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溫故竄上高空,又落到大樓的平臺上,沿着天臺外沿飛快奔跑,人類肉眼根本無法分辨那道灰色光暈般的殘影是什麽。

在污染區的輕松感覺又回來了,那種不受束縛的自由和體內力量恣意湧動的快感,讓他回歸到最原始的快樂。

抛去抓捕污染物的任務不談,單就這份快樂來說,多掃三天街也值了!

他追逐着即将消失的氣息,最終停在城市邊緣的一條河道上方,下面有一排整齊的排污口,反上來的酸臭的味讓人窒息。

溫故确定目标在這裏,但他不想下去。

他決定讓張堯下去,于是用通訊器主動呼叫了他,但卻得到了“已經在路上,五分鐘後到”的回複。

溫故放心了,很快他又發現一個問題:這邊空氣質量太差,污染物的氣息受到嚴重幹擾,消散得很快。

根本用不上五分鐘他就會跟丢。

一分鐘後,溫故哭喪着臉跳下水泥臺,來到其中一個排水口的洞口。

他用細藤蔓臨時給自己織了個口罩,但發現對氣味沒什麽用,就又額外長出幾片葉子蓋住鼻子,這才感覺好了點。

想了想,他再次聯絡張堯彙報:“沒時間等你了,我先進去,外套留在排水口左邊做标記。”

張堯笑着誇獎:“挺聰明的嘛,那你注意安全。”

只是客套話罷了,誰能威脅到15504先生的安全?要不是擔心懶惰使人退步,張堯都想徹底躺平等溫故回來。

不料,溫故委屈的聲音從聽筒裏傳出來:“你們快點來幫我,我可能不太行。”

“怎麽了?”張堯緊張,心想還真有溫故都搞不定的污染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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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臭了。”溫故忍不住咳了兩聲,眼睛被熏得都要淌眼淚了,“我需要防毒面具……”

張堯:“……收到。”

溫故一邊順着下水道往深處走,一邊甕聲甕氣地問:“我今晚可以去你家洗澡嗎?我的洗澡次數用完了。”

張堯答應得很爽快:“行,沒問題,咱倆一起”

本來正在回頭從車廂上摘防毒面具的宋海司停下動作,看了張堯一眼。

明明是跟平時差不多的冰冷表情,但不知道為什麽,張堯總有種自己本來是只快樂的公雞、某天突然莫名其妙被拉出雞窩、又被一刀抹了脖子的既視感。

他目不斜視地開車,語氣嚴肅地對着麥克風說:“你抓緊時間找到它,任務完了我們先去清掃街道,掃完才能回家一起洗澡。”

收到對面的肯定答複後,他迅速結束通訊,強迫自己閉嘴不要去觸總巡查的黴頭,心裏卻不停腹诽——

不就是忘了懲罰事項嗎?流程上出現一點小小的偏差而已,至于用那麽兇的眼神瞪人麽?再怎麽說溫故也是巡查處的大功臣啊!

哎?哎哎?這種即将被針對的恐怖預感是怎麽回事?

-

泰川在幾十年前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大城市,有着最先進的全自動城市廢水排放系統,這套系統一直沿用至今。

根據系統設定,各個區域的廢水先是排放到各自的蓄水池,經過過濾,分為可循環用水和廢水,循環用水直接進入專用水管,廢水則按照系統設置好的時間排到下一層水路,經由複雜的管道系統,最終流向城郊的排污河道。

這是一個巨大的工程,修建得比地下鐵路還要宏偉,除了定期維護外,基本上不需要人工操作,而如今,排水口的末端更是沒人來清理。

所以,很臭……

溫故又想撂挑子了。

但低頭看到自己制服上的蒲公英,就打消了念頭,就算要走,也要把媽媽丢的東西一起帶走。

“嗒,嗒,嗒——”

腳步聲在四通八達的地下排水道中亂撞,顯得異常孤獨。

不想耽擱太多時間,溫故加快了腳步,最後幹脆跑了起來,但他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觸碰身邊滑膩泛白的水泥牆壁,就連藤蔓都不願意。

順着那點即将消散的氣息,溫故不知道穿過了多少個十字路口、T字路口和金屬閘門。

他忽然停下腳步。

四周的寂靜被什麽東西沖散了,耳邊,悶雷般的轟鳴向他滾來,伴随着金屬摩擦碰撞聲,像是地震。

他稍稍感知了一下,就打開通訊器。

“有很多東西在向我靠近,非生物,那會是什麽?”

“稍等,馬上确認。”

張堯的通訊器在外放模式,宋海司直接調出排水系統的地圖,跟定位器重合,确認溫故的位置後,擡腕看了一眼手表。

他的眉頭皺起,用自己的通訊器接通了城管所。

“污染巡查處,宋海司,需要你們配合。”

對方是一個聲音年輕的接線員:“總巡查?您請講!”

“排水系統,三號排污通道,能否暫停使用?”

“您稍等。”對面停頓了十幾秒,換了一個沉穩的聲音,“總巡查,我是排污系統負責人,三號排污通道擔負五區和六區的排污工作,每半小時過一次水。”

“了解,能否暫停使用?”

對方解釋:“剛剛六區的廢水過濾完成,排放了一次,半小時後輪到五區……”

“能否暫停使用?”宋海司一字一頓的,顯出些許不耐煩。

“……最多一小時!”

“能否延長?”

“總巡查,蓄水池未必夠容納兩次以上蓄水,五區或許要承擔三次,而且水位過高的話,水裏的雜質可能會破壞過濾系統,損失太大了。”

“明白,那就一小時,多謝。”

“您客氣了,總巡查!”

張堯愣愣地看向宋海司:“剛排完?”

宋海司面無表情颔首:“嗯。”

張堯張了張嘴,一時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最後只能深表同情:“好慘……”

溫故快哭了。

危險來臨的時候,他最大程度地伸出枝條和藤蔓造出一個空間,把自己封在球裏,随着猛烈傾瀉的水流被推出老遠,卡住一條管道縫隙才停下。

幾分鐘後,周圍恢複平靜,他收回身上的多餘零件,低頭看自己皺巴巴濕漉漉的制服,死死抿住嘴唇,生怕有什麽不明物體進到嘴裏。

畢竟枝條和藤蔓都沒法完全阻擋水流,而且他的鼻子好像徹底失靈了。

暴躁。

他抓住最後一點污染物氣息,重新跑回剛才的路口,選中一個方向沖了過去。

手電在剛才的沖擊中不知道丢在了哪兒,一切動作完全憑借直覺,等到達污染物氣息最濃烈的位置,他停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

似乎有點不對勁。

他的注意力前所未有地集中,空無一物的水道裏,呼吸聲被無限放大,殘餘的水仍然在水道裏潺潺流淌,偶爾有水滴落進去,零星的水花被濺起,他幾乎連每一滴的落點都聽得清清楚楚。

但除此之外,沒有半點多餘的聲音。

沒有移動時的摩擦,也沒有呼吸,這不科學。

不知不覺,他的耳朵都快豎過頭頂了,他感覺自己像只兔子,就深呼吸了一下。

呼吸聲驚擾了水道裏的不明物體,光滑的身體悄無聲息探出水面,自帶夜視功能的複眼叵測地盯着人類。

“嘩啦——”

半米多長的銀鱗魚猛然躍出水面,薄紗般的翅膀抖開無數細小水珠,巨大的振翅嗡鳴聲驟然在溫故腦後響起,細小的氣流閃電般貼着他身體劃過,直插入身後的青石板地面。

身體的本能讓他剎那間做出防禦動作,但因為事先沒進入戰鬥姿态,臉上被刮出兩條口子,熱流瞬間淌過臉頰。

他摘下傷口裏嵌着的“武器”,居然是一片魚鱗。

那一點點血腥刺激了污染物,它的身體猛地膨脹了一倍,巨大的魚腹下,六條細而鋒利的足每一根都像利箭,在經過他頭頂時,倏然剮過他的頭發。

發絲紛紛貼着面頰滑落,有的黏在傷口上。

他最寶貴的頭發被削掉了一塊,這讓他十分憤怒,加上始終停留在黑暗中的壓抑感,他一咬牙,在污染物又一次扇動翅膀朝他發動攻擊時,輕輕松松用一條藤蔓刺穿了它那顆蜻蜓腦袋,然後,另外幾根藤蔓纏住仍在掙紮的身體,把它送到他面前。

他揪住它的魚尾用力一拉,整條魚骨被他拉出來,而污染物也終于不動了——徹底殺死污染物的通用方法,就是拆掉它們的脊椎。

他收起身上的荊棘,輕輕喘着氣,同時,通訊器上的紅燈亮起。

“溫故,我們到入口了,你那邊怎麽樣了?”

“好了。”

“帥!等我們來會合!”

“好。”

幾分鐘後,通道裏傳來淩亂的腳步聲,電筒的強光漸漸劈開黑暗,照亮轉角牆壁上的水漬,沒多久,幾束光柱齊刷刷打在他身上。

張堯的制服領子敞開着,頭上戴着防毒面具,跑過來看到這邊的場景時,頓時一個踉跄。

明晃晃的電筒下是污染物慘不忍睹的屍體。

“你……把它搞死了?”

“嗯。”

張堯絕望。

完了,人類的未來……

宋海司走過來,手電随意晃了一下地上,又一擡,剛好照在溫故的臉上,突如其來的強光刺激讓他偏頭躲了一下。

宋海司看到他臉上紅紅的一片,那是血被暈開的痕跡。

“受傷了?”

“沒事。”溫故拽掉臉上的發絲,相比這兩個小傷口,還是頭發的損傷更讓他傷心。

宋海司把手裏的防毒面具遞給他:“戴上。”

溫故揉了下鼻子,耷拉着的腦袋搖了搖:“不用了,聞不到了。”

在高高的拱形水道下,他濡濕的頭發緊緊貼在耳邊,渾身狼狽得像是經歷了一場惡戰,濕漉漉的樣子顯得異常落寞。

宋海司想不出他為什麽不開心,是因為失手殺死了污染物?

他緩緩把目光移到地上的血泊中,很快發現了混在血肉中的魚骨。

誤會了,原來不是失手。

他立刻意識到問題嚴重,心往下沉了沉。

想什麽來什麽,一聲驚叫響徹下水道:“你殺死了Y209?!”

蔔博士跑到研究樣本的屍體邊,捶胸頓足:“為什麽會這樣!你知道它有多珍貴嗎?”

他氣勢洶洶逼近溫故:“你們巡查處就這樣做事?我要去找葉先生投訴!”

溫故有點不知所措,但通過對方的話,他意識到自己又給宋海司捅婁子了。

他弱弱地問:“非人類的污染物,不該被殺死嗎?”

“它屬于研究所!不明白嗎?!”蔔博士不依不饒,甚至用力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它是珍貴的研究樣本!世界上絕無僅有的、能夠自動重組基因的樣本!我們連做實驗都不敢有大動作,你居然就這麽把它殺死了!”

越說,他越是怒不可遏,握緊的拳頭不停在溫故面前揮舞着,強忍着才沒砸向溫故的腦袋,而溫故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深深埋着頭,一語不發。

忽然,他枯瘦的手腕被一只手抓住了,隔着手套都能感受到皮膚上傳來的冰冷。

宋海司攔住了他,身體前傾,擋在他跟溫故中間。

在雪白燈光的照射下,防毒面具後面的灰色眼瞳剔透得仿佛某種高貴的晶岩,跟聲調一樣冰冷刺骨:“他受傷了,你看不到?”

蔔博士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被強行冷靜。

他叫嚣:“宋海司,現在是讨論這種小事的時候嗎?別以為……”

宋海司松開手,語氣淡淡:“投訴是嗎?打報告吧,或者明天直接來巡查處找我。”

蔔博士怒瞪他一眼,回頭指揮研究所的兩名工作人員收拾殘局。

宋海司壓根沒拿他當回事,幫溫故摘掉臉上的碎頭發和傷口裏沒摘幹淨的鱗片,鱗片太小了,他就幹脆摘下手套,用指尖一點點幫他挑幹淨。

“疼嗎?”

溫故用力搖頭,眼眶有點發熱。

他沒想到宋海司會站在自己這邊,他以為他又會懲罰自己,清掃街道,或者更嚴重的。

“回去休息吧,洗個澡,其他的交給我。”

溫故還記得張堯的話,搖搖頭:“我要去打掃街道了。”

宋海司快被他氣笑了,輕輕敲了一下他的腦殼,希望他能開竅一點。

一旁的阮圓婷盯着污染檢測儀上緩慢閃爍的紅燈,疑惑地走到宋海司身邊:“總巡查,周圍好像還有污染能量,看起來很少,但确實是有……”

宋海司:“是殘留?”

阮圓婷稍加判斷:“不像,雖然不太活躍,但确實是有生命的。”

溫故在一旁說:“是有生命的,它剛才跳出來攻擊我之前,産卵了……”

他真心感覺有點惡心。

聲音不大,卻像是一聲響雷炸穿了所有人的腦子。

他們全都看他,一時間,空曠的下水道裏只剩下此起彼伏的沉重抽吸聲。

蔔博士激動的手都在抖:“快,快點,把這附近所有的卵都撈出來,越多越好!冷藏箱呢?快去拿!不夠,不夠……趕緊回研究所去取!”

而宋海司卻眉頭緊鎖,對張堯下了死命令:“集合所有人,從外部封堵三號排污水道,一小時內找出所有卵,一顆也不準流向野外!”

【五區六區居民請注意,由于不可抗力原因,三號排污通道暫時封閉,請暫停使用一切排水設施,給您帶來的不便請您諒解!】

經過葉先生特批,三號排污通道的暫停使用期限從一小時被延長至二十四小時,幾十年沒見人影的排污通道突然間熱鬧起來,各種設備和裝備被一箱箱搬進去,通道四周還架起了臨時照明。

蔔博士跟剛才完全是兩副嘴臉,一邊跟手下的研究員一起趴在地上找污染物的卵,嘴裏一邊念叨着“怎麽會産卵,怎麽會突然産卵”。

宋海司向來公私分明,他不計前嫌地喊來所有待命的巡查員,兩人一組搭檔在排污水道裏進行地毯式搜尋,卵只有指甲大小,找起來很費時間,他們把每一顆都小心翼翼地放進冷藏箱裏。

臉上的小傷對溫故來說根本不算什麽,他對污染的感知比儀器還準,宋海司就由他留下,但因為對他的狀态不放心,就跟他一起行動。

一路上,溫故都沒怎麽說話,宋海司看出他情緒不高,也就一言不發地跟在他身後。

通道狹窄,他不得不看着他的背影。

脖子異常纖細,濕透的制服襯衫清晰印出蝴蝶骨的輪廓,襯衫整齊地收在腰帶裏,形成窄窄的腰線。

宋海司看得出神,突然,發現溫故走的方向不太對。

他提醒:“那邊不用檢查,卵不可能在上游。”

除非它們會游泳。

“嗯……”溫故停下來,往前方的黑暗中看去,“剛才洪水下來的時候,我聽到那邊的聲音有些奇怪。”

“洪水”讓宋海司隐蔽地笑了一下:“怎麽奇怪?”

“好像有人敲管道,不确定。”

“人?”宋海司想了想,“去看看。”

如果是其他人,宋海司說不定會認為他在胡說八道,但這話出自污染值一萬五的BOSS級污染物的口中,他肯定不會懷疑。

他快走幾步走到溫故前面:“一直往前?”

溫故:“大概十幾米,左轉。”

他整個人都很僵硬,因為宋海司。

他仍對昨晚的事耿耿于懷,糾結的點在于昨晚究竟算不算社死,反正,今天突然見到他,很不适應,但宋海司卻好像完全忘了昨晚的不愉快,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人類真的,好難懂。

前方手電光忽然斜向左邊的通道,溫故被牆角的大片水漬反光晃了一下,眯起眼睛。

宋海司站在原地,凝望向死般寂靜的通道。

光柱緩慢在通道中移動片刻,他按住耳朵上挂着的通訊器:“張堯,帶人來我這邊。”

接着,他又撥出一通:“陸總司令,我是宋海司,三號排污通道,發現士兵遺骸,派人來收屍。”

溫故跑過去。

通道坍塌了一大半,大大小小的石塊和沙土散落在地,一塊巨石沉入水道底部,擋住了一半的水流。

除了石頭外,還有屍骨,人類和非人類的屍骨,水泥平臺上,水道裏,不明作用的鐵梯上,甚至是頭頂的管道中間,到處都是骨頭,足足有幾十具那麽多。

那些死去的人類穿着軍方的制服,早已經成了骷髅,帽徽上的芒星在陰暗潮濕的環境下覆着薄薄的銅綠。

還有很多扭曲變形的骨頭,是形狀各異的污染物,有的還跟士兵扭在一起,看來到死都在肉搏。

溫故環視周圍,後來看到了橫在頭頂管道中間的骨架,他被軍服包裹着,空蕩蕩的袖筒裏露出一小截手骨,正随着氣流緩慢搖晃,偶爾摩擦到鐵管的邊緣。

他跟空洞的眼窩對視片刻,自言自語:“就是你叫我過來的嗎?”

宋海司看了看,如果水流大的話,的确會碰撞到管道發出類似敲擊的聲音。

他踩到水流沖刷不到的地面上,蹲在一副骨架前,他還維持着向前爬的姿勢,身後的地面上,蜿蜒的褐色痕跡顯示出他最後的爬行路線,而在那堆包裹着殘缺衣料的骨骼上方,插着一根不屬于人類的黑色骨骼。

宋海司從他手邊拾起一塊金屬碎片,拿在手上翻來覆去觀察。

溫故忍不住問:“那是什麽?”

防毒面具後面的灰色眼睛低垂着:“D-938高濃度毒氣彈,任何生物通過皮膚接觸就能被麻痹神經系統,吸入呼吸道的話,一分鐘內使人陷入深度昏迷,不及時救治會在十分鐘內死亡。”

溫故驚恐地捂住鼻子,他後悔剛才沒接防毒面具了。

“D系列的所有型號在三十年前停産。”宋海司瞥了他的小動作一眼,“這裏最少三十年了,安全。”

溫故放下手,讪讪的。

“這麽厲害的武器,為什麽停産?”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曾經有人下令往被污染物占領的小鎮投放了一枚D-48,大型低濃度,本意是想要驅散它們,結果直接導致小鎮變成了死城。”宋海司解釋,“這些人要不是抱着同歸于盡的心,不會用這個。”

“他們怎麽會死在這裏。”

“或許是發現污染物打算潛入城市,追過來的。”

“沒有增援嗎?”

“沒等到,很正常。”防毒面具後面的呼吸有些沉重,“‘牆’出現前,世界就是這樣,平民和士兵都平等地接受死亡,幸運的人能轟轟烈烈死在對抗污染物的戰鬥中,更多的卻是不為人知。”

“哦……”

溫故有點傷感,他覺得今天的宋海司話比平時多很多,是不是因為他也很傷感呢?

他耐心地跟他這個污染物訴說着過去,就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表達出對死去的人類守護者的敬重。

幾分鐘後,張堯帶着幾個人趕來,對着眼前的慘烈情景吐出一連串的“卧槽”。

十幾分鐘後,軍方來人。

雙方共同取證留存,他們确認死亡士兵的身份。

完整或不完整的屍體都被規整地擺放在擔架上,再被蓋上象征榮譽的暗金旗幟,他們的制服也都被疊好,放在他們的頭骨旁邊。

少将真誠地說:“感謝您,總巡查!”

宋海司示意沒什麽,問:“什麽時候的事?”

“您知道光龍小隊吧?”

“聽說過,戰無不勝的軍隊傳奇。”宋海司了解地點了下頭,“是他們?”

“是,他們曾經被譽為泰川的希望。”少将嘆了口氣,“三十二年前的事了,據軍方內部記載,他們在野外清理掉了十幾只聚居的污染物,回R城的路上發出過求援信號,當時軍方從R城派出支援部隊,但半路突然遭遇污染潮,進行了一場惡戰,而光龍小隊也徹底失聯,沒想到……”

宋海司瞥了不遠處地上早已幹涸的血跡一眼:“污染物遺骸我們帶走封存,其他交給你們。”

說着,對少将伸出右手。

少将愣了一下,受寵若驚地伸出手跟他握在一起:“再次感謝您!”

擔架一個接一個從溫故身旁經過,連成一條金色長龍,從不見天日的地底向着光明緩慢移動。

污染物的骨頭被巡查員按照規定一一封存,一切都結束後,時間已經很晚了。

穿着白色防護服的研究所工作人員還在尋找卵,對照着儀器上顯示的污染波動,恨不得拿放大鏡怼在地上。

宋海司留下一部分巡查員繼續幫忙,另一部分撤出現場——他們的巡查工作還得正常進行,最近城裏也不太平。

他們從排污通道裏出來的時候,看到了滿天的繁星。

今天天氣不錯,天上沒有一絲雲彩。

順着繩梯爬到堤壩上,張堯摘下防毒面具,吐出一口長長的濁氣:“我靠,可悶死我了!”

他羨慕地看着溫故:“真厲害,一點都不怕臭。”

溫故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張堯笑嘻嘻地靠近他,突然臉色一變,差點把防毒面具又扣回去。

他捂着鼻子,又忍不住湊近聞了聞:“好家夥,腌入味了你都!”

溫故大驚,連忙擡起袖子聞啊聞,可什麽也沒聞到:“有嗎?”

他突然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哭喪着臉:“我好像聞不到味道了……”

不會吧?他的烤肉,他的槐花,他的小蛋糕……

張堯也慌了,摸摸他的頭發,語無倫次地安慰:“別急別急,可能是暫時的!咱們回家洗個澡,洗的香噴噴的,再睡一覺,明天就好了!乖啊——”

宋海司摘下防毒面具,連同髒了的手套交給一名下屬,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橘子糖,剝開糖紙,往自己嘴裏塞了一顆。

接着,他又掏出一顆,塞進溫故嘴裏。

“吃得出味道嗎?”

嘴唇被冰涼的指尖碰到,溫故不自覺抿了抿唇,口腔裏傳來的酸和甜讓他瞬間分泌出大量口水。

他用舌尖撥弄着滑溜溜的糖塊,把好吃的味道咽下去,點頭:“有的。”

宋海司:“那走吧。”

他從下屬手裏接過自己的車鑰匙,走出幾步,發現溫故沒有跟上的意思,回頭問:“怎麽不走?”

溫故指指張堯的車:“我的掃帚在那輛車裏,我還得去打掃街道。”

宋海司問:“你确定要去嗎?”

溫故認真算了算,确定:“我只有三天時間。”

宋海司:“有人會到城管所投訴你污染城區空氣。”

溫故:“……”

宋海司:“想掃随你,也可以先去我家洗澡。”

溫故:“……”

他求助地看向張堯,張堯連忙說:“總巡查,去我家就行,不……”

宋海司冷冷掃了他一眼,他頓時卡殼,殺雞的既視感又來了。

“……用麻煩您……哦!”反應慢半拍,話已經禿嚕出來了,他只好用力一拍腦袋,瘋狂找補,“對了!我這周的洗澡次數用完了!那還是得麻煩您啊,總巡查!”

宋海司:“不麻煩,應該的。”

溫故驚訝:“啊?之前明明說好的……”

張堯:“對不起!大哥!我記錯了!”

溫故:“哦。”

他暗自埋怨張堯這家夥不靠譜。

雖然經過昨晚的事,他覺得去宋海司家有點別扭,但洗澡的欲望還是戰勝了一切,他真誠地說:“謝謝!”

-

三區是居住人口最多,也人員構成最龐雜的一個區,宋海司的家就在三區一棟普普通通的居民樓裏。

巡查處作為泰川的一道有力屏障,統治區不吝給予他最高待遇,然而,他還是選擇了這裏,理由很簡單:因為離巡查處近。

宋海司的家裏簡潔幹淨,跟巡查處的制服一樣,以灰色為主要基調,也像是他這個人,冷漠,不近人情。

溫故站在門前,挪了一下腳就停住了,鞋子又濕又泥濘,而屋內的灰黑色大理石地面一塵不染,能當鏡子照。

宋海司脫掉長外套拿在手裏,裏面的襯衫袖子還挽着,露出線條緊致的手臂。

“怎麽了?”

溫故躊躇地問:“我臭嗎?”

宋海司的唇角向上彎了彎:“臭。”

“啊,那我還是……”

“進來。”

溫故就乖乖進去了,盡量邁大步子徑直跨進浴室。

他問宋海司:“你洗嗎?”

宋海司幫他找了條新毛巾:“你先。”

溫故想到張堯在通訊時說過的話,禮貌地邀請:“要不,一起洗吧?”

宋海司的臉頰抽動了一下。

與此同時,遠隔幾個街區的張堯停好車,突然打了好幾個噴嚏。

宋海司的拒絕意味明顯,溫故就識趣地閉上了嘴,開始解扣子,完全沒覺得當着他的面脫衣服有什麽不對。

宋海司覺得他某些方面的教育應該加強。

他姿态随意地斜倚在門邊:“張堯沒告訴你,隐私部位不能随便給別人看?”

溫故脫下潮濕的制服襯衫丢到腳邊,露出單薄的上半身和乖巧的小紅豆,問:“什麽是隐私部位?”

宋海司:“性丨器官。”

溫故:“什麽是性丨器官?”

宋海司:“……”

已經狂奔回到自己家脫光衣服打算洗白白的張堯又打了幾個噴嚏。

等宋海司解釋完,溫故不滿地咕哝:“我第一次脫光的時候你怎麽不說?”

宋海司:“……”

往事不堪回首。

看到宋海司瞬間沉下來的臉色,溫故緊張到咬指甲,絞盡腦汁想了半天,突然指了指自己的小腹:“是不是,交丨配的那些……”

宋海司眼皮直跳:“……誰教你的?”

溫故:“徐西霜。”

宋海司對這個名字沒印象,問:“誰?”

溫故認真介紹:“徐西霜,我在污染區的鄰居,生物學家。”

宋海司想起他曾經提過這回事,生物學家的話,把一個未經世事的污染物帶歪可太輕松、也太正常了。

他的臉色好看了些,問:“需要幫你澆水嗎?”

溫故伸出曾經斷掉的那半邊翅膀,只有短短的幾根藤蔓,迷你版。

他自豪地晃了晃它們:“我自己可以的,已經長出來不少啦!”

“嗯。”宋海司挪開目光,轉身關門,“幹淨衣服放在外面。”

溫顧痛痛快快地洗了個熱水澡,渾身的黏膩感消失了,整個人有種脫胎換骨的感覺,身體軟綿綿的。

一邊感嘆熱水可真好,一邊套上寬松的T恤和長褲,用手抹掉浴室鏡子上的水汽,仔細照起來。

臉上留下了一道細細的傷疤,傷口被水泡得發白,而周圍呈暗紅色,最可氣的是,一側頭發明顯缺了一塊。

好心情少了一半。

他走出浴室,看到宋海司正坐在桌邊吃東西。

他慢慢喝着土豆湯,看到溫故出來,指了指對面的位置,那邊已經盛好了一碗,還在冒熱氣。

在他的注視下,溫故端端正正坐到椅子上,拿起勺子,很有儀式感地吸了吸鼻子。

聞了個寂寞。

他慶幸味覺沒跟着一起消失,悶頭喝了一口,那一半好心情又回來了。

很淡的甜味完美跟土豆的原味融合在一起,很好喝。

“湯裏加了冰糖嗎?”他對吃的東西一貫記得牢,昨晚奚風光的玉米餅裏就加了冰糖。

“嗯。”宋海司喝掉最後一口湯,走向浴室,“鍋裏還有,吃完自己添。”

溫故幸福地眯起眼睛:“好!”

吃完飯,他主動洗碗。

他警告自己一定不能打碎任何一個,因為看起來宋海司就只有這兩個碗。

有點可憐。

無論是自己房子的原主人傅澄澄還是奚風光,都有很多餐具,可宋海司就只有一個盤子和兩個碗,他肯定組織不起一場像樣的聚餐。

溫故小心翼翼把兩個碗跟盤子放到一起,又刷好了鍋,不知道鍋應該放在什麽地方,只好一個個打開櫥櫃。

有的裏面放着食材,有的幹脆是空的,溫故找着找着,就翻到了一櫃子花花綠綠的糖果。

它們被一包包整齊放在格子裏,各種口味都有。

溫故眼巴巴看着,回憶起剛才宋海司塞進他嘴裏的那顆糖,那股酸酸甜甜的味道,讓他光想想都覺得想要流口水。

人類的食物可真豐富!

“想吃就吃。”宋海司的聲音從浴室方向傳出來。

浴室的門不知道什麽時候無聲打開,他用毛巾擦着頭發走出來。

剛剛洗過澡的宋海司臉上比平時多了幾分血色,一貫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發絲淩亂地貼在鬓邊,讓他看起來不那麽讓人不敢直視了。

看到他的剎那,溫故的眼睛亮起來,笑的幾乎忘了自己是誰。

他誠心誇獎:“你真好看!”

樸實如他,想不出更華麗的語言來贊美宋海司,不兇的時候,宋海司就是他心底最完美的人類模板。

宋海司擦頭發的手頓了頓,無奈極了。

“沒人教過你,不要用‘好看’這個詞形容男人?”

“我就是覺得好看啊,比如天上的彩虹,比如閃閃發光的蝴蝶,還有很多東西,都好看。”

宋海司一時竟無言以對。

“你……應該考慮其他人的感受,覺得好看不一定要說出來。”

“這也是人類社會的規則嗎?”

“不,是最基本的尊重。”

“覺得好看不能說出來嗎?”

“對我不行。”

“哦……”

溫故暗自記住。

他找到了鍋子的位置,把它放好,在關上櫥櫃前,他問:“你很喜歡吃糖?”

“嗯。”宋海司坐到剛剛的椅子上,又拉過一把椅子放到跟前,“過來坐,給傷口消毒。”

溫故這才注意到,他手裏拿着兩個小瓶子。

他覺得沒什麽必要,但還是過去坐了,把受傷的臉乖乖轉向他。

宋海司用鑷子從瓶子裏掏出一個消毒棉球,輕輕擦拭他臉上的傷,目光卻忍不住從他長長的睫毛和鼻梁的舊傷疤上掃過,最終盯住他由于屏息而微張的唇。

這小家夥似乎意識不到,其實他自己才是更好看的那個。

“鼻梁的疤怎麽弄的?”

“用匕首給我媽媽刻墓碑,不小心劃到了自己的臉。”他有點遺憾,上次污染潮進攻巡查處的車隊時,那把陪伴了他十幾年的匕首被保管它的巡查員給弄丢了。

宋海司仔細觀察,并沒從他臉上發現難過的神情。

“你媽媽去世了?”

“是啊,十幾年了,我很想她。”

溫故的語氣裏不帶多少思念之情,卻讓宋海司感覺到一種另類的窒息,就換了話題。

“你這幾次的表現很不錯,明天開始跟張堯他們一起開始正式工作。”

“真的可以嗎?”溫故很高興,他終于不再是編外人員了,“啊,不行,要三天後,我還要打掃街道……”

突然沮喪。

宋海司笑了一下:“明天我跟城管所說一下,先攢着。”

溫故高興得眼睛發亮:“還可以攢着?那我明天去巡查處報到!”

看着他那股興奮勁兒,宋海司潑冷水:“別高興太早,以後再犯錯,加倍懲罰。”

溫故學着其他巡查員的樣子,腰背用力挺直:“是!”

簡單地消完毒,又給他貼了片紗布,宋海司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好了,去睡吧。”

“睡?”溫故愣愣地看向卧室裏,那裏有張不算寬的雙人床。

他本來沒打算留宿,但稍稍考慮了一會兒,突然笑着答應了,開開心心跑進卧室,撲騰着上床。

甚至從床的這一邊滾到了另一邊。

宋海司不指望自己能百分之百理解污染物的思想,他只是覺得他們今天都很累,象征性地挽留一下,他這麽高興倒是讓他有點不安。

他警惕地走進卧室,發現溫故已經把自己埋進被子裏,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還不忘給他留出一半的位置。

他停了片刻,還是額外從櫃子裏拿出一條薄毯子,躺在他身邊。

燈被随手關掉,黑暗中,溫故的眼睛顯得格外明亮,好像某種潛伏在黑暗中的小獸。

宋海司閉上眼睛,從平躺改成側躺,把後背留給他,可他還是能明顯感覺到身後的注視,小獸仿佛變成了虎視眈眈的大型猛獸。

他不打算理他,想不到,他卻主動叫他的名字:“宋海司。”

“嗯?”宋海司含糊地答應了一聲。

溫故的聲音帶着濃濃的困倦:“我們這樣是上床了嗎?”

同樣困倦的宋海司頓感精神:“什麽?”

溫故:“瞿盛說,上床就是确定情侶關系,我們現在是情侶了嗎?”

宋海司:“……不是,說過了,想都別想。”

正趴在巡查處值班室打盹的瞿盛猛地從噩夢中驚醒,惶恐地看向四周,撞鬼了似的。

宋海司都懶得發火了。

轉頭,就看到溫故的眼底倒映着兩點窗外照進來的路燈光,宛如兩簇跳動的火苗。

他問出一整天都壓在心頭的疑惑:“為什麽想跟我做情侶?”

溫故的身子往前探了探:“我想問你一些事,又怕你不告訴我,如果我們是情侶你就會告訴我。”

“你可以試試。”宋海司哭笑不得,眼底透着淡淡的笑意,“問吧,也許不用成為情侶,我也可以告訴你。”

“哦……那我想知道,你有沒有見過一個東西,跟手差不多大,上面刻着蒲公英,裏面有好厲害的能量。”

宋海司的目光瞬間冷下來,像是結了一層厚厚的冰。

溫故瑟縮了一下:“你不想告訴我是嗎?”

“你為什麽想知道?”他皺緊眉頭,“你又是怎麽知道它的?”

“那是我媽媽的東西,她想找回來,但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找回來……”溫故帶着淡淡的懇求意味,“它在你這裏的話,能不能還給我?我想埋在她的墳墓裏,她到死還念叨着它。”

他母親的東西?

巨大的震驚讓宋海司出現了幾秒鐘的空白,但被夜色很好地掩蓋住了,他表面沒動聲色看了他一會兒,稍稍緩和了語氣:“當年,是我父親建起的‘牆’,他已經過世了,我不知道你想找的東西是什麽。”

“是嗎……”溫故很失望。

宋海司嚴肅的聲音對他來說卻仿佛是最輕柔的催眠曲,這會兒他徹底撐不住了,一邊咕哝着“真遺憾”、“我又讓媽媽失望了”,一邊慢慢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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