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绛河清

第33章 绛河清

溫遲遲從疾馳的馬上摔了下來, 滾在地上,周身疼痛如潮水一般朝她席卷而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不敢再耽擱, 忍着痛坐了起來, 看着宋也疾馳而去的背影,心中的不安消減了許多。

手一松,那帶着血的簪子便自她手上滑到了地上。

手上也沾了不少殷紅的血跡,還有些血跡順着她的手腕淌到了她的袖子上。

也不知是宋也的,還是馬匹的。

溫遲遲看了只覺得心驚,連忙捂住了顫抖的指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将地上的銀簪自地上拿了起來, 用帕子仔仔細細地擦幹淨,這才收起來。

雙腿依舊發軟着, 然而她依然顧不上許多了,那日夢中之景又像夢魇一般籠在她的心上,她心中惶恐又酸澀, 心跳驟然加快, 再不敢耽擱,強忍着疼痛與乏力站了起來, 拖着如鉛般沉重的腿往林子裏走過去。

縱然虛弱, 她走的很急,許是走着走着雙腿已然麻木了, 尖銳的痛感減輕了不少, 她又加快了腳程。

直視前方看路, 心中又挂念着事, 當她被高高凸起的一處絆着時明顯愣了一下。

隔着不算厚實的鞋底, 她先是覺着軟軟的, 真正落到實處時又覺得堅硬如骨骸。

骨骸.......

溫遲遲驟然低頭,便瞧見了地上躺着的東西,屍首依然分離了。

濃重的血腥之氣瞬間撲到了她的鼻腔中,令她忍不住幹嘔。

遍野都是橫屍,無一例外,盡是屍首分離,死相醜陋。

将才過來的一路,溫遲遲被宋也搪在懷中,未曾留意到這些。不說将才了,就是她長這般大,連死物都未曾見過幾眼,更何況這麽多橫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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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忍下如擂鼓般的心跳與心上的惡心,腦袋一片空白,只拔腿朝前頭跑過去。

虛虛地瞟前頭,有陰影之處便徑直略了過去,再不敢仔細看一眼。

她自然也未曾見着,不遠處面色發沉的人跟了她一路。

宋也立在一匹完好矯健的馬匹之上,就這麽随意地駕馬,腿上的傷口仍舊不斷地朝外頭湧血,他置若罔聞。

只時不時居高臨下地看她一眼。

冷眼瞧着她驚慌失措,腳下踉跄。

待到看見她回到了原處,扒拉着肮髒的地面,将東西攥到手中之時,不由地凝了凝眉。

究竟是什麽東西,值得她這樣?

宋也只好奇了一瞬,臉就瞬間沉了下去。瞧着溫遲遲的雙眼眯了眯,眼中幾分憎惡,幾分譏笑。

她就這般嚣張,篤定他不會拿她怎麽樣?

好,當真是好得很。

宋也冷笑着調轉馬頭,本想徑直打馬離開,留她一個人在荒山野嶺自生自滅。

卻在轉身地瞬間,眼皮跳了跳,只瞥見了一只冷箭直直地朝溫遲遲飛了過去。

溫遲遲此時正安靜地蹲在地上,低頭着,仔細地将她手上珍而重之的東西上沾着的塵土與泥跡撣幹淨。

正一心忙着手上的事,冷不丁地撞上了一個堅硬如鐵的胸膛,瞬間便被撲到,被直直地壓在下頭。

溫遲遲只覺得一陣抽痛,卻聽見男子的一聲悶哼。

她疑惑地擡起頭,恰好對上了一雙眸子。

她如法無法形容驟然對上那雙眸子的感受,表面上看上去就像平靜無風的水面,連絲毫的漣漪不曾泛起來過,卻讓人下意識地膽顫地覺得風平浪靜之下卻有洶湧澎湃的暗流。

溫遲遲還想繼續打量着,便見着宋也冷冷地阖上了雙眼。

她這才反應過來,宋也此時也跟了過來。

詫異之時也覺得合理,她陰了他一把,依着他的性子,便是自己到了陰曹地府他也不可能放過她。

她早已經做過設想,此時驟然見着他,還是止不住地害怕。

她顫抖着将手上的東西往懷裏塞,胳膊抵在他的胸膛上,只塞了一半,卻聽見宋也又一聲悶哼。

溫遲遲動作頓住,只見宋也睜開了眼睛,聲音低沉而沙啞,“我說過什麽?”

“再跑,就将你的腿打斷。你膽子肥了是不是?”

聲音鬼魅而又輕柔,然而話語裏的狠厲與惱怒卻蓋也蓋不住。

溫遲遲渾身一怔,只見宋也捉住她的手,将她手上的東西揪了出來,掀唇問:“這是什麽?”

“你為了這樣一個東西連命都不要了,這樣蠱惑人心,定然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我替你處置了。”說罷,便将東西從手中抛了出去,随意抽開了身上佩的劍,直直地往上挑。

冰冷的劍鋒将要壓到荷包上,挑破上面的織線之時,便急急地收了回去。

只見溫遲遲從他懷中掙了出來,猛地朝荷包被抛的方向撲過去。

劍鋒淩厲地回首,擦過她的側臉,斬斷了她耳側的一縷發,便直直地栽進了土中。

宋也深吸一口氣,捏着劍的手逐漸收緊,直到關節處一片蒼白,才将劍擲到了地上。

扔劍時力氣之大,牽扯到後背冷箭戳中的傷口,令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自嘲地笑笑,這般賭氣做什麽,就算讓她挨了一刀又如何。

不給她些苦頭吃,她永遠都不會長記性。

溫遲遲聽見劍落到地上的清脆聲,眉心跳了跳,知曉他此刻定然惱怒至極,只略微擡頭驚慌地瞥了他一眼,卻發現他臉色不好看,細看還有些蒼白。

溫遲遲愣住,以為是将才她用簪子傷了他所致,立即蹲了下來,面帶歉意,“對不起,我......”

“你什麽?”宋也好笑地問她,也不待她回答,徑直将她的手腕奪過來,将東西奪了過來。

發現只是一個荷包,才只随意地掃兩眼,剛想要扔,指腹卻驟然擦過微微凸起的地方,他低頭,看見荷包上繡了一株沒有繡完的蘭草。

眼神一晃,心髒像驟然被人死死地攥住。

他啞聲問:“這蘭草你繡的?”

溫遲遲生怕他多問,淡淡應了一聲,便心虛地錯開眼睛。

她繡的蘭草?是給他的?

他喜歡蘭草,她刻意練習女紅針法,來來回回就繡這麽個蘭草,是為了他?

若非是極其在乎,又何必不惜一切代價跑到這兒來呢,就為着這麽個手帕。

那他這幾日是不是對她太過分了些?

宋也薄唇微微抿了起來,他這幾日對她着實沒那般好,還與她雲雨後立即納了妾,她對着自己疾言厲色也許并非是當真憎惡他。

若是一個女人自始至終對着自己的郎君不聞不問,冷淡自持,從不氣惱,從不說狠話,那才是不正常的。

宋也內心的不悅消散了許多。

見着溫遲遲将那荷包從他手中複又奪了回去,唇角彎了彎,便也沒攔着。

他顧不上背後牽扯到的疼痛,一下便将溫遲遲擁在了懷中,“你真是......”

溫遲遲:“......”

她見着宋也沒再計較她手上的荷包,便連忙塞進了懷中,荷包裏頭裝着的是給阿濯求的平安符。既不能被他毀了,也不能被他發現。

她淡淡地道:“我給郎君惹麻煩了,求郎君責罰。”

宋也聽見細微的動靜,眼睛略過她,眼神驟然發冷,他将肩後的插着的冷箭拔了下來,神情平靜地就宛如不是自己的骨血與身體一般。

箭頭沾了血,還剜者極小一塊肉,宋也看都沒看一眼,徑直朝不遠處的樹上擲過去。

只聽一聲悶哼,一個人影便從樹上落了下來。

宋也将溫遲遲從地上拎了起來,正要抱着她上馬。

只見溫遲遲的眼睛從遠處落到了她背後,那雙澄澈雙眼中的驚慌之色異常明顯。

她拉着他胳膊的手有些顫抖,臉色亦更加蒼白,音色顫抖,“你背後......是你替我擋箭的?”

溫遲遲想起他上來便将她撲到在了地上,原來是替她擋箭,若是他沒來,豈不是要死在那兒了?

想想便覺得身後滿是冷汗,心驚不已。

宋也的确不滿溫遲遲到現在才發現這個,但他看着溫遲遲發白的臉色,一副受驚的模樣竟覺得內心有一絲愉悅。

有一個女人為自己擔驚受怕,似乎也不錯。

他舔了舔後槽牙,笑道:“是,我幫你擋的。”話音剛落,他便撈起溫遲遲往一旁走。

卻未曾料到本在一旁安靜等待,脾氣溫順的白馬,驟然間低低地嘶鳴了一聲。

此馬狡黠非常,最是機敏,最能察覺處環境的異常。

宋也臉色瞬間變得不好了起來,守在這兒布陷埋伏他的人衆多,他與長柏所帶人數并不多,縱然能絕對壓制,但畢竟林子四面通泰,有所遺漏。

有人能藏在樹上,那便有人能藏在林子中,等待時機,給予他致命一擊。

這也是他為什麽不讓溫遲遲回來。

将才他與溫遲遲廢話了一會兒,他料着那時候便也該動手了,但沒人來,心中警惕也就慢慢放松了下來,但沒想到,原來在這兒給他留了一手。

山風吹得他一身玄色勁衣飒飒作響,身上幾處傷口的血跡已經凝固着了,沾在衣服上與他的血肉粘合在一起。

宋也直視前方,冷靜地瞧着虛空中跳出來的幾個黑衣人。

他貼在溫遲遲耳邊,低聲問:“會騎馬嗎?”

溫遲遲此時心跳到了嗓子眼,又驟然繃緊,抱緊他的胳膊,搖搖頭,“我不會。”

“沒事,你只管自己別掉下來就行,”說罷,便彎起食指與拇指吹哨。

白馬沖破了人群朝面前踴躍而來,骐骥矯健有靈性,宋也一下便踩上馬鞍,将溫遲遲穩穩當當地拖在了上面。

接着,在衆人都未曾反應過來之際,猛抽白馬,令它飛馳而去。

宋也踢起地上的劍,一下便握到了手中,接着便以極快的速度挽訣出手。

溫遲遲驟然落到了馬背上,還未反應過來,便見着馬疾馳而去,四周的風聲在她耳邊呼嘯,好像要将她的耳膜戳破。

溫遲遲瞬間覺得耳暈目眩,心中卻清楚,宋也将馬給了她。

她說不出心中的感受,只擡眼看了看四周的荒蕪之景,卻在轉瞬之中,見着草叢後躲着人影。

是個身姿窈窕的女子,身上披了件火紅色披風,正在不遠處看着她,一雙眼睛狠毒的像要噴火。

火紅色的披風在這朦胧的夜色中顯得尤其紮眼,溫遲遲明顯愣了一下,便聽見極為明顯的一聲哨聲,打碎了沉寂的黑夜,劃破了天際。

女子笑了笑,不怕被聽見,就怕不被聽見。他不是在乎這個女子麽。

為了她能不要命麽?

還未等溫遲遲反應過來,一只箭矢便從她手中急速地追到了她身後。

箭矢極快地離弦,“嗖”地一聲,一下便紮在了馬的屁股上。

饒是再聰慧的馬,焉能忍受這種劇痛?

見着馬匹像發了狂一般向前奔過去,女子收回了搭着箭的弓,踏着月色,極為滿意地往回走。

溫遲遲見着馬匹失控,只緊緊地抓着馬缰,手上被磨得盡是紅痕,淩冽的寒風往她鼻腔中灌,朝她嘴巴裏面湧,她卻絲毫不敢撒手。

直到前頭再沒了去路,再往前便是懸崖峭壁。

溫遲遲心跳驟然發緊,正要跳下馬,便見着馬上躍上了一個滿身血腥氣息的人。

宋也落在馬上,攥住缰繩,“我數三下你随我一起跳。”

三聲剛落下,溫遲遲正要準備跳出去,便聽見而後傳來了迫近的腳步聲,混雜在風中,一起飄了過來。

宋也面色瞬間發沉,他摁住了溫遲遲,“先抱緊我。”

說罷,便帶着溫遲遲往懸崖處一躍而來,溫遲遲死死環着宋也,失重感卻将她全然包裹,吞噬。

·

溫遲遲醒過來時發覺自己在一個洞穴之中,腹腔還有些許的疼。

她試圖活動筋骨,舉起了半只胳膊,卻驟然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是濕的。

她想起那突如其來的失重感後,接踵而至的便是令人絕望的窒息感。

墜下山崖後,她瞬間便落入了水中,她并不會水,只是下意識地掙紮。一雙大掌便将她帶了過去,接着她便紮進了一個結實的胸膛中。

她只稍稍覺得心安,接下來的便再沒了知覺。

此時她才反應過來,昨夜那片懸崖後便是一汪深水。

所以,她這是劫後餘生了?

她忍不住往懷中摸了摸,發現裝着平安符的荷包依舊貼在她身上,這才放下心來打量四周的一切。

裏頭沒有光亮,她摸了摸地面,地面便是數塊粗糙堅硬的石頭,抹了一手的灰。這應當是一個遭人棄置許久的荒廢洞穴,裏頭的塵埃氣息很濃。

溫遲遲只略微思索了一會兒,寒意便絲絲縷縷透到了她的四肢百骸,她不由地蜷了蜷縮。

只是,不對.......

她有意識前明明記得自己是落入了水中,為何此時是在此處?

她下意識便覺得自己落入了那群黑衣人手中,但也只是一瞬間便否認這個想法。

她縮了縮身子,猶豫了半晌,悄聲喚道:“郎君?”

沒人應當。

“郎君。”她又低聲喚了一聲,依舊沒人回她。

溫遲遲心中沒底,手上也開始顫抖了起來,也不知是因為冷的,還是因為怕的。

她嘗試着在一片漆黑中站起來,好在穴頂極高,不像她所想的那般逼仄,不至于令她撞着。

她摸索着往外走,起先時一路順暢,走着走着便被絆了一下。

她頓了頓,卻在漆黑中瞧見了一個模糊的身影,蹲下身,仔細打量了一番,确定面前之人是宋也。

她推了推他,低聲喚他,“郎君。”

仍舊沒有回應。

溫遲遲心跳漏了大半拍,立即顫抖着伸手往他的鼻息去。感受到了溫熱的氣息,懸着的心這才落了下來。

溫遲遲不再耽擱,立即往外頭去,悄悄打探了一番,确定四周開闊,也沒有旁的人這才安心。

她長這麽大,不曾出過什麽門,但是從小跟着阿奶的時間多,阿奶是鄉野間長大的婦人,給她講過許多故事,也交給她很多事情。

譬如如何挑選柴頭,如何燒火。

她在地上撿了些極易燃燒的幹草,又撿了些內裏被蟲蛀空的腐柴與枯木細枝進了洞中。

找了個開闊的地方,将柴頭搭成了三角狀,拿了根鑽頭用盡了力氣生火。

看着火焰逐漸升騰起來,周身也變得暖和了許多。她身上只穿了單薄的寝衣,于是便守在火堆面前烤了一會兒,待到沒那麽冷了才借着明亮的光線走到了宋也跟前。

只見宋也半靠在石壁上,臉色蒼白,眉目間結了寒冰,一派死氣。

她再低頭看去,只見他身邊躺着兩只血跡凝結的箭矢。溫遲遲不禁愣了愣,心中隐隐有了猜測,便覺得不好了起來。

她蹲下身,拖着宋也往火堆前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身上倒冒了許多汗。

她正要将宋也潮濕的衣裳褪下,卻摸到了一手的血水,她怔了一瞬,便開始沉默給他褪衣裳。

将他玄色勁服褪下,架在火邊烤,只見他的中衣也染了許多血,挂了彩。衣裳破碎,隐約可以看見他盤虬結實的肌肉上的無數傷痕與兩個驚心動魄的血洞。

好在血跡已經凝固了,沒有繼續往外湧。

溫遲遲不說話,撕下她寝衣的一角,給他輕輕地擦拭。

接着便抱着他的雙臂,将頭靠在他胸膛上,睫毛時不時顫顫,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兩具劫後餘生,歷經酷寒的身體貼在一起相互取暖,虛無的時空被無限拉長、擴充。

溫遲遲昏昏沉沉地又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發現洞穴裏的火堆已經滅了。

她将宋也的衣裳取了下來,正要給他穿上,卻在碰到他胳膊之時指尖一顫。

渾身滾燙,此時仍舊未醒過來,也不知燒了多久。

高燒是會死人的。

她雖然憎惡宋也,可如今在這樣的關頭,她也做不到全然無動于衷。

她再顧不上許多,她不會醫術,只能出去碰運氣,瞧瞧附近有沒有農戶了。

溫遲遲不算矮,但宋也身量高,她也只堪堪及他的肩頭,身量差的多,力氣也差了許多。

對于宋也而言,抱她是件輕而易舉的事。然而對于溫遲遲而言,即便是扶着他走路也十分困難。

日薄西山,薄霧籠在了大地上。昏黃的光落在溫遲遲肩上,一種蕭索無依、不知前路的迷茫與絕望從她心中升了起來。

她手上扶着宋也,實則身上也虛弱的很,小日還在,又墜入了寒水之中,此時又開始隐隐作痛了起來。

明明是極冷的天氣,數顆豆大的汗水卻從她的額間滾了出來,腳步也漸漸虛浮了起來。

一個踉跄,整個人便往一旁歪倒,她連忙松開了宋也,自己直直地往地上摔。

宋也驟然栽倒地上,“嘶”了一聲,緩緩睜開了眸子,轉頭看到溫遲遲也磕在了地上。

他勉強站了起來,剛想将她扶起來,卻發生周身一絲力氣也無。

便是連腦子都依舊昏昏沉沉的。

剛想阖上眼睛,只見溫遲遲磕磕絆絆地跑了過來,擔憂地看着他。

宋也淡淡地笑了笑,“扶人都扶不好,看着我身體虛弱,你想謀害親夫?”

“我沒有。”溫遲遲擡着他的胳膊,要将他從地上攙起來。

宋也尚且清醒,哪裏當真能讓再溫遲遲扶着他。

他将溫遲遲的手攥在了手中,卻發現溫遲遲的手是一片冰冷,他皺了皺眉頭,往一旁指了指,“往那兒去。”

溫遲遲點了點頭,往他指的方向去,宋也刻意慢了她半步,将她虛浮的腳步與微微佝着的身體看在眼裏。

跟她走了一段路程,宋也力氣也恢複了些。

“溫遲遲。”宋也叫她。

“嗯?”溫遲遲剛回過頭,身上便一空,便被他抱在了懷中。

溫遲遲連忙掙紮要下來,宋也卻抱她抱的更緊了。

溫遲遲:“你快放我下來,你尚且還燒着,經不住這麽折騰。”

宋也:“我沒事。”

溫遲遲:“這不是能開玩笑的事!”

宋也看着她臉上焦急的神色沒有作僞,不由淡淡地笑了笑,嘴上仍舊犯欠道:“你這般焦急,我怎知你現在要我松開你,是不是想趁我在病中逃跑呢?”

溫遲遲忍了忍:“我沒有要逃的意思。”

宋也:“哦。”

“不信。”他頓了頓,鼻腔哼出一句話。

溫遲遲被他這般說話氣的小腹的疼痛更甚了一些,深吸了一口氣,決定不同他計較。

她柔聲道:“你快放我下來,我不走。我若要走早就走了,何必留在現在?”

宋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道:“算了,就你身上沒幾兩肉,輕飄飄跟紙一樣,又廢什麽力氣?你又不如盤雪那般。”

宋也本只是想說盤雪身量高大,身上肯定不輕。

但落在溫遲遲眼中卻是另一番意思了,她确實不如盤雪姑娘豐腴,但也沒那麽差吧?

為什麽要拿她這方面跟旁人比較?

想到這,臉上不經有些燒紅。

宋也這番話也提點了她昨夜他與盤雪的事,倒也沒什麽,只如今再抱着她,她便覺着雞皮疙瘩四起,身子也不由地僵了僵。

溫遲遲不再說話,宋也也沒什麽力氣說,便抱着她一路往小道上去。

宋也走的不算快,步子卻落的極穩,很快便尋到了這兒為數不多的一處農戶家門前。

·

這家農戶家中人口十分簡單,只有四口人,一對夫婦,一個十五六歲的哥哥與五六歲的妹妹。

男人是山上的獵戶,靠着打獵為生。女人在家相夫教子,冬日裏,山上獵物不多時,便多納些棉鞋去賣。偶爾上山摘果子,去河中織網撈魚換口味。

日子雖然清苦,但好在一家人守在一處,倒也和樂美滿。

最近天氣寒冷,山上亦有不少積雪,男人前些時日打的獵物也夠一家人過冬了,因而便也沒再上山。

好在男人最近沒上山,否則孤兒寡母的,也不一定放心讓他二人住進來。

溫遲遲與宋也身上本也沒錢,女主人也推說不要錢,但溫遲遲還是咬咬牙将懷中那根銀簪遞給了她,“我的......夫君受了很嚴重的傷,藥材與看病需要錢,但我們手頭暫時沒有碎銀子,因而您先收下吧,倘若有餘錢,那便同您換些草藥。”

女主掃了面前的兩人一眼,覺得這兩人看起來氣度不凡,應也不是尋常人家,于是便斟酌地問:“姑娘與公子可是遭遇了什麽事?”

溫遲遲愣了一下,便聽宋也有氣無力地道:“劫匪。”

女人與男人立即便明白了過來,最近是天下确實不太平。女人見着溫遲遲一再堅持,只好将簪子接了過來,“姑娘,那我先收下來了。”

溫遲遲瞧了瞧那簪子,溫和地笑笑:“多有叨擾。”

溫遲遲正想拉着宋也往裏頭去,宋也卻止住了她,他朝女人颔首,“夫人若是有餘下的衣裳,能否拿一兩件給內子蔽體,宋某感激不盡。”

“嗳,自是可以,不過也不必叫我夫人了,鄉下人哪裏講究這些,叫大娘,大娘好。”女人朝宋也溫遲遲露出極為淳樸的笑,立即拿了件藍布襖遞給溫遲遲穿上了。

樸素的藍布襖穿在溫遲遲身上,倒襯的她肌膚越發白了,周身一股出水芙蓉般的清貴之氣。

溫遲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難怪将才在門口之時,宋也将她往身後擋,便是進屋子內講話也要将門關上,她一時竟還曾留意她此時身上還穿着寝衣之事。

很快女人便将另一間屋子收了出來,宋也扶着溫遲遲強撐着走了一路,此時已然沒了力氣,憋了一口氣走到榻前,褪下鞋子便躺在了榻上。

困意朝他席卷而來,他緩緩阖上了眼睛。

溫遲遲在他榻前守了一會兒,看見他面色已然一片潮紅,用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驚覺此時竟比将才還要燙。

這身上又是傷口,此時還發着高燒,還逞強抱着她那般久.......

她臉上升騰起一股懊惱之色,生死攸關的檔口,她也不至于當真因他幾句難聽的話置氣。

她深吸一口氣,朝門外走去,預備去問問這方圓可有什麽郎中。

卻不想,她的手将離開宋也的額頭,他便将溫遲遲的手緊緊攥在了手中。

溫遲遲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麽,尚且發着燒力氣還這麽大,差點要将她的胳膊折斷,不由自主地“嘶”了一聲,有些惱怒地回首看他。

只見宋也眸子虛虛地掀開,薄唇開合,便輕飄飄吐出了幾句話,“溫遲遲,你要是膽敢再跑......你就死定了。”

“過往的罷了,再有下次,無論做人做鬼,我都不會放過你。”他用盡全力,撂下威脅的話語,便阖上了沉重的眸子。

溫遲遲不太能理解他,但明白他性子執拗,便只好依着他,“我沒想走,只是去給你請郎中治病而已。”

一邊哄着他,這才一邊去将他緊緊扣着她胳膊的手掰開,當真費了不少時間,溫遲遲已經急得滿頭大汗了。

同主人家說明了來意後,女人立即指着她的男人道:“我家老頭也會些不怎樣精湛的醫術,家裏兩個小兒生病了也能看看,不若讓他随姑娘去瞧瞧吧。”

溫遲遲萬分感激地道:“好。”

男人立即跟着溫遲遲往房間裏面去,當下立即給宋也把脈,絲毫不敢耽擱。

只略微看了一會兒脈搏,便連忙看向了溫遲遲,神色詫異非常,“這病......當真是嚴重!這位公子的病怎麽會拖到這般嚴重?”

他看着眼前姑娘面色又蒼白幾分,應當是非常擔憂的,責怪的話便也說不出來了,他一邊忙着叫女人找藥材,一邊和溫遲遲搭把手給宋也處理傷口。

男人一邊處理一邊對着觸目驚心的痕跡喟嘆,但好在他的手非常穩,應對的亦是流利非常,沒花多長時間便将這些傷口處理完了。

男人連忙浣手,而後背上背簍,“這病我治不了,不過幾裏外有個看病極好的郎中,我去尋他或許有法子,但姑娘你可得守好他守到天明,我帶郎中回來之時,否則......”

否則之後的話男人沒再說出口,但溫遲遲心中卻再明白不過。

她看着男人推門離去才回過神,看着滿盆的血跡,忍着渾身的顫抖,将血水潑在了門外,又打了水給宋也擦拭身體,将給他換上幹淨的中衣,便見着女人推門進來了。

溫遲遲接過她熬好的藥,誠摯地道了謝,這才一口一口地給宋也喂了下去。

喂好了藥,她這才得空閑了下來,她伏在床頭,愣愣地看着宋也,眼裏沒什麽情緒,心中卻盤旋着男人将才說的話。

他長嘆一聲:“能挨在現在,便是福大命大了。能不能挺過去,便要看這位公子的命了。”

她看着宋也,卻忽然覺得,她似乎不是那麽想要他死。

小腹依舊在墜痛着,溫遲遲深吸了一口氣,将腦袋埋在棉被上,昏昏沉沉地眯了過去。

後半夜之時,溫遲遲驚醒了。

因為精神警覺着,并沒有完全墜入夢鄉,一點風吹草動在她耳中都會被無限放大。

溫遲遲擡起頭,恰好看見血跡從宋也的唇角不斷地流出來。她當即便懵了,心中一片空白。

她強撐着逼自己鎮定下來,托着宋也坐了起來,拿帕子給宋也擦拭嘴角的血跡。

唇角溢出血跡,溫遲遲提着袖子擦了;又溢出,她又擦了;溢出,擦拭.......

如此循環往複,直到那一方雪白的帕子被血跡染得殷紅,她看着宋也,平靜銅盆中浣洗,繼續給他擦拭。

血越流越多,她卻出奇地鎮定。

直到一口血徑直從宋也口中噴出來,溫遲遲的手頓了頓,才漸漸開始顫抖。

她去摸那一灘溫熱的血跡,根本就不敢看,只知道流了好多......

指尖分明該是溫熱的,她卻感覺到了絲絲寒意。

她拿着另一方幹淨的帕子不斷給宋也擦,可是不管用。

絲毫不管用。

越流越多,越來越多,好像老天在刻意跟她對着幹一樣......

她擡頭看了窗外,圓月皎潔而無暇,月光冷清而無情,這樣孤寂蕭瑟之感,伴随着一種名為絕望的無力感立即将她吞沒殆盡。

不知不覺,滾燙的淚水便奪眶而出。

她實在不明白為什麽上天要和她開這樣一個玩笑,她明明可以恨一個人恨的那樣純粹!可偏偏,那個人為救自己受傷,又為自己生命垂危。

她要怎樣去恨,要怎樣釋懷,又要怎樣去面對此時的他?她又究竟是希望他是死是活?

溫遲遲肩頭聳動,渾身顫抖,只給宋也掖着下唇的手從來不曾停過。

她沒有刻意計算時間,但手腕處的酸麻卻像在無情地嘲笑她,時間夠久了,別努力啦,沒用的。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哽咽道:“你不要死,千萬不要死......”千萬不要因她而死。

許是因為這句話太過悲恸,宋也眉頭擰了擰,從昏睡中醒了過來,眸子眯起了一道縫,聲音沙啞的不像話,“別哭了,吵的我耳朵疼。”

默了半晌,他極其艱難的扯出一絲笑意,“我不會死,更不會令你做寡婦的。”

溫遲遲給他掖唇角的動作停了下來,極力點了點頭,抽泣地說:“那你不許騙我。”

“不騙你,”宋也臉色已是一片蒼白,卻攥住了她的手,“你這樣擔心我,我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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