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Chapter29
Chapter29
安靜過後,他聲音沙啞地問:“怎麽樣?還好嗎?”
林生瑜感覺到陳明祝摸了摸她的肩膀和後腦勺,又把她因為下滑而變得淩亂的衣服往下拉了拉。
這簡單的觸碰都讓她覺得後背發疼。砸落在地上時,反作用力甚至令她彈起了一下,就像一條被重重摔在石板上的魚,身上火辣辣的痛,可她知道抱着她一路滾下來的陳明祝身上的傷絕對不會比她輕多少,她克制着身體不敢動,輕輕地回答他:“我還好,沒事。”
陳明祝松了一口氣。
“能看得清我們現在在哪嗎?”林生瑜沒敢動,更沒敢回頭,她怕一動他們又要掉下去了。
陳明祝騰出一只手來,往之前放手機的兜裏摸了摸,發現手機已經不在他身上了,“我手機掉了,你的還在嗎?”
“我的也掉了。”
林生瑜的手機本就是拿在手上的,一落地就彈飛了。現在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見她沮喪,陳明祝摸了摸她的頭,安撫道:“沒事,沒信號打不了報警電話,最多就照個明,天色好,沒有手機也可以。”
眼睛在适應了漆黑的環境後反而能影影綽綽地看得見一些東西了。陳明祝環顧四周,判斷出他們現在應該是在一段滑坡上,兩側都是泥土和被帶下來的植物,往下是一片森林。
林生瑜在一片混亂之後,理智也慢慢回籠了。現在慌亂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冷靜想想怎麽辦可能還更有用一點。
“應該快半個小時了,我們沒回去,他們會來找我們,但是也要時間,你還撐得住嗎?”林生瑜問他。
現在他們兩個人都靠着陳明祝剎撐在半坡上,一路的失控已經讓他倆都精疲力盡,陳明祝試圖從旁邊借力,但能抓住的都是些稀松的泥土和曬幹的雜草。
“我應該還能撐半個小時。”陳明祝調整着呼吸說。
林生瑜抱着他肩膀,也想用腿找點借力點,動了動身體。
陳明祝感覺到了她的不安,抱她抱得更緊了,“抱不住了嗎?”
“不是,我在找着力點。”
他輕聲道:“我還能撐住,我們暫時先保持不動。”
“好。”
林生瑜擡頭向上看了看,已經看不見他們掉下來的那個斷坡了,“我們滑太遠了,從上面可能都看不見我們。”
陳明祝也說:“如果我們就在這等,救援隊可能要到天亮才能發現我們。”
“上去肯定上不去了,我們滑下去?”林生瑜問。
陳明祝往下看了一眼,下面也是深不可測的黑,他問:“怕不怕?”
林生瑜的頭就側枕在他的胸口處,能聽到他激烈的心跳聲,而她此時的心跳也并沒有比他平緩多少。
她沒有簡單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分析道:“我們掉下來的不是山崖,而是土坡,一路緩沖到了這裏,今天天氣還很好,晚上有這麽多的星星,夠我們看得清路,而且......”
見她的話戛然而止,他問:“而且什麽?”
“不管我們之間哪一個人受傷了,另一個人,都會把對方帶出去的,不是嗎?”她接着說。
她的平靜和從容也同樣反哺了陳明祝,他用手臂将她牢牢圈在懷裏,“你說得對,我們是兩個人,這次不要再松手了。”
他用力的胳膊抱得她肩背都開始發疼了,可她沒有喊痛,而是默默咬緊了牙關,承受着這份的力量。她能感覺到他放松了些身體,他們又開始往下滑了,沒有了巨大的初始加速度,他們下滑的速度不再激烈,而是在可控的範圍裏做勻速運動。
林生瑜看不到下面的情況,也難以提供實際幫助,甚至可以說,她還拖累了陳明祝。可他沒有丁點要撇開她的意思,他将她抱得非常非常緊,還讓她免于遭受皮膚與泥石摩擦的痛苦。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在下滑了一個長長的坡道後,他們終于停下來了。感覺到陳明祝踩到了東西,林生瑜的一顆心也大落,她問:“我們到下面了嗎?”
“先不要起來。”陳明祝拽住了旁邊的植株,在确認踩到的地方足夠牢固後,他才說,“你能踩到嗎?”
林生瑜謹慎地往下探了探腳,在感覺踏實後,她緩緩松開抓着陳明祝的手,小心翼翼地撐起身,微弓着腰回頭看了一眼。
有一道被泥土掩埋了大半的小道接住了他們。在旁邊樹木的遮掩下,森林裏的能見度更低了,她蹲着身,努力将腳下踩着的地方看清楚,以免又掉入另一個深淵。
确認腳下踩着的土地的的确确可以站人後,她終于松了口氣,“可以了。”
陳明祝也終于艱難地站起了身。
往回看,只能感嘆他們算是幸運的,一路正位滑下來的,如果是側躺翻滾,或者頭朝下地下滑......後果不堪設想。
驚魂才定,林生瑜感覺到了腿,手和後背無一不在痛。她彎了彎身子,将被拉起褲腿都拽下去,簡單一個動作都讓她疼得牙關緊了緊。
陳明祝也感覺到了疼痛,他看了下手臂,有一條從手肘延續到手腕內側處的傷口,他摸了一下,隐約摸到些濕意,他無法判斷是流血了還是單純沾上了潮濕的泥土。
這種情況下也顧不得什麽衛生了,他拉起衣擺擦了擦手肘。
林生瑜看到了他的動作,立刻問:“受傷了嗎?”
“不嚴重,我擦擦土。”陳明祝說。
林生瑜忍住了身上的痛,直起身道:“你轉過去,我看看你後背。”
陳明祝撐着土坡艱難轉了個身。即便在這樣昏暗的夜色下,林生瑜也能看清他後背上的狼狽。
他這麽愛幹淨,平時連出一點汗都接受不了的人......卻因為她變得這麽狼狽。
砸在地上猛地陣痛的時刻她沒有哭,一路沖下來無比驚險的時刻她沒有哭,可在看見陳明祝衣服褲子,頭發上全是泥巴的時候,她的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了。
她給他摘幹淨頭發上的髒污,又用手掌給他擦掉後背上大塊的泥巴。
陳明祝聽到了她發顫的呼吸聲,他回過了頭,伸手摸了摸她的臉,溫聲說:“我沒事。”
林生瑜低下頭,掩飾住失态,盡量平靜道:“陳明祝,我都松手了,你根本不該掉下來的。”
提起這件事,陳明祝就有些怒上心頭:“林生瑜,人在遇到危險時,第一反應都是抓住身邊能抓住的一切東西,你當時為什麽偏偏松手?”
他這個問題把林生瑜問愣了,好一會兒,她才說:“......只是本能而已,就像你,在感覺到脫力的時候,本能不應該松開手嗎?為什麽要被我拽下來,又為什麽要在滑下來時保護我......”
夜晚的森林是另一重意義上的嘈雜市井,夜蟲在嘶啞不斷的鳴叫,鳥兒振翅扇動樹葉飒飒作響,甚至還能聽見些許的流水聲。
周遭的一切都太黑了,他們能完全看清的只有彼此。
在他們兩人的距離之間并不是絕對的空無一物,連風都帶着清涼而柔和的弧度。
沒有思考太久,他借用她的答案來回答了她的問題,“或許是,一種本能戰勝了另一種本能。”
地震時,人會本能地想要逃跑,可一個母親卻更本能地蜷縮着護住了懷裏的襁褓,火災時,人會本能地逃跑,可一個丈夫卻将生的機會讓給妻子,水患時,人會本能地遠離危險,可總還有人不顧一切地沖向一趟被淹沒的地鐵......
除了生存的本能,人在社會化的過程中,後天的獲得了另一種更高級的本能——愛的本能。
在踩空的瞬間,林生瑜的理性還來不及反應,卻毫無緣由地猝然松開了拽着陳明祝的手,如今複盤那一瞬間的想法,她甚至想不到當時到底是更恐懼踩空還是恐懼将他拉下斷崖。
可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在感覺到她下墜的那幾毫秒,陳明祝的反應是驀地收緊手指想要拉住她,于是他們誰也沒有僥幸逃脫。
這個話題實在太過感性,林生瑜無從招架,她往上看了看他們摔下來的坡,理性複盤說:“如果我們留一個人在上面,現在至少還能去叫人。”
“你那麽怕蟲蛇的人,一個人留在山裏,沒摔出個好歹也要把自己吓出個好歹來。”陳明祝調侃道。
“不至于。”林生瑜不爽說,“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在這,說不定看見蛇我反而沒那麽怕了。”
就像摔倒的小孩,如果有大人在旁邊,會哇哇大哭,沒有大人的時候,反而會沒事人一樣自己爬起來了。
在生理學上,這叫習得性無助。
在其他人面前,林生瑜從不輕易示弱,她是冷酷無情的資本家,是雷厲風行的領導者,是獨立冷漠的獨居動物。
只有在陳明祝面前,她才會帶上嬌滴滴的面具,又或者說——暴露那重重面具下真實的自己。
她也會害怕恐懼,也會委屈耍脾氣,也會在感情裏變得躊躇又愚笨。
從沒有人給過她依靠,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有靠山了,是陳明祝。
他曾經給了她物質上的富足,精神上的自由,他讓她去看世界的廣大,又時刻站在她身後。
他這個人真誠且善良,太有同情心和共情能力,因此也太容易被道德綁架。
哪怕跌進了山林裏,找不到出路,只要身邊是陳明祝,她的恐懼也能消弭大半。
他們的确迷路了,連大道都找不到了,陳明祝帶着她走了一會兒,說:“不是吓你,但還是要先打個預防針,我們待會走的路上,可能真的會有蛇。”
林生瑜看向他,“你真的不怕嗎?”
“我除了怕你哭,沒什麽怕的了。”他聽了下水聲的位置,向林生瑜伸出手,叮囑道,“這是下坡,小心點。”
林生瑜看了看密布的樹木,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萬一我們真的走不出去了……”
“你相信光嗎?”他逗趣着,語氣輕松,“過來吧,這點兒山,困不住我們,哥帶你出去。”
她将滿是傷口的手交到他那只滿是泥土的手裏,哂笑道:“你是奧特曼嗎?中二病。”
“做奧特曼多好,總能打敗小怪獸。林生瑜,人都需要保留一些童真,一直做想太多的大人很累的。”
他身影正經又不正經,肩膀松松垮垮的,背還有些微駝,已經年逾三十了,可還像一個大男孩。
她曾經很讨厭他的這一面,甚至用尖銳的言辭攻擊他,指責他“幼稚”“不成熟”“對人生不負責任”。如今想來,她那時也并不成熟多少,她渾渾噩噩長大,身不由己地進入社會,還沒看過世界萬分之一的風光就已經被世俗價值觀全然同化,她沒能形成真正成熟的三觀,狹隘到不能接受另一種超功利主義的人生觀,偏執到試圖左右另一個人的人生。
她曾見山是山,後來見山不是山,如今千帆過盡,才發覺山就是山。
她握着他的手緊了緊,心裏有了一個草率而狂悖的想法。
她已經不是那個索求玻璃罩的玫瑰,她擋得住風雨,也能締造自己的王國——
他既然不喜歡功利的東西,她未嘗不能給他造一個有四十三次日落的星球,讓他盡可以做天真浪漫的小王子。
一個人三十歲了還很天真,或許會被人覺得愚蠢。
一個人七十歲了還能天真,那就,太酷了。
“你說得對,明祝,做天真的大人很好,我越來越能理解,甚至越來越喜歡這樣的你了。”她突然說。
他驚訝回過頭,帶着玩笑語氣,不确定地問:“怎麽,這是表白嗎?”
她笑了,然後又收斂了笑容,認真且鄭重道:“我就很直接地說吧,陳明祝,我還是非常非常喜歡你,不知道你還喜不喜歡我,我打算重新追你了。”
他啞然了許久,才慢慢說:“只是打算嗎?我一直覺得你追得已經很明顯了。”
黑暗裏,林生瑜眼睛亮得像貓一樣,得意已經寫上了眼角眉梢。
她打出那計直球不是一時興起的魯莽,而是早已聽到凱旋的歌聲拉響。
告白不是沖鋒的號角,而是勝利的凱歌。
她挂帥親征,如今凱旋而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