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小結巴》

《小結巴》

同學聚會這天，陰雨綿綿。唐柯撐着傘走在路上，擁擠的人群遮擋着他的身影。

雨越下越大，每一滴雨落下，他都聽得清晰。

嘈雜的雨聲就像他急促的心跳。

坐在提前訂好的包間裏，他按捺住緊張的情緒，聽着周圍老同學互相寒暄。

班長還在一旁問他近來的情況，正準備回答，屋裏忽然傳來了起哄聲，預料到是誰來了，他裝作不經意地擡起頭。

男子站在包間門口，身着白襯衫，黑色西裝褲，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茍，包間裏悅耳的音樂聲在此刻也變得黯然失色。

時隔多年，唐柯再次聽到了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

時間線來到遙遠的高中時代。

少年時期的唐柯站在人群中毫不起眼，不争不搶，守在自己的角落。

在其他同學談論顏值身高時，他只是拿着一本書，靜靜地靠在窗邊。

他從未認真打量過別人，不是他高傲，而是他不敢。

在唐柯很小的時候，曾經歷過一次綁架，綁匪有虐童癖，和他一同被綁的還有一個小女孩，當時綁匪當着他的面，殘忍地割去了女孩的手指。

那時，他臉色蒼白，被吓暈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醫院了。

他很幸運，沒遭到更嚴重的身體摧殘。

但他也很不幸，這次經歷讓他自閉了好長一段時間，在父母的陪伴和醫生的疏導下，才漸漸從陰影中走出來。

只是，自那以後，和不熟悉的人相處，他說話就會結巴。

——

高中的他不愛說話，引起了班上同學的好奇。

同桌發現他說話結巴後，就和班上幾個刺頭男生背着老師嘲諷他的缺陷，後來事情發展越來越嚴重，撕碎課本，藏起作業，剪壞校服……讓本就害怕說話的他更加安靜。

直到，他換了同桌。

金易傑是班上的學習委員，成績好，性格好，長相帥氣，老師和同學都喜歡他。

一個星期的相處，男生發現唐柯說話有些結巴，但他沒露出多餘的表情，依舊平常心對待。

某次上課，唐柯從桌洞裏拿出課本，金易傑偶然偏頭，發現他的書破破爛爛的，明明才開學不久。

由于這一發現，他開始關注同桌的物品。漸漸的，他留意到，幾乎每一本教材都有或大或小的破損。

想到什麽，氣不打一處來，金易傑忍不住問他：“唐柯，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被金易傑憤怒的目光注視着，唐柯控制不住地抖了抖。

看到他慌張地垂下頭，金易傑不自覺放輕了聲音：“我看你的書都被撕碎了，是不是有人故意的”

唐柯不明所以，沒有人問過他這種問題，但察覺到對方的情緒，他下意識點了點頭。

“靠！”唐柯聽到男生錘了牆。

“誰幹的”

“是……之前的，同桌……”唐柯磕磕絆絆地回答他，但短時間內沒能想起前同桌的名字。

金易傑聽他提到同桌，就直接轉身問了後桌的女生，得知了那人的名字。

“他為什麽欺負你？”金易傑又放緩了語氣，問他。

唐柯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嚨，金易傑算是明白了。

“沒事兒，他以後不敢欺負你了。”

——

那時的唐柯還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直到隔天他回到班上，看到了前同桌站在他座位旁。

男生不情不願地把嶄新的教材和校服放在他課桌上，語氣還稍顯不滿：“這些賠給你……”

話還未盡，就傳來金易傑的一聲輕咳，收到警告，男生身子瑟縮一下，鐵青着臉彎下腰，來了個90度鞠躬，聲音大的讓走廊路過的同學都紛紛側目。

“對不起，唐柯同學，我不該弄壞你的物品，不該瞧不起人，保證不會再有下次了！請求你的原諒！”

得到對方的道歉，唐柯整個人愣住，他被吓得後退一步。

就在此時，肩膀傳來另一個人的溫度，他驚訝地擡頭，映入眼簾的是金易傑鼓舞的笑容。內心長期欠缺的一角，在此刻被悄悄填補了。

他回過神，看向前同桌，點着頭小聲道：“好。”

——

一切重歸平靜，只有男孩的一顆心躁動不已。

唐柯坐在位子上，輕輕撫摸着嶄新的課本，不自覺地彎起眼睛，又偷偷地把目光停留在同桌身上，眼神裏透露出一絲溫柔。

那日，一抹暖陽灑在金易傑幹淨清爽的臉上，男生不經意間轉頭，發現唐柯偷看的模樣，揚起嘴角，留下好看的弧度。

唐柯聽到男生清澈的嗓音：“回神了！看我幹嘛？該上課了。對了，今天的事用不着謝我啊，我就是看不慣這種行為。”

唐柯緊張地點頭，手指不受控制地搓着褲縫，他收回目光，但男生的一舉一動再次浮現于腦海裏。

人生第一次，他明白了什麽是少年的意氣風發，也是第一次，他發現有人可以長得這樣好看。

他想，遇到這個人，應該是自己學生時代收到過的最好的禮物吧。

——

後來，同桌換了無數次，但是讓他最記憶深刻的，還是金易傑。

每當金易傑抱着一堆練習冊走進教室，他都會默默靠近講臺，幫忙分發給其餘同學。

好像能幫上對方，就是自己莫大的榮幸。

若是能聽到男生喊他的名字，他便能因此興奮一整天。

他漸漸意識到，被喜歡的人記住，也能讓人感到滿足。

每次年級大榜公開，唐柯都會混在人群中，擡頭看向最上面的那個名字。

金易傑和唐柯，兩個名字之間，似乎隔着不可逾越的鴻溝。

就像水中月，虛無缥缈。

但偏偏那樣美好。

唐柯足夠清醒，他深知自己撈不起月亮，所以他願意化作那一汪池水裏渺小的一滴。

他努力地學習文化知識，盡力克服兒時的陰影。

後來的他，有拿的出手的成績。

後來的他，能自然地與人交流。

那個說話結巴的男孩，在歲月長河裏順利長大了。

——

回憶悉數散去。

此刻，唐柯坐在包間裏，用那雙明亮的眼睛望着金易傑，男生早已脫去年少時稚嫩的面容，變得帥氣而成熟。

唐柯看着金易傑和老同學侃侃而談，看着他解開了襯衫上最後一顆紐扣，看着他邁步走到自己身旁。

他悄悄收回視線，再也不敢多看，因為金易傑坐到了自己身邊。

聽着這熟悉而陌生的嗓音，唐柯局促地捏起了手指。

過了兩分鐘，又或者才過了幾十秒，唐柯聽見旁邊的人問他：“你是……唐柯”

猛然聽聞自己的名字，他故作鎮靜地偏過頭，擡眸望着對方：“嗯，我是。金易傑，好久不見啊。”

對方爽朗一笑：“好久不見，感覺你變化挺大啊！”

“嗯。”唐柯還想說點什麽，就見金易傑摸出叮叮作響的手機，略表歉意地站起身，留下一句含笑的話語：“我出去接一下女朋友。”

唐柯如墜冰窟，被四處迸濺的尖冰割得面目全非，只能麻木地回應他，意識變得模糊不清，那顆心髒漸漸泛疼，疼得他蜷縮起身子。他不清楚自己現在什麽模樣，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狠狠抽空。

班長疑惑地拍他的肩：“唐柯身體不舒服嗎？你臉色好難看。”

唐柯還來不及回應，就看見金易傑牽着一個女孩的手走了進來。

包廂再次沸騰起來。

“哇哦！女朋友這麽漂亮！”

“好福氣啊學委！”

……

金易傑旁邊的女孩身材高高瘦瘦，穿着一條漂亮的黑色長裙，淡妝紅唇，和金易傑站在一起，配得上郎才女貌四個字。

——

後來的同學聚會熱鬧非凡，老同學的談論打趣、生意上的往來……都與唐柯無關。

他恨不得有人能将他按住，讓他陷入地底，把這個可悲的自己掩藏起來。

眼前登對的情侶，就像當年那些被撕碎的課本，讓他的心也跟着破碎了。

其實早該想到的。

這麽優秀的他，值得更好的人。

反正，站在他身邊的人不可能是自己。

唐柯只是傻乎乎地給了自己一點點盼頭，一切都是十年來卑微的期許罷了。

趁着金易傑滿含笑意地說着兩人的婚期，唐柯偷偷跑到了洗手間。

鏡子裏的人面色蒼白，眼神渙散。

鏡子外的人像是墜入海底，不能呼吸。

唐柯自欺欺人地擦去眼角流下的淚，用冰水洗滌猩紅的眼。

可是表面還能勉強遮掩，那千瘡百孔的內心呢？

——

唐柯躲起來流盡了眼淚，一次次封鎖起年少時那顆萌動的心。

他回到包廂，落入人群，微笑着祝福金易傑：“預祝你新婚快樂，百年好合。”

他也沉默着警告自己：“唐柯，今後不能再喜歡金易傑了，偷偷的也不行，他要結婚了。”

是啊，他自始至終都與我無關。

那個叫金易傑的男生，永遠也不會知道，很久以前，有一個男孩偷偷描摹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年又一年。

——

泛舊的課本和那張高中畢業照一起，躺在書房裏最隐秘的角落，就像男孩長達十年的暗戀，終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