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南巡車隊裏人多,互相擠兌的也不少,但幾乎不會擺在明面上,畢竟他們還都丢不起那個人。
可惜這一圈人裏面,總會有那麽一兩個不要臉的。
于是寧修雲剛在馬車的軟榻上坐下,就聽見了裴延求見的通報。
“殿下,您看……”沈三低聲詢問着,有些拿不準太子殿下對這位伴讀的态度。
寧修雲單手支在頰側,一夜未眠,他難免也有些困倦,實在不想見人,便叫沈三把人打發走。
然而片刻後沈三一臉無奈地回來禀報:“殿下,裴公子說殿下今日不見他,他就守在馬車門前不走了。”
寧修雲原本正閉目假寐,此時微微睜眼,沉思片刻,輕笑一聲:“裴延……有點意思。”
他繼續詢問:“裴延病中可詢問過病因?病愈後可有起疑?”
沈三回憶幾秒,答道:“并未。殿下若是不想見裴公子,讓他站一段時間也無妨,那點藥量不會留下後遺症。”
然而寧修雲擡目看他一眼,嘲笑他天真:“那他會站到天荒地老。”
沈三原本不解,但片刻後他又隐約頓悟了什麽。
裴延中的是護衛營某個用毒高手特制的毒藥,中藥者精神不濟、嗜睡、思維也會變得遲鈍,裴延中毒期間可能很難發覺自己遭人暗算,但餘毒消解之後,以這人的聰慧,不可能不知道其中貓膩。
可裴延卻一句都沒提。
這便說明,裴延知道是太子的命令,自己無法違背,只能被動接受。
聯想到車隊因裴延加快速度,當時太子殿下說沈五已經暴露,沈三遲疑着問:“裴公子每日前來,莫非是為了……”
“為了試探馬車裏坐着的到底是誰。他既然說了今日不會走,便是知道如今馬車裏的不是傀儡,也知道我一定會見他。”寧修雲對這位書中的太子伴讀也很好奇。
書裏說裴延此人,詩文、政經、策論、兵法無一不通,說一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不為過,他素有才情,比當朝太子寧遠虛長三歲,兩人之間的關系像兄弟,像朋友,但唯獨不像君臣。
因為即便裴延表現得再溫順無害,好似事事為了太子着想,也改變不了一件事——他不認寧遠這個未來的君主。
他會同意跟在原主身邊,僅僅是因為其父裴問之告訴過他,嘉興帝從無廢太子的打算,只有做太子心腹,裴延才能延續裴家的榮光,和他父親走一樣的路,坐到當朝再想的位子上。
而原書中車隊行至南疆,裴延看出簡尋有帝王之相,便轉投簡尋麾下,做了簡尋的謀士,而歸朝途中的那場刺殺,便是裴延獻策,為簡尋帝王之路開拓第一步。
殺死一個昏聩無道的太子,為大啓的百姓造福,積累名望。
若非有在車隊中說一不二的裴延做內應,簡尋就算武功再高,雙拳難敵四手,怎麽能在護衛營卧虎藏龍的情況下完成刺殺。
況且,嘉興帝安排在太子身邊的死侍也不是吃素的。
原主估計到死都不會想到,自己最信任的人會如此背叛他,将他的生命看做一個推動棋局開始的砝碼。
至于裴延為何非要走一條彎路,放着唾手可得的高位不做,也不願擁立原主——寧修雲也很好奇,只為了這點好奇心,他覺得見裴延一面也是值得的。
和簡尋分別半日,他淡漠的表情總算變得饒有興致起來,擡手示意沈三傳召裴延。
好在太子的車駕夠寬敞,和一個小型會客廳沒什麽區別,容納幾人密談綽綽有餘。
沈三出去片刻,而後身穿綠衣的青年便在他的帶領下踏入馬車。
寧修雲看向那穿着綠衣的人影,勉強能認出這人是裴延。
這也沒辦法,剛醒來的那段時日,他為了避免周圍人發現異常,找借口将身邊的人都調離了原本的崗位。
之後沒多久他便讓替身代勞,自己金蟬脫殼,裴延這個人,寧修雲只遠遠見過幾次。
真要算起來,兩人今日是第一次正式見面。
“殿下日安。”裴延說着,雙腿一彎便要跪拜。
寧修雲制止道:“不必拘禮。沈三,賜座。”
裴延聞言也不推辭,便在沈三拿來的凳子上安穩坐下了。
“謝殿下。”
寧修雲狀似疑惑地開口發問:“孤聽沈三說,你急着見孤,可是有什麽事?”
裴延道:“慚愧……逢君并無重要的事,只是一病半月有餘,見好了之後,想起許久沒給殿下請安,逢君心有愧疚,特來拜見。”
寧修雲說:“裴卿如今見過孤了,覺得孤可還安好?應當……沒讓裴卿擔心吧?”
“逢君失禮了。”裴延擡手作揖,目光匆匆在太子身上一掃而過,帶着禮貌的打量,卻不會讓人覺得僭越,分寸拿捏得極好。
片刻後,裴延感嘆道:“見到殿下安好,逢君便安心了。”
話裏有話,處處機鋒,好似太子會遇上些什麽危險似的。
但衆所周知,太子殿下一直被護衛營保護,病愈後甚至鮮少面見車隊裏的官員,太子車駕簡直被守得像鐵桶一般,哪會有危險可言呢?
裴延不過是想說,偷梁換柱這種小兒科,他早便知曉了。
寧修雲輕笑道:“裴卿多慮了,沈三武藝高強,比原本的那個小将好上不少。孤沒記錯的話……似乎是裴家幕僚?”
裴延說:“殿下好記性。”
兩人同時淺笑,最終視線交彙,具是目光幽深,藏着些彼此之間心知肚明的隐秘。
從前即便有外人在時,原主也絕不會用“孤”這種自稱,原主依賴仰仗裴延的智慧,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只有留住裴延這個智囊,才不至于在前往儲君的路上行差踏錯一步。
裴延做出了原本兩人之間相處的自然姿态,用小字做自稱,說話親近關切又不逾距。
卻沒想到太子如今連裝都不想裝了,不僅對他疏離相待,甚至明擺着要打壓他這個風頭太盛的伴讀。
畢竟心腹心腹,若不掌握得當,遲早要變成心腹大患。
寧修雲随即一揮袖子,說:“裴卿若是沒有別的事,便讓沈三送你回去吧。到底是大病初愈,要好好養着才是。管巡撫已然病倒,再少一個裴卿,孤可真是于心不忍啊。”
他怎麽會不知,裴延有“裴三郎”的美稱,但卻故意句句都往對方的痛處戳,就想看看裴延會什麽時候破功。
卻沒想到這人耐心真的極好,僞裝的功夫也修煉得爐火純青,半點都沒有要發作的跡象,就是不知道藏在衣袖裏的手掌有沒有攥成拳頭。
裴延沒有接受寧修雲的好意,轉而說:“臣還有一事想問,江城郡守傅大人傳來消息,想送些人到殿下這裏當差,這些人不知底細,身家背景都是江城人的一面之詞,殿下真的要答應收下這些打雜的?”
寧修雲目光一凝,迅速接收着裴延話裏傳達的信息。
他對這件事完全不知情,一時間無法判斷裴延的話是真是假,他剛剛換回太子的身份,沈三還沒有向他提過這件事。
寧修雲坐直了些,冷哼一聲,說:“沈三?”
帶着疑惑的尾音讓在場的兩人同時心中一震。
這麽好的離間機會,裴延怎麽可能會放過。
他神情訝異,有些猶豫地說:“這已經是昨日的傳信了,原來沈統領還未向殿下禀報嗎……?”
裴延語氣分明有着真切的疑惑,但還是溫柔地替沈三辯解:“許是沈統領事務繁雜,把這點小事給忘了吧,也不能怪他,畢竟能者多勞。”
這話好像是在為沈三開脫,但怎麽聽怎麽不對勁。
沈三是個粗人,想不明白其中關竅,只覺得裴延對他的惡意不小。
沈三立在一邊,被這急轉直下的事态驚得瞪圓了眼睛,“這……殿下……其實……”
沈統領笨嘴拙舌,不知道如何解釋,傅如深聯合江城世家權貴,要向太子殿下舉薦人才一事,他早便知道,但其中還有其他隐情,他本是準備在車隊抵達江城之後再禀報的。
但經裴延這麽一說,顯得他好像是玩忽職守、有意怠慢一般。
裴延笑容溫和,笑意卻不達眼底,目光深處泛着冷色,三言兩語就抓住了沈三的錯處,捅到太子面前,離間還在磨合期的主仆對他來說十分容易。
寧修雲坐在上首的位置俯視着這個看似謙遜溫和,實則睚眦必報的青年,忍不住輕笑一聲。
裴延表現得十分畢恭畢敬,回禀完這件事之後,他便目光恭敬地垂落,行禮的姿勢哪怕是禮部最苛刻的侍郎官,也挑不出半點錯處。
但這種手段都是寧修雲玩剩下的,裴延想在他面前班門弄斧,還是太嫩了點,他輕易便能看穿裴延的計量。
裴延就好像耐性極好的毒蛇,隐藏在暗處,用身上的僞裝裝出一副無害的樣子,等到獵物放松警惕,變回一擊即中。
更可怕的是,他會麻痹你的神經,讓你到死都不知道兇手是誰。
自私自利,步步為營,不擇手段,裴延這個人,有做智囊的能力,卻擅毒計,委實是一把雙刃劍。
寧修雲搖了搖頭,制止了沈三的辯解:“不必多說。不過是一些跑腿的,到時候打發他們做點雜活就是了。”
裴延聞言笑道:“殿下若是不喜歡,回絕了便是。”
寧修雲目光悠悠地看着他,反問道:“是嗎?孤還以為裴卿會勸孤,江城的世家不好相與,而且都是繳稅的大戶,為了在外的名聲着想,應該忍耐才是。”
裴延微愣,臉上的笑意明顯散了些,可看着寧修雲的目光倒多了幾分探尋。
他話裏不知道帶了幾分真心實意,道:“殿下英明,是臣考慮不周。”
一場會面就在這種不和諧的狀态下落下帷幕,裴延沒了留下來的理由,便在沈三的護送下離開了。
寧修雲靠在軟榻上,伸手揉了揉眉心,覺得有幾分頭疼。
裴延自私、冷漠、薄情,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多少年的交情在他眼裏都不過是可以利用的工具,他總能打着為他人着想的旗號達成自己陰狠的目的。
糖衣炮彈不外如是。
這個人或許會在未來向簡尋效忠,為簡尋出謀劃策。
簡尋為人赤誠正直,如此純善,若是被裴延這種善于權術之人設計,恐怕會做出違背本心的事來。
而以裴延的手段,甚至會讓簡尋理所當然地把一切罪責攬到自己身上。
就算裴延是日後要寧修雲送命的大功臣,他也不想讓裴延這樣的人走到簡尋身邊。
絕對不行。
區區謀士,這世上的聰明人多如牛毛,他的簡郎自然配得上更好的,怎麽能要裴延這種有才無德之人。
原書裏什麽千古佳話的君臣之誼,那種鬼東西就應該跟着他寧修雲一起下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