
有些風騷,都說寵物随主人,這只鴿子就不太像是簡尋能養得出來的。
簡尋也很百思不得其解,他說:“除了和我師父學過一點馴獸技巧,我沒教過別的,可能是天生的吧……”
寧修雲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他自己都能死而複生穿進一本書裏,出現不怕人的鴿子似乎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它有名字嗎?”寧修雲問。
簡尋搖了搖頭,說:“沒有。”
這些鴿子長得太相似了,原本數量少的時候簡尋還能分得清楚,鴿群繁衍之後數量變多,他就分辨不太出來了。
雖說是當作信鴿訓練的,但至今在簡尋的莊子上都還是一群吃白食的。
簡尋到底不是太心細的人,每日事務繁忙,能抽空來訓練一下都是勉強,也就沒那個心思一一取上名字。
寧修雲盯着這只膽大包天的鴿子瞧了瞧,若有所思,道:“就叫‘小孔雀’吧。”
簡尋立刻答道:“好聽。”
這回應的速度實在太快,寧修雲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深深地懷疑簡尋在這方面根本沒什麽審美可言,就算自己給鴿子起名叫“鐵柱”、“旺財”也會得到一樣的贊美。
簡尋看着修雲摸着鴿子翅膀的動作,有些猶豫地說:“你喜歡他嗎?不若就把他帶走,江城和湘城之間相距甚遠,但還在這些信鴿的飛行距離裏面,等你到了湘城也好給我報個平安……”
說着說着他的小心思暴露無遺。
簡尋把這群鴿子喚出來就是為了讓修雲帶走一只,這樣就算兩人分隔兩地,也能經常得到彼此的消息。
飛鴿傳書,縱使久不見面,也能勉強解了相思之苦。
寧修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把簡尋看得有些赧然。
“你若不喜歡,那便算了……”
“名字都取了,不帶走豈不是讓我白費心思了?”
寧修雲帶着笑意打趣道。
簡尋聞言便知道這人方才又在逗弄他了,和之前的幾次一樣,他發覺寧修雲似乎格外喜歡看他窘迫的樣子。
但簡尋不在乎對方是不是在看他笑話,修雲肯接受飛鴿傳書聯系便好。
寧修雲還蹲在地上,他試探性地兩只手把鴿子捧了起來,順了順它的羽毛。
手感不錯。
‘小孔雀’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比其他兄弟姐妹提前上崗,還在用兩只豆豆眼還炯炯有神地打量着他。
看得寧修雲又憐愛地搓了鴿子一把,這小家夥從今天開始就不能吃白食了,不知道會不會累瘦。
他還挺喜歡這種有靈性的生物,回去得叫沈三多準備些飼料,好好養着才行。
“他會自己認路嗎?”寧修雲站起身,小孔雀停在他掌心,一人一鴿子同時看向簡尋。
簡尋看着這幅畫面心尖一跳,覺得今夜的修雲格外活潑可愛。
他手指下意識摩挲了幾下,忍住了摸修雲腦袋的欲望,輕咳了一聲,說:“你一路帶着他,等到了湘城再放飛,他會自己飛回江城來。”
“我記下了。”寧修雲應了一聲。
拿到了用于傳信的鴿子,簡尋便将飼養信鴿的注意事項都交給了他。
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重點都放在誇贊小孔雀這個族群飛行能力有多強,持續飛行時間有多久、跋山涉水的耐力有多好上了。
寧修雲當然能看穿這點小心思,簡尋這便是在拐彎抹角地和他撒嬌,希望日後的飛鴿傳書頻繁一些,反正小孔雀是信鴿裏的翹楚,一定能勝任這種高強度的工作。
寧修雲聽着聽着,忍不住同情地看了小孔雀一眼。
這家夥還傻呵呵地跟着撲棱翅膀,絲毫不知道自己的前任主人給自己安排了多麽繁重的任務。
随後兩人帶着小孔雀在草場上散步,小孔雀就飛在兩人身側一兩米高的位置,累了就在寧修雲肩上站一會兒,一點兒都不認生,已然認主了。
到了這個時候,簡尋計算了一下時間,遺憾地發現已經該回城了。
從草場到田間再到莊子入口處,簡尋腳下的步子越來越慢,等牽了馬兒過來,神情已經肉眼可見的低落下來。
寧修雲牽住他的手,晃了晃,提醒道:“該回了。”
“……嗯。”簡尋語氣沉沉地應了一聲。
兩人是天還沒亮的時候從莊子上出發的,一直到天光熹微時,剛好返回了醉風樓。
來去匆匆,驟然從山野間回到人聲喧鬧的地方,修雲還有些不适應。
小孔雀就跟在兩人身後一路飛到了城內。
最終在兩人回到雅間時,這只藍羽鴿子也跟着落在了窗檐邊上,目光新奇地打量着四周。
兩人站在窗邊,簡尋用手輕撫着修雲額角的長發,那視線熾熱發燙帶着貪婪的欲念,好像要把修雲此刻的神情完完全全刻印到腦海中。
寧修雲不閃不避,便就這樣任他打量。
因為他知道,或許今日一別,再見面就是生死之間。
寧修雲把那個裝着簡尋大半身家的匣子交還給他,說:“既然要去湘城,江城的産業我也用不上了,簡郎還是自己留着,日後置辦些什麽,萬一沒有錢財可怎麽好。”
寧修雲揶揄的視線落在簡尋身上,簡尋這才猛然發覺,自己深夜裏沒有說出口的話,修雲全都明白。
他知道他想要什麽,不管是共度餘生,還是洞房花燭。
他也還和之前一樣,不貪圖簡尋的任何錢財。
簡尋聲音嘶啞:“我不會缺這些東西,地契你拿着變賣成盤纏,到湘城路途遙遠,路上肯定有需要錢財的地方。”
簡尋這次打定了主意不想收回這些東西,寧修雲拿他毫無辦法,只得順了他的意。
“我等你來找我。”寧修雲笑意盈盈地看着簡尋,說出了自己的承諾。
“但簡郎可要盡快,萬一湘城的小郎君也和簡郎一樣風流倜傥,難保我不會移情別戀。”
簡尋并不生氣,只篤定道:“不會有那麽一天的,只要我還活着。”
寧修雲輕笑一聲,滿意極了。
至少在這一點上,兩人達成了一致。
此生結束之前,寧修雲在這個世界上只會有簡尋一個可以談及情愛之事的人,簡尋也給了他相同的承諾。
無關身份立場,寧修雲不在乎簡尋是誰,未來如何功成名就,只要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
死在喜愛之人的手上,終歸是不會有遺憾的。
光是想想,寧修雲就有些壓不住自己熱切的目光。
簡尋本來已經松手,即将轉身離開,便又被修雲的眼神勾了回來。
兩人在晨光中對視兩秒,同時上前,雙唇相貼。
“晚點再走……”
目光糾纏,寧修雲遵從內心的欲望,嘶啞出聲。
簡尋悶不做聲,把他攬在了懷裏。
這個吻急切、激烈,彼此的呼吸糾纏在一起,仿若帶着不舍的抵死纏綿。
“唔……”
寧修雲甚至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他的思維都在這黏膩的親近中被放慢了。
有那麽一瞬間,寧修雲甚至以為簡尋想在這裏把他拆吃入腹。
除卻坦誠相見的那一夜,寧修雲從未見過簡尋對他如此兇狠的模樣。
“叩叩。”房門恰好在此時被敲響了,門外傳來沈三猶豫的聲音:“公子?起了嗎?該用早膳了,管大人想和您談些事情。”
簡尋原本都準備放手了,“管大人”三個字不知道戳中了他那根神經,他捏着寧修雲的後頸把他往懷裏按,動作狠厲又強硬。
寧修雲從胸腔裏溢出一聲輕笑,被簡尋惱羞成怒地堵了回去。
他放縱地讓對方肆意妄為,把自己全權放開交給簡尋支配。
伸手輕輕撫着他微弓的脊背。
‘乖。’
*
三樓雅間門外。
“稍……等片刻……”寧修雲嘶啞的聲音從裏間悠悠傳了出來。
沈三告罪一聲,後退一步和邊上叼着桂花糕的沈七排排站。
沈統領從來沒有這麽後悔把耳力鍛煉得如此之好,隔着門板和一間房屋的距離,那親密的聲音好像就響在他耳邊。
他漲紅了一張臉,眼觀鼻鼻觀心,表情裝得十分正人君子,心裏止不住地哀嘆。
不知道他們這些聽過牆角的,會不會被太子殿下制裁。
反倒是沈七拖着下巴,臉頰泛紅,表情略有些癡迷,含着嘴裏的食物模模糊糊地嘟囔:“那兩位真幸福啊……”
太子殿下也很有情趣。
沈七在心裏如此感慨。她本就常年游走于煙花柳巷之地,入護衛營之前,也是個能用手段讓愛慕者死心塌地的花魁,她太懂得該如何利用自身的優勢,讓別人為自己着迷,以此來活得自己想要的東西。
可要是和太子殿下比起來,沈七甘拜下風,甚至還想向太子殿下取經。
沈七咽下口中的桂花糕,突然語氣正經地問:“你說,公子會願意收我為徒嗎?”
沈三沒能和這位同僚的腦回路對接上,就聽見雅間內窗戶關合的聲音,緊接着腳步聲逐漸向門口靠近。
沈統領還沒來得及接話,雅間的門就被打開了。
寧修雲站在門口的光影處,一身衣服明顯被細心整理過了,能看得出被拉扯捏拽的褶皺,但卻不顯淩亂,長發也梳理得當,半點不見狼狽之态,只有泛紅的薄唇能看得出他經歷過什麽。
他還帶着一層水霧的眼終于逐漸清明起來,目光悠悠地向外一瞥,便從慵懶轉變為了冷冽。
沈三和沈七瞬時錯開了目光,只當自己什麽都沒看到,附身遙遙一拜。
“公子,日安。”
寧修雲有些不耐,聲音略帶嘶啞地問:“什麽事?”
沈三斟酌道:“恢複身份您需要在車隊進江城之前和沈五交換,我們必須提前出發,沈七會為您收拾行李,還請您先用朝食。”
寧修雲低低地應了一聲。
他回身進屋,餘下兩人井井有條地開始了自己的工作。
沈三去取朝食,沈七進到屋子裏将寧修雲的所有物品打包裝箱。
然而甫一進裏間,她一眼就瞅見了窗邊站着的那只鴿子。
一只漂亮又機警的藍鴿,腳腕上還綁着小竹筒,一眼就能看出是只信鴿。
“公子,這只鴿子,也要帶走嗎?”沈七斟酌地詢問,估摸着這鴿子應該是太子殿下和蕭公子今早從南山那邊帶回來的。
蕭公子武功太高,昨夜又是沈統領跟着,沈七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總有一種自己追着看的話本子突然少了一節的憋屈感。
寧修雲說:“帶着,記着給它準備最好的飼料,讓人帶它往湘城的方向走一圈,認認路再回來,日後傳信別跑錯了方向。”
小孔雀若是傳信時連江城都不出,簡尋便很容易會發現問題,既然‘雲公子’要走,那必然要走個徹底才行。
沈七點頭應是,繼續收拾東西去了。
沈三帶着朝食回來,放在桌上,寧修雲站在桌邊瞥了一眼,沒什麽吃飯的欲望,但這具身體實在弱氣,只通宵了一次便精神不濟,不進食他懷疑自己會在回車隊之前先倒下。
寧修雲簡單用了些飯食,便放下了碗筷,就好像那些大廚精心烹饪過的珍馐實際上是穿腸毒藥一般。
沈三一邊感嘆一邊收東西,一時間屋子裏就只剩下寧修雲一個閑人。
這兩人都不敢擡頭看他,寧修雲便肆無忌憚地站在妝臺的銅鏡前,輕輕扯開了衣領,之間那薄薄的一層布料下,白皙的皮膚上是一圈泛紅的痕跡。
寧修雲摸了摸鎖骨處的咬痕,想起那人臨走時被他調笑的話語招惹。
“你繼續做下去,外面的就知道我在偷人了。”
“那就讓他知道。”
簡尋氣惱地在他身上留了個印記,湊了過來卻沒忍心下死手,因此傷口處只顯暧昧不見猙獰。
寧修雲盯着欣賞了一會兒,不由得失笑。
小孔雀恰好在此時飛到了妝臺上,在桌面上踱步。
寧修雲朝它一擡胳膊,藍鴿便仰着小腦袋站到了他腕間的衣料上。
修長的手指點了點它的腦袋瓜。
他噗嗤一笑,道:“你可比他沉穩多了。”
寧修雲和小孔雀玩了一會兒,沈七已經手腳麻利地把東西收拾好了,招呼幾個同僚把箱子擡走,他就已經到了要和這裏說再見的時候。
寧修雲站在雅間門口,長久地注視着這一小片天地,離開這裏便是脫離了“雲公子”的身份,作為太子寧遠,他和簡尋唯一的瓜葛,便是幾個月後被對方一刀割喉。
他鎖骨處的傷痕好像在隐隐發燙,知道下一次,橫在這裏的将是冰冷的刀刃。
寧修雲很期待,卻說不準是期待奔赴死亡更多,還是期待久別重逢更甚。
小孔雀站在他肩上,爪子勾着布料發出窸窣的摩擦聲,他仿若未覺。
長久的寂靜,直到沈三忐忑地開口詢問:“公子?”
寧修雲深深地回望一眼,沉默片刻,最終回答道:“走吧。”
*
回歸車隊的事很順利,沈三和管茂實都算是有能力的,把一切都替修雲安排妥當。
管茂實早早以巡撫的名義,用太子施壓,讓醉風樓勉強放棄了追究雲公子的去向,随後向外散播雲公子急症去世的消息,最後派了一輛馬車出城,僞裝成暗中送雲公子金蟬脫殼的樣子。
想必從今日往後,江城關于這位身死的醉風樓頭牌,消息只會越傳越少,最後徹底消失在人們的記憶中。
而車隊那邊就更好搞定了,有護衛營的人協同幫忙,寧修雲順利地和沈五交換了身份。
車隊停駐地點附近的森林裏,再度将那層疊的面具覆在臉上,寧修雲整個人都覺得不好了。
反倒是面前的沈五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看得寧修雲嘴裏忍不住溢出了一聲冷笑。
他換回了一身玄色蟒袍,人/皮面具和皮膚貼合得嚴絲合縫,上半張臉再附上一副鐵面,整個人顯得神秘又威嚴。
身份的更換也讓身邊的護衛們面色肅然起來,連平時最喜嬉鬧的沈七都格外收斂,附身為太子殿下整理衣衫。
這套蟒袍帶着大啓皇室獨有的華貴和繁瑣,和在醉風樓穿得那些單薄衣衫不同,寧修雲自己是打理不來的。
他站在那裏等着沈七将他當成衣架子似的調整衣袍,視線百無聊賴地落到了沈五頭上。
沈五長相普通,沉默寡言,若是不主動開口,鮮少有人會知道這麽個
不起眼的人身上卻有着一手拟聲的絕活。
寧修雲在發現他之後,還真的考慮過幹脆讓沈五一直當這個太子算了。
可惜沈五的心理素質實在一般,遇上車隊裏裴延那種人精,幾句話就要露餡,寧修雲才歇了這個心思。
他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看着這個下屬,卻發覺對方表面上恭敬地垂眼,餘光裏似乎一直在打量正在忙碌的沈七。
寧修雲眯了眯眸子,聯想到沈七也略懂拟聲的技巧,好像發現了什麽有趣的東西。
但看着沈五單方面和沈七眉來眼去,他莫名有些不爽。
于是等到沈七整理完衣服退下,寧修雲揮了揮袖口,擡手一指沈五,說:“沈五,你這段時間如果留在車隊裏,難保不被裴延發現異樣,你帶着‘小孔雀’,往湘城的方向去。”
沈五頓時大驚,不知道自己是哪裏惹了太子殿下不悅,他這一個月以來戰戰兢兢,沒想到還是出了岔子。
湘城可在國都方向,他被派去那裏豈不是要遠離太子的核心隊伍,以後這護衛營哪裏還有他的容身之處?
他忍不住心中凄然,下意識看了沈七一眼,不知道這一去要多久才歸來。
沈五戰戰兢兢地認命,但語氣裏遮掩不住迷茫:“屬下領命……可是‘小孔雀’是……?”
沈統領自然知道自己這位下屬是撞槍口上了,太子殿下剛和蕭公子分別,如今見到沈五那不加遮掩的視線,心裏不痛快也是理所應當。
沈統領一句求情的話都不敢多說,唯恐自己也被太子殿下記上一筆。
寧修雲則吩咐旁人把那只信鴿捧上來,看起來十分和善,他對沈五語重心長地說:“你要讓‘小孔雀’熟悉向湘城方向飛去又往返的路線,在中途找個地方駐紮,暫且別回來了。這可是件要緊的差事,把這個任務交給你自然是看重你的能力,你一定能做好這件事吧?”
沈五眼神漸漸亮了起來,知道自己不是被調離護衛營上層便放下心,鄭重應聲:“是!”
寧修雲很滿意,這家夥是個傻的,這樣的人用起來他才放心。
對沈五的安排就此作罷,寧修雲帶着一衆護衛回到屬于太子的馬車上,車隊裏大小官員和侍從們都在休息,他一經過,便是此起彼伏的一句句“太子殿下”。
不知道還以為在叫魂呢。
寧修雲着實有些厭煩,不耐地朝周遭揮了揮手。
“免禮。”
出口的一句話聲音不大,和寧修雲的本音截然不同,這是原主在人前的僞裝之一。
原主早便習慣了壓低嗓音說話,身體甚至殘留着肌肉記憶,寧修雲是自己調整了許久才勉強讓嗓音回歸正常。
這個看似金尊玉貴的太子殿下,在世人面前卻無半點真實可言。
寧修雲腳下步子不停,沈七跟着掀開馬車的布幔,太子殿下的身影頓時消失在了衆人眼前。
周遭一陣竊竊私語之聲,自從太子殿下病愈,這位的脾性越來越讓人琢磨不透了。
護衛營裏莫名其妙少了一半的人,曾經最得太子殿下賞識的伴讀裴延也許久未被召見,反倒是一個無名小卒被太子一手提拔,如今在車隊裏說一不二,都快爬到他們這些身份貴重的人頭上了。
不少人對此都十分不滿,他們本就是被迫離開國都,如今不僅沒撈到什麽好處,還要被看不上眼的人壓上一頭,如何能不怨怼。
沈三沒上任多久就跟着太子殿下離開,在車隊裏消失太久,不知道這幫眼高于頂的官員們還記不記得他是什麽人,眼下正是個重新樹立威信的好機會。
他換下了一身粗布麻衣,換了帶玄甲的衣袍,佩戴上了屬于禦前侍衛的腰牌,取回的佩刀握在手中,他迅速拔刀而出,雪亮的兵刃立時插進了身邊的一輛馬車上。
沈統領冷聲道:“諸位要清楚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若是管不住自己的舌頭,沈某不介意幫幫你們。”
護衛營如今被太子賜姓“沈”,雖說除了升任首領的沈三,其餘人并無官位也未晉升,但沒有一個人敢小瞧這些太子親自提拔上來的人。
周遭猝然寂靜,所有人都不由得膽寒。
太子遠不像剛出國都時那麽好說話,那時候的太子面對車隊裏的官員十分謙恭,甚至會被一些老臣不知不覺地牽着鼻子走。
而如今他們并不懷疑,就算沈三在這裏把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提刀斬了,太子也只會冷眼旁觀。
就好像蟄伏已久的幼獸脫離囚困,終于舒展着身子,亮出自己的獠牙。
隔着老遠的距離,幾個中書省的文官縮在角落裏控訴着沈統領的威懾行為。
“沈三……得了個太子殿下的賜名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
“慎言,如今這個形勢,連裴公子都失了太子殿下的歡心,你我日後都要小心行事。”
“沈三……裴三,哈,那位果然意有所指,裴三郎曾經多神氣,人人都說他會走裴相的老路,是板上釘釘的未來首輔,現在不也如喪家之犬……”
說話的官員本就看不上裴氏父子貫會惺惺作态的模樣,如今見裴延勢頹,自然要好好譏諷一般。
然而這話一出,卻沒人敢應,四周頓時靜了幾分。
那位官員對面的同僚擠眉弄眼,示意他閉上嘴,他頓時不解:“你臉皮抽筋了?”
就聽身後傳來悠悠的一句:“喪家之犬……裴某許是還沒有悲慘到那種地步吧?”
衆人的目光落到聲源處,就見一位綠衣公子站在那裏,面如冠玉,嗓音溫和清潤,面上帶着從容的淺笑,似乎全然不介意成為他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此人名裴延,字逢君,當朝右相之子,右相裴問之有三子,皆為嫡出,裴延行三,故此在都城,不少人都願意稱呼他一句“裴三郎”。
裴問之有三個孩子,前兩個都和附庸風雅的富家子弟沒什麽區別,在讀書上沒什麽天賦,好在出了裴延這麽個天才,這才沒辱沒了右相的名聲。
裴延七歲入尚書房,是太子太傅親口稱贊的天資聰穎,随後被嘉興帝選做太子伴讀,十七歲連中三元,入翰林院當值,風頭無兩。
如今他雖只換了個禮部的閑職,實際人人都知道,他是太子寧遠的心腹幕僚,只要太子能夠順利登基,裴延便會封侯拜相。
太子原本對裴延是十足的信任,據說太子的大部分決策都是裴延在背後引導,兩人關系之深,可見一斑。
但誰能想到南巡路上,裴延只病了半月,立刻就被太子丢在了一邊。
和曾經的風光比起來,裴延如今當真算得上落魄極了。
不過哪怕是撞上這種被人背後奚落的事,裴延也表現得十分從容和善,他似乎要往別處去,路過這幾位同僚時,還好聲好氣地勸告:“日後在背後說人閑話時,還是找個避開人的地方吧。”
說着他帶着身後的侍從,步子不疾不徐地走開了。
說話的那位原本面色緊張得直流冷汗,見裴延似乎不打算追究此事,這才放下了心。
他雖嘴上好像瞧不起裴家一樣,實際只是嫉妒罷了,畢竟兩人同為一年的進士,裴延能當得起未來的宰相,他卻只能在翰林院做些雜活。
但若真算起出身來,整個車隊裏沒人比裴延更算得上高門子弟。
他這一句奚落的閑話,若是裴延在裴問之面前說上一言半語,立刻便會斷送他的官場生涯。
“裴三郎果真大度……有乃父之風。”他對着裴延還未走遠的背影附身一拜,嘴裏忙不疊地找補。
裴延并未回頭,不知道有沒有聽到這句蒼白的辯解,腳下沒停,往車隊另一邊走去。
倒是他身邊的随侍有些同情地在心裏嘆了口氣,心道這可真是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
在衆人都看不見的視角裏,裴延面無表情,一雙眼睛冷若寒星,眉宇間陰沉沉的,他原本壓在心底的憋悶和怒意,如高高摞起的茅草,被那最後一句恭維驟然點燃了。
他忽然停下腳步,問:“殿下的馬車今日停在哪個方向?”
侍從猶豫着說:“今日也要去嗎?公子你已經連續九日被殿下拒絕召見了,再去怕是……”
裴延在心裏嗤笑一聲,表面上仍然裝得八風不動,溫聲說:“逢君如今過得這麽慘,殿下怎麽可能忍心不見我?你帶路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