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是我

第41章 不是我

溫遲遲膽子小, 前半生在溫家的庇護下順風順水地長大,心性純良,不谙世事。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便是幾年前阿奶的離世, 但阿奶向來寬和慈祥,疼愛晚輩,離世的最後一刻都帶着淡淡笑意,走得安寧祥和。

因而她驟然聽見有人慘死之事便覺得內心慌慌的,如今被人潑了髒水在身上,數千種情緒朝她洶湧而來,她當即的反應也不與旁人一般覺着委屈、惱怒, 她只覺得一種生命流逝的哀傷與陰翳輕輕地籠在了她的心間。

明明上一刻,名喚雲壤小宮女還坐在竈下撥柴頭生火。那也是正月裏頭一個笑着同她說“姐姐您吉祥”之人。

哪怕雲壤并不知曉她, 問好也只是随口的一句話,但溫遲遲卻記得她笑時一粒梨渦挂在飽滿圓潤的臉上。

因而溫遲遲下意識裏的反應也并非是否認與反抗,只楞在了一邊, 覺得腦袋空空的、暈暈的。

她張張嘴, 話卡在腹中說不出口,待到她腦子漸漸清明, 反應過來她們說了什麽時, 牙關不住地打顫,好半晌幹澀得如同泛火的嗓子中才堪堪擠出一句, “不是, 不是我......”

“還敢嘴硬!”打她的那個小宮女上下打量她一眼, 立即紅了眼眶哭喊道:“穿的這樣寒碜, 這樣的面生, 你是幾時進來的粗使丫鬟?雲壤姐姐在尚食局素來交際廣, 人緣好,不是你眼裏刻薄陷害還能是什麽!”

“我從未想過害人,怎麽會是我呢,怎麽會......”溫遲遲搖頭,眼瞳之中盡是驚慌之色。

因着她見着掌事姑姑身後跟着幾個膀大腰圓的嬷嬷自壽膳房門內走了出來,神色肅穆地往她面前站成了一排,斷斷續續的話語便再說不出來了。

“一條人命也就罷了!旦日穗餃涉及國祚,又事關朝廷命官,又已經送出了一批,這麽大的纰漏,我且問你可擔待的起!”

溫遲遲擡起眼睛,瞧向了将才手把手指點她包餃子的掌事姑姑,不住地搖頭:“姑姑,我沒有,你不是令幾個姐姐跟着我麽,我當真什麽都沒有幹。”

“姑娘你可知只要是人,便都有處差錯的時候,不是今日你的心思出了差錯,便是明日旁人的眼睛出了差錯,遑論兩處差錯碰到了一起呢。李嬷嬷,你二人去駕着她到娘娘面前走一趟,任憑聖上定定奪!”

掌事姑姑名喚剪霜,在尚食局做事已然幾十年了,如今已經是年過半百的年紀,威信極高,人又待下寬和,俨然宮中說一不二的人物,此時她說話,沒人不從她的。

兩個嬷嬷便上來鉗着溫遲遲的雙臂,要将她帶下去。

剪霜瞧着面前姑娘鼻尖通紅,雙目茫然,倒在地上鬓發淩亂,身姿單薄的模樣,不由地嘆了一口氣。

然而惋惜只是一瞬,她無暇顧及這姑娘性子多麽純良,手有多靈巧,此事關重大,事關國祚與朝廷權貴,這是她手底下數百號人的腦袋加在一起也不夠掉的。

這兒又只有她一個不是尚食局之人,将她拎出去抵罪才能保下更多的人!

剪霜心一橫,指着掙紮的溫遲遲怒道:“還掙紮,你不瞧瞧人被你害成什麽樣了!”

只聽她一聲令下,底下便有幾個小太監擡着一具柔軟的屍體往溫遲遲面前去。

他們都是見慣了生死的人,心早已經硬如磐石,此時見着溫遲遲驚慌失措,不斷後退的模樣,便覺得愈發興奮,幾乎将雲壤咽氣時的那一張死人臉挪到了溫遲遲臉上。

七竅流血,死不瞑目。

溫遲遲楞在了地上,再不敢掙紮,沒一會兒她便覺得一陣濡濕溫熱的東西滴到了自己手腕上,又順着滑進她的袖籠中。

還不待她反應過來。便聽見剪霜在她耳邊道:“人死的這樣慘烈,都是你害的!你還不速速到娘娘面前請罪,好讓雲壤安生地走。”

溫遲遲眼淚早已經掉了下來,她低下頭,便見着手間那觸目驚心的暗紅血跡,是雲壤五官溢出來的血!

她只覺得聞到了若有似無的血腥之氣,然而胃內卻不斷地翻滾了起來,令她不住地幹嘔。

一夜都不曾用半粒米,嘔出來的盡是胃裏的酸水。

剪霜見着溫遲遲徹底癱軟在地上的安生模樣,揮了揮手,便帶着溫遲遲往太後宮中去請罪。

付清漣聽到此事之時手一抖,端着的燕窩險些掉了下來,“何時的事?那可通知大內,速速将那餃子截下來!”

“已經着人去瞧了,想來是沒送出去!”剪霜如此說,心中卻也沒底。

付清漣已經急得手足無措了,唯有身邊的佩蘭平靜地接過碗,又拍着付清漣的背給她順氣。

剪霜連忙跪在地上叩首:“此事是奴婢辦事不力,早知如此,便不該令尚食局的人離手的,将此事全然托給溫姑娘一個手不熟之人做,出了這樣大的事,奴婢實是惶恐,請娘娘責罰。”剪霜說着卻是真害怕了起來。

在場的人大多不知溫遲遲的身份,只聽她說過她姓溫,此時聽見掌事的姑姑這般說,也紛紛插說就是溫遲遲幹的,一副義正言辭、言之鑿鑿的模樣,令付清漣即刻便信了。

付清漣一手抓起手邊的粳米粥朝溫遲遲擲了過去,恰好擲到了她的小腹上,一陣抽痛之感立即朝她襲了過去。

溫遲遲早不再哭泣了,如今被砸在小腹上,下意識地便覺着像是什麽要破碎了、

她捂上腹部潮濕黏膩的殘羹,心中卻滋生起些許勇氣,擡起頭道:“那餃子是由我包的,可這只是諸事中的一環,從擀餃子皮、到調餡、下鍋煮沸經了那麽多人的手,又如何就能篤定是我動的手呢?何況,我也沒有理由去......”

最起先打溫遲遲的那個小宮女率先出來,哭得傷心欲碎的模樣,“娘娘,陷也雲壤調的,餃子也是雲壤下鍋煮的,她若真知曉,又何至于要了自己的命?”

溫遲遲滿面狼狽,卻目光清明,她盯着小宮女瞧,啞聲問:

“那餃子皮是誰擀面的?”

“......是奴婢。”

小宮女不斷地叩頭道:“雖是奴婢,但奴婢與雲壤相識多年,早就義結金蘭,又怎會害她?奴婢當真是冤枉!就是她幹的,就是她!”小宮女一邊指着溫遲遲,一邊嗚嗚地哭了起來,當真一副為着好姐妹肝腸寸斷的模樣。

“住嘴!”付清漣被吵得頭疼,不由地呵斥道,她指指溫遲遲,已然是怒極了,“本宮瞧着你也只能以死謝罪了,心思這般惡毒!”

說罷,将要點人将人拖下去處置了,只見佩蘭急急地從門外跑了進來,“娘娘!出事了!”

佩蘭一路小跑到付清漣身邊,耳語了一番,付清漣當即臉色變得不好看了起來,手一揮,一桌豐盛的早餐被盡數被摔碎在了地上。

衆人頭低的更低,心已經跳到了嗓子眼。

“殿內出了事,溫氏,你去給朝臣一個交代!”說罷,便死死地攥着溫遲遲細嫩的脖頸,手勁之大,幾乎令溫遲遲喘不過氣,她卻覺得不解氣,恨恨地道:“出了這麽大的事,你這樣的身份也賠的起麽,這渾身的污穢之氣!”

“娘娘。”

一道平靜的聲音在這喧鬧聲中似乎顯得極其清冷,聲音不大,卻不怒而威,擲地有聲。

付清漣回過頭,對上了一雙薄涼的瑞風眸子,狹長的眼尾輕輕壓下,若有似無地落到了她手間,而後擡眼看着她,淡笑道:“為着這樣一個人身份氣壞了鳳體,不值。”

付清漣緩了兩口氣,在宋也那沉的似水的眸子注視下不由自主地放開手,“宋相,除卻楊尚書沒挺過去,前頭其餘人如今怎麽樣了?”

“楊尚書年紀大了,身子本就虛弱,”他頓了頓,“其餘諸位尚且無事,正由太醫看診,娘娘安心即是。”

回着付清漣,眼睛卻落到溫遲遲身上,不由地蹙了蹙眉頭。

付清漣還有心問宋也幾句,便見着兩個太醫朝此處走了過來,後邊還有十來號着緋服、戴五梁冠之人跟了進來,見着此,頭疼了一瞬,也不好再耽擱下去,只得由佩蘭扶着往前頭去。

付清漣走後,宋也卻并未跟着她,他在溫遲遲面前停了下來,居高臨下地看了過去。

半晌,他将溫遲遲從地上扶了起來,沉聲道:“你就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像什麽話。”

說的也是,确實不像話。

哪有人像她一樣,被人推進泥潭中,被泥團石子砸的遍體鱗傷,還被人質問怎麽将自己搞的那麽髒的。

捧着手去接果核兒,被橘子皮砸着額角,她不覺得委屈;兩頰處高高的隆起,火辣辣的疼,她不覺得委屈;被人污蔑害死了人,她惶恐、害怕,卻也不覺得委屈。

如今,她的眼眶卻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她擡起一雙泛紅的眸子,就這麽看着他,啞聲問:“我沒殺人,你......相信我嗎?”

宋也凝眉看她,滿身的狼狽,往日裏他最是不喜女子這副模樣,如今卻恨不得将她撈進自己懷中好生教訓一番。

他閉了閉眼,半晌後任命地笑了笑,手将要伸出去,卻聽見戶部侍郎徐涎厲聲質問:“娘娘,微臣敢問,那女子不是你派去壽膳房的?天子犯法,當與庶民同罪,您身為中宮娘娘,當為天下的表率,豈有逃避的道理?”

“楊尚書身死,已是民憤尤甚!”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娘娘當入寺修行,古佛青燈,為天下祈福!”

“娘娘......”

宋也蹙了蹙眉,不動聲色地将手縮了回來。

溫遲遲見着宋也要往一旁去,忽覺自己像将要淹死之人,呼啦啦的水漫上她脖頸,攫取了她最後一絲生機,她幾乎不能呼吸......

看着宋也離去的背影,溫遲遲急急地伸出手,自後面一把環住了宋也的腰,“郎君,我沒殺過人,人不是我殺的人,我包了一夜的餃子,是想替天下人祈福的,我沒有害人的心思,郎君,你相信我,我沒有,遲遲沒有......”

話未說完,卻已經泣不成聲。

溫遲遲的手環在宋也腰上,死死地攥住他的衣襟,哽咽道:“我知道錯了郎君,我早就斷了同阿濯的心思,當初我們在鄉下的茅屋中你還說......”

“夠了,閉嘴。”聽見茅屋,宋也的臉色驟然冷了下去,于他而言,那是一頓恥辱。

他捧着的視若珍寶的心,被人狠狠地踩在了地上嘲諷、踐踏,他的骨氣與驕傲,他所受的二十餘年的教化盡被一個心中沒他的女子摧毀了,不可笑麽?

時至今日,他身上的傷仍舊隐隐作痛。

可是劇痛的,又何止他身上。

這樣的女子不是禍水是什麽。

他低頭,将溫遲遲的手撥開,擡腿便往付清漣那兒去。

溫遲遲驟然跌坐在地上,只覺得小腹墜痛更甚,她着急地抓住宋也衣袍的一角,喃喃道:“我不想在這了,我想回家,我害怕,我想回家......”

她抓着,卻抓了個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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