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洋平】夏花的書簽

【洋平】夏花的書簽

點心鋪子販賣着甜蜜、幸福、好心情,還有洋平的笑容。天知道有多少小女孩兒是為了看他的笑才來光顧這家點心店,洋平的笑兼具溫柔與嚣張,矛盾卻又恰到好處地融合,那種從容是獨屬于他的魅力。

上高中之後,洋平在湘北附近的點心店打工,每晚從五點到夜裏十點閉店。通常,他看一會兒花道打球再去點心店,剛好提早到幾分鐘,換上店裏提供的襯衫、馬甲和西褲,活像個體驗平民生活的王子。

他給每位顧客打包點心的時候,順便送出他的招牌笑容,如果客人肯多買一杯飲料,他還會貼心地在便簽上寫一句祝福語,貼在打包帶封口處,比如“今天好運氣哦”,或者“陽光伴随着你”,或者抄一句俳句什麽的,對他來說并不重要。

重要的在于多買一杯飲料多賺一點提成,女孩子們兩腮緋紅低聲私語,他則開心地收好零錢,雙向滿足多完美啊。點心鋪子的暖黃色燈光映出他臉上溫暖的滿足感,他想攢錢買一輛新機車,至少載得動高宮那家夥。

日子每天都差不多,匆匆翻過。

五月初的這天,他遲到了,由于某個不長腦子的家夥跑去籃球館鬧事。洋平到店的時候已經快到八點鐘,他擔心老板會生氣,事發突然他來不及請假,而且還挂了彩,膠布會擋住他招牌式的笑。

他很幸運,老板沒計較他來晚,但不幸的是,他認識了一個新店員,名叫夏花的初三女生。“因為夏天生意總是更好,你一個人忙不過來。”老板這樣解釋,然後砍掉了他三分之一的薪水。

洋平心疼他的薪水,連帶覺得新店員也不太順眼,雖然夏花明明很可愛,一雙笑眯眯的眼睛讓她看起來很親切。夏花對洋平的不滿好似無察,穿着白圍裙帶着一對可愛的貓耳朵,笑眯眯地忙前忙後,客客氣氣叫他學長,态度好到洋平沒辦法氣下去。

青蔥歲月沒有多少仇怨能記着超過一天,尤其男孩和女孩之間。在飄滿奶和蜜糖的香甜裏,在柔和的淡黃色燈光裏,在他的儲蓄金額漸漸增長的日子裏,有個漂亮女生跟他有一搭沒一搭聊天,打工的時間過得快起來。

夏花她手腳麻利,客人跟着天氣漸熱而增加了,洋平的工作強度反而下降,甚至可以晚到一點,多在體育館逗留一會兒。相應的,他總是九點剛過便催夏花早點下班回家,一個女孩子,太晚了畢竟不安全。

“我不告訴老板”,他帶着不遵守規則的調皮,對她笑說。她笑着道謝,打包兩塊當天折扣最多的面包,換回校服背上她淺藍的舊帆布包回家。

日子匆匆而過,太陽落得越來越晚,花道的上場時間越來越長,甚至學會了籃下跳投,只有追晴子這事毫無進展。洋平打工的店鋪生意越來越好,某個很熱、很熱的晚上,他們忙到了十點該閉店,還有客人陸續進來。

不能攆客人啊,這個晚上收拾完已經快十二點了,洋平不放心夏花一個人回家,說送她,夏花卻有些別扭,路上幾次推說不用了。洋平堅持己見:除非能給出說服我的理由。

理由嗎?下了班,夏花換回校服,兩手握緊交疊在身前壓住過膝百褶裙。

她每天都穿校服,裙子已經洗得發舊,洋平忽地産生了聯想,她是不是家裏環境不好,所以不想給他看,會傷女生的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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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送你一點都不麻煩,真的,”洋平溫柔地笑道,收起他平時那副痞痞的挑釁,努力讓自己看起來真誠,“我家住和光中學後面,你知道那裏吧,順路的。”

其實他想說的不是順路,他是想說和光中學後面的那片貧民區,他家的環境不會比眼前的女生家裏更好,這樣也許能安慰到夏花吧?

“我家……”夏花只開了個頭,又不吭聲。路燈描畫出她為難的表情,蟬在枝頭叫着,讓沉默不那麽尴尬。

洋平不想勉強她,好意令人難以承受那便不是好意了。他拿出他日常的招牌笑容來,點頭順從到:“啊,那你自己回家當心點啊。”

他卻沒走,等夏花的背影快離開他的視線時候,小心地跟了上去。只是保護她,洋平想,畢竟太晚了,無論為什麽,他不讓夏花知道,她就不會覺得不舒服了吧。

夏夜的風夾雜些花香,暖暖拂過未歸人。

轉了兩個路口之後,洋平瞧見夏花向一棟廉價公寓走去。他想她這是到家了,果然如他所料,真是個傻女孩,這有什麽可難為情的。總有些人更艱難些,他跟花道都在差不多的地方長大。

他剛放下心,卻見有人影迎着夏花上前,心又提起來,細分辨發現那是個中年女人,太遠了面目看不清。洋平推斷是夏花的媽媽出來接她的,那她安全了,他正要走,只見女人擡腳踹在夏花的大腿上,夏花跟着跪下去。

他一驚,拔腿想上前制止,又見那女人把夏花拉起來抱進了懷裏,兩人做抱頭痛哭的模樣。

洋平停住了腳步,太遠他聽不見,但他明白了夏花不讓他送的想說卻說不出口的理由。她一早知道吧,這不是第一次。總有人更艱難,她的生活比他料想的更不堪。

如飲了一杯低溫泡得太久的黑咖啡,滿心苦澀裏浸出酸。

這個晚上,洋平沒睡好,反複推敲中年女人和夏花的關系。親媽?那一腳看上去可不輕。繼母?繼母不會抱着她哭吧。親戚?親戚多半管都不管。只怕還是親媽。

就因為她晚回了兩小時?其他時候呢?會不會因為她考試少拿了一個分數段,會不會因為她新年裏想要一條新裙子,會不會因為她買貴了打折的面包……

她總是笑。他拿笑容哄顧客,她拿笑容哄誰?生活嗎?他能為她做點什麽?買張票帶她逃跑怎麽樣?

再見到夏花,洋平忍不住多照顧她些,好平複自己心中那一連串的問號。他努力讓自己笑得跟平時一樣,他以為自己掩蓋得很成功,直到夏花笑眯眯地問他:“你幹嘛總看我?”

她跑去店裏用來裝飾的金色反光條前左照又照,“沒弄髒啊,學長你在看什麽?”

“我想……”想怎樣呢?真能帶她私奔不成?還是追問她讓她陷入尴尬的境地?“我想請你喝一杯拿鐵,如果以後你肯直接叫我洋平而不是學長的話。”

他忽然恨自己太年輕,能為她做的太少,只好在拿鐵裏多放一勺糖漿,或者幫她多打包一塊點心,不管多忙早早攆她回家去,讓她在無關緊要的生活邊緣多嘗些甜頭。

日子匆匆而過,夏天展現出炎熱的威力。等等三人組成天惦記叫洋平一起去夏日祭消暑,洋平總是笑笑推掉。每天去點心店打他的工,就算不為賺錢,陪陪夏花也好。

考試周裏,洋平從他攢着買車的錢裏拿出四分之一,買了兩張游樂場的門票。這個晚上他一直在夏花身邊轉悠,想找個看起來自然而然的機會談到游樂場的話題。

“夏花,湘北的考試這周結束。”

“夏花,我下周開始正式放假。”

“夏花,我知道附近有個超級市場招暑期工,要不要一起去上白班?”

“夏花……去報了名之後,我就沒什麽事了。”

“朋友送了我兩張游樂場的票,不如一起去?”

夏花正打包一份情侶套餐,洋平挑了張緋紅的便簽紙,寫上“酒醉落馬雪和沙”交給夏花貼在封口處。

點心交給那對小情侶,夏花笑得快樂,眼睛眯成兩彎嫩嫩的月牙,“我好多年沒去過游樂場了,那我給你帶午飯好嗎?”

洋平想說他請客,可她看上去很期待他說好,所以他說“好”。到了約會的日子,他挑了一件清爽的天藍色襯衫,在樹蔭裏想她會不會還穿校服。

遠遠看見夏花向他跑過來,穿着淺色的半袖襯衫和單褲,依舊的帆布包挂在肩膀上,馬尾巴蕩來蕩去。長褲讓洋平疑惑她腿上是不是有傷,多勇敢的女生啊,不管生活多糟糕,依然努力地笑。至少今天玩得開心點吧。

游樂場人很多,青春少年尤其多,歡樂的氣氛裏,洋平給夏花買了只紅氣球,她将細線纏繞在指尖,将氣球抱在懷裏一副無憂無慮的天真模樣。

太陽斜了該返程的時候,夏花帶着洋平跑去游樂場花圃細細選了一株品相完好的紫陽花,“回去寫幾張花箋給我,我給你做紫陽花書簽當氣球的回禮吧。”

“幹花書簽嗎?好啊,那我就等着你喽。”洋平翻過帶着油墨香氣的《俳句集:夏天卷》,在夏花拿給他的四色花箋上寫了關于夏天的名句,“聽見蝴蝶相觸聲”,“流螢斷續光”,“月色如水照竹林”,“雲中留曉月”。

日子又翻過幾頁,離花道的全國大賽還有十天。洋平不無遺憾地告訴夏花,他這半個月不能陪她打工了,要去幫朋友集訓,然後陪朋友去廣島參加比賽。“我會給你帶禮物的,夏花,你喜歡什麽?”

“喜歡什麽呢?”夏花在香甜的點心店裏抽空苦惱了半個晚上,“我想不到,不過,洋平君,等你回來的時候,書簽就做好了,你可別嫌棄我手笨。”

怎麽會手笨?洋平低頭看向夏花那雙忙碌的手,多麽靈巧,又是多麽堅韌。也許可以送她一枚時裝戒指,欲飛的蝴蝶或者綻放的花瓣,點綴在她指間,一定很美。

陪花道集訓的日子匆匆而過,然後是IH之旅。洋平帶上他打工攢下的薪水,看來買機車要再晚幾個月了。到了廣島之後,他甩開等等三人組,獨自去陌生的街頭給夏花選禮物。

思念夏風般地纏繞過洋平,流向家的方向,流向點心鋪子裏花一般美好的女孩。

他比他以為的更想她,送她禮物的時候,要不要告訴她這個秘密?他不會吓着她吧。洋平夢着遙遠的故鄉和故鄉裏的夏花,甜甜地睡了。

若此時他看一眼鏡子,就會知道自己笑得多真誠。

湘北一共打了三場比賽,第五天踏上回家的新幹線。洋平按耐住期待先送花道去醫院,安頓好他,太陽已經要墜落了。天邊的紅焰催他快些,再快些。

他匆匆趕到點心店,推開透出溫暖黃光的玻璃門,櫃臺裏帶着貓耳朵的是個陌生女生。洋平愣了愣,看了眼表,已經七點多了啊。

“您要選點兒什麽?”女生招呼他進店。

洋平帶着緊張走向櫃臺,手插進褲子口袋握緊了那只包裝精美的小盒子,“請問,夏花沒來上班嗎?”

女生仔細打量過他,回身拿了那本《俳句集:夏天卷》,對他客氣地笑說:“你是洋平君吧?夏花辭職了,說是搬家了,交班的時候她囑咐我,說你會來找她,托我把這本書交給你。”

洋平不死心又問:“那你知道她搬去哪兒或者有聯系方式嗎?”

“沒有。”女生再答時候神情裏流露出不耐煩,招呼別的顧客去了。

在點心鋪子的櫥窗外,洋平借着昏黃的光翻開詩集,這本書被翻得次數多了,油墨的香味散盡,其間飄散出來的只有書簽。四張不同底色、同樣用幹紫陽花做成的書簽,紫陽花瓣壓得半透明,封在塑料裏,能保存許多年。

他一張張看過去,淺黃的“月色如水照竹林”,淺綠的“流螢斷續光”,淺粉的“聽見蝴蝶相觸聲”,淺藍那張卻不是他寫的“雲中留曉月”,換了她寫的半句詩:願為山上雨。

他知道後面還有半句:有幸得逢君。

風聚了又散,月缺了會圓,差不多的日子一天一天匆匆而過,只有開不謝的夏花和送不出的禮物,永遠留在洋平十六歲的夏天裏。

——完—2022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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