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親密
第15章 親密
春天如同煙霧一般彌漫, 日子一晃便到了驚蟄時分,窗外老樹枝桠的新芽變作舊葉,綠得灼人。
此刻離高考只剩下三個月了, 一中高三年級的老師花費一個多星期出了套測試卷, 為了挑選送去恒中學習的學生。
其實對于大多數高三生而言, 百日誓師早已敲響了他們的警鐘,而真正使他們意識到高考亦戰場的, 則是這次前往恒中交流學習的機會。
恒中坐落于北方的一個高考大省,出了名的嚴格,饒是這樣的名校,為了拓展名氣會與全國的一些省重點高中結盟, 在高考的幾個月前,接納來自五湖四海的優異學子,幫助他們取得更好的成績,兩廂得利。
一中當然也獲得了這樣的機會,但能夠派出的學生卻被控制在了個位數, 且理科與文科的占比嚴重不均, 細數下來, 理科僅擁有六個名額,而文科只占據了其中一半。
姜姝想去, 但以她的成績, 很懸。
她的成績起伏一直不算大,這段日子還位于穩步上升期, 但即便如此, 她最好的成績堪堪停在了年級前二十, 距離年級前五,還有一大截的差距。
不過她依舊打算勉力一試, 有了明确的目标之後,再大的苦難,她都甘之如饴。
季冷一貫是支持她的,他支持她的一切決定,甚至幫她說服了本不願讓她赴北受苦的姜年連和文蕤。
他知道那裏的環境很險惡,不過他會永遠陪在她的身邊,因為不管怎麽樣,這都是人生的一種經歷。
燦金的晨光撒落,姜姝的手在試卷上拉出一道短短的影子,被日晖染成金色的碎發随風揚起,還沒蕩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便被她直接別到耳後。
她的眉心微微蹙起,薄薄的粉嫩嘴唇輕輕撅着,神情糾結而又專注。
姜姝此刻陷入了一個僵局,關于二選一。
出題人熱衷于出兩個容易辨別的錯誤選項,以及兩個與正确答案擁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卻只有其中之一是正确選項的題型,人與人之間的大多數差距,便是從這種題目之中拉開的。
如果是季冷的話,他能夠輕巧地繞開出題人精心布置的陷阱,順利獲取正确的答案;而姜姝卻不行,她如同一只靈活卻單純的兔子,輕而易舉地就能被獵人蠱惑,心甘情願地一頭栽入錯誤選項的懷抱。
雖然這段時間高強度的練習已經讓她的題感變得敏銳很多,大部分的誘餌都能精準避開,但這次的考試難度明顯要比模考的難度大,模棱兩可的ABCD幾乎充斥着這張試卷裏的所有單項選擇,讓她舉步維艱。
在這道題上浪費的時間太多,姜姝閉了閉眼,纖長的睫毛上下翩飛一瞬,她輕輕呼出口氣,在題目序號那裏畫上一個小圓圈後便不再留戀,抓緊時間做下一道題。
交卷鈴響起時,姜姝剛好落下作文的最後一個句號。
她喜歡這種狀态,充實且沒有時間去思考之前的那些不确定的題目是否正确,很好地利用了考試時間內的分分秒秒。而——如果運氣不錯的話,那些不夠篤定的選擇題,她會完美踩中每一個正确答案。
這是最好的結果,也是她最想看見的結果。
姜姝的座位號按照蛇形排列後剛好在最後一排,需要幫監考老師收卷,重新回到座位上收拾東西的時候,這間教室裏的考生都已經走的七七八八的了,只剩下零星的幾個和她一起收卷子的同學和在講臺前整理答題卡的監考老師了。
耳邊不時閃過對答案的閑聊聲,姜姝努力屏蔽,認真地坐在座位上收拾着筆袋,偶爾起身給要出教室的同學讓路。站起來給別人讓路的次數多了,她幹脆站在課桌的一側收拾,微微彎了點身,少女身形纖細,薄薄的一片,白皙的肌膚使她看上去溫婉又脆弱。
忽然,她撿東西的手一頓,輕輕地偏過頭,與不知什麽時候站到後門口等她的季冷對視。
姜姝抿唇笑了一下,小巧的梨渦如花綻放。她邊加快手上速度邊說道:“我馬上了噢。”
季冷動作很淡地點了下頭,遠遠望去依舊是一貫的泊然冷漠,只是那雙平日裏深邃狹長的薄情眼眸裏卻散布着不易被人察覺的笑意,如同碎星一般,閃爍着細碎微弱的光。
少年身長玉立,氣候的逐步回暖使他脫去了厚重的衣物,藍白的校服底下只套了件白色的短袖。
大多數人都穿不好看的藍灰色臃腫校服褲依舊壓不低他的身高,反而愈發顯得他瘦削筆挺,再堅韌挺拔的白楊樹都不如他引人注目。
季冷垂眸,濃密的眼睫簌簌垂落,漆黑的眼珠一瞬都未曾離開過姜姝。
他有的時候真的懷疑自己與姜姝之間存在着某種不言而喻的“心靈感應”——就算他是個典型的無神論者,經歷得多了,好像也不得不相信一些諸如此類的歪理邪說。
因為“心有靈犀”,在大多數時候,都會和“天生一對”扯上關系。
而且,此刻他不過剛到,腳步堪堪在後門停下,姜姝便朝着他的方向望了過來。
類似的事情在他們過去的小十來年之中,更是數不勝數。
他們一定會成為天造地設的一對。
季冷篤定地想道。
有風輕拂,姜姝邁着輕巧地步伐走到了季冷的面前,還算不錯的考試體驗令她心情愉悅。
姜姝有些忘形,甚至忘記了自己身處何處,直接踮起腳尖伸長手臂往他的頭頂探去,指尖邊緣滑過他的發絲,還未有下一步動作,她便洩了力,腳後跟重新落回到地面。
姜姝垂着頭,将手背到身後,無意識地摩梭着食指的指腹,殘留的溫熱變得濕漉黏稠,自柔軟的指腹慢慢蜿蜒,直達心間,仿佛蔓延出了一灘水痕,潮濕、悶熱。
她剛才……好像不小心蹭到他的臉頰了。
季冷愣了一下,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纖細的手指徑自掠過發梢,滑落下來時卻在他的臉龐上留下一道看不見的痕跡。
伊甸園裏沉睡的毒蛇悄無聲息地睜開了眼,金黃的瞳孔淩冽而極具誘惑性地注視着他,引誘他做出一些難以控制的事情。
至于臉上殘留的觸感?那是毒蛇蠱惑他的證據。
有那麽一瞬間,季冷甚至覺得這是個夢。
畢竟類似的夢他這段時間做得太多太多,一旦他內心的渴望吐蕾,面前可愛的姜姝便會在頃刻之內化作猙獰的巨蟒,只需一口,便将他吞噬殆盡。
他罪有應得,肖想了珍貴的寶物,但他無法抑制,甚至無法收斂半分,唯一能做的只有努力僞裝,沉默的羔羊或許是只富有耐心的狼。
走廊另一側傳來細碎的笑鬧聲,零星的同級生從身後掠過,耐人尋味的目光稍一在他們的身上停頓,便會立即轉移。
季冷在年級裏是出了名的冷漠,也是出了名的護短,本就是冷漠而帶有攻擊力的長相,一遇上任何關于姜姝的事情便會進入警惕狀态,威懾力十足,沒有人願意主動去觸碰他的軟肋,與他交惡。
更何況姜姝根本不是喜歡出風頭的類型,就是普普通通的女高中生,平常除了學習,好像就沒有別的了,大家都願意給這對低調的青梅竹馬面子,經過他們這一塊時主動加快腳步,就算有想看熱鬧的,也會老老實實地将自己的身形藏好,盡量不讓姜姝發現。
不過這個點本來也沒多少人,季冷樂于在無形之中彰顯自己的“地位“,既然不能阻止姜姝接觸更多的人,他就偷偷地耍心機,讓那些心懷鬼胎人少來招惹她。
“剛剛風把你的劉海吹起來了……”集中注意力思考該怎麽解釋的姜姝恍若未覺一般盯着自己并在一起的腳尖,悶悶地說道,在季冷面前難得的扭捏使她意外地羞赧,聲音不由自主地變得格外的低,“……”她努力組織着措辭,最後還是選擇了放棄,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擡起頭望着他,希望他自己能夠意會。
季冷的頭發黑且厚,絨絨的一捧,被風撩起一小縷,此刻在半空中呆呆地立着,看上去很像日漫裏那些被刻意畫上呆毛的宅男——如果戴上她之前送的那副黑框眼鏡,那就更像了。
冷白的膚色,精致的五官,冷漠忪怔的神情,簡直不要太符合。
姜姝無端聯想起前幾天周珊婷給她安利那部番的主人公,雖然只看了幾張小卡、幾個吧唧,但她當時一下就聯想到了季冷。
姜姝眨了眨眼,烏黑的眼睛明亮水潤,白皙的面頰覆上層酡色,仰起頭來望着他的模樣,仿佛融彙了萬千純真的希冀。
季冷沉靜的目光黯了黯,他輕咳一聲,凸起的喉結上下滾動,他自然地拿走她手裏的考試用具,主動岔開話題,“文姨昨晚有跟你說中午吃些什麽嗎?”他的聲音也低低的,似乎還變啞了一點點。
姜姝疑惑地看他一眼,随即掰着手指頭數了幾個自己愛吃的菜,末了,她總結道,“全是我們愛吃的!”眼睛亮晶晶。
季冷抿抿唇,忍不住向上揚了揚唇角,姜姝總是這樣天真爛漫,很容易被轉移話題,很容易被其它事物所吸引。
他捧場,淡笑着說道,“嗯,全是我們愛吃的菜。”
選拔考試并不像月考,要求全年級學生參與,但卻如同月考一般,在時間管理上比起平時依舊要寬松許多,文蕤前一晚便囑咐好了姜姝,要她帶着季冷回來吃飯。
其實到目前為止,文蕤還是不願意讓姜姝去恒中,那裏以嚴苛的管理出名,之前通過網絡看見的如同牢.獄一般的教室久久停留在她的心頭,始終揮之不去。
她的姜姝,她的寶貝,怎麽能去這樣的一個地方受苦?
姜姝有上進心是好事,但月滿則缺、弓滿則斷,她和姜年連只期盼她平安喜樂,至于出人頭地、光耀門楣,他們夫妻倆對此倒也沒什麽執念。
不過有季冷那孩子陪着,他們也能放心不少。更何況要是實在堅持不住了,還能跟學校申請提前回來。既然有後悔的餘地,她便放手讓自己的寶貝自由飛翔。
而且——最關鍵的是,以姜姝目前的成績,能不能去仿佛已經是個定數。她如今下定決心放手一搏,就算是做父母的,也沒有理由折斷她的羽翼。
但姜姝這次考試居然能擠進年級前十,确實出乎了文蕤和姜年連的意料。
姜姝知道自己這次考試會迎來很大的進步,畢竟首場的語文考試便如同一支開啓了答題順暢的密鑰,接下來的考試都順利得不行,就連她最困難的數學都相對流暢地寫了下來。
但她實在沒想到是最後的排名會排在第九——一個令她意難平的名次,就好像曾經遙不可及的月亮忽然降落,懸于她的頭頂,只要跳起來便能觸及,而她雙腿卻被釘在地表,再渴望也無能為力。
得知排名的那一刻,姜姝驀地紅了眼眶,從未見過她這樣的周珊婷跟着慌了神,連着抽了好幾張紙巾胡亂地往姜姝手裏塞,末了還嫌不夠,又唰唰抽了幾張,撚在手裏無措地望着姜姝,準備着只要姜姝眼角的那滴淚滑落,她便動作迅速且輕柔地将淚水擦拭掉。
周珊婷一副如臨大敵的緊張模樣讓姜姝覺得有趣,癟着的唇角忽然向上翹起,姜姝仰着腦袋,按着自己手裏的紙巾将眼眶裏欲落不落的水汽吸走,吸了吸鼻子,嗔道:“幹嘛啦。”軟萌的尾音甚至還夾帶着哭腔。
“嗚,”周珊婷的心瞬間化成了一攤溫水,她嘤咛一聲,搬着椅子湊近,伸長手臂将姜姝圈進了自己的懷抱裏,纖細的手指略顯困難地拍拍她的肩膀,“小姜寶寶不哭,恒中失去你是它沒福氣。”
姜姝也嗚,她回抱住周珊婷,兩個人貼在一起,彼此的體溫相互浸潤,熨帖的溫度通過周珊婷傳達到了姜姝的心底。
周珊婷不是高個女孩,站起來與姜姝差不多高,人小手短,以這樣的姿勢輕拍姜姝的肩膀略顯吃力。
不過好在現在正是相對自由的晚飯時間,又有新鮮出爐的成績單庇佑,班級裏沒多少人注意到她們這個小角落。
不過還是有人注意到了的。
一瓶汽水被小心地放在姜姝的桌上,許潤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後腦勺,開朗大男孩罕見地羞澀,語速快得閃電都追不上,“別、別不開心,請你喝。”
他剛打完球回來,白色的底衫濕了一大塊,小麥色的臉龐上的紅暈愈顯。
許潤心裏緊張極了,将汽水放在姜姝桌面上時才意識到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麽。
他一直對姜姝抱有好感,但從未主動接觸過,之前驚喜的集體活動拉近了他與姜姝之間的距離,在此之後,他發現他總會下意識地尋找她的身影,上課時若是老師講課的內容太過基礎,他的思緒便會飄忽到她的身上。
許潤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座位的地理優勢如同天然的庇護,使他能夠堂而皇之地看着姜姝的後腦勺發呆。
那伶仃的背影、飽滿的後腦、柔軟的烏發,無一不萦繞着他的心神。
只是他沒有主動跟姜姝搭過話,兩個人的相處僅限于在班級裏稀疏的對視——有時一天下來,連對視都沒有。
自從明确自己的心意之後,許潤舍棄了以前從後門進班的方式,次次都走的前門,哪怕會被兄弟起哄,也閉口不言到底是哪位使他“開了竅”,因為他知道姜姝不喜歡被關注。
這次也是一樣,可沒想到一進門就看見她紅了眼眶,小巧的鼻尖通紅一片,委屈的兔子都沒她可憐。
汽水瓶傳遞着冰鎮液體的溫度,刺一般紮着他的手掌,大腦因為運動尚處于充血的狀态,許潤不假思索地沖了過去,将手裏的水瓶遞過去,輕輕放在姜姝課桌的正中心,嘴裏笨拙地、下意識地說着一些安慰的話語。
可能是他的出現過于突兀、他的行為過于奇怪,原本抱作一團的兩個女孩忽然沒了聲音。
尴尬于無聲中蔓延,許潤卻沒有察覺。
反應過來時,他想補救卻半天都想不出一個合适的對策,平日裏源源不斷的點子被沉默晾幹,他仿佛也變成了一滴無助的汗珠,被體溫蒸發。
桌上的汽水開始滲出水珠,姜姝不喜歡喝這種刺激性很強的碳酸飲料,握住瓶子想找許潤道謝并婉拒的時候,卻只看見了他匆匆往後門走去的背影,以及通紅的脖頸。
姜姝想了想,把汽水遞給周珊婷,對上她促狹的眼神,不解地歪頭問:“怎麽了?”
周珊婷搖頭,眼裏的促狹快要溢出來,她高深莫測地說道:“果然你還是選擇了季冷。”
這和他有什麽關系?
姜姝奇怪,剛想開口問,刺耳的鈴聲突兀地響起。
晚讀時間到了,她只好作罷,在課桌的桌膛裏挑了本政治必修書便站起來背誦,直到晚上到了小區門口,她才忽然想到這件事,慢慢陳述完之後拉住季冷的衣角,停下腳步,問:“你說她是什麽意思?”
季冷的心情明顯不錯,月輝與路燈光皆蕩漾在他好看的眼眸之中,“她說的沒錯,你選擇了我。”
仲春降臨,草木繁茂,不算活躍的蟲鳴拖拽着音響隐秘于樹葉裏,懶倦地發出零星合聲。不知是月亮還是路燈散發的光暈,将少年少女的影子拖得細長,眷戀地交疊在一起。
姜姝依舊沒能理解,懵懂的神情與晚自習時別無二致。
她一頭霧水,但沒說什麽。
那就選擇了吧。
反正在大多時候,季冷都是她的最優選。
季冷擡手,好似要摸摸她的腦袋,姜姝眨了眨眼,掩藏于樹冠的蟲鳴不知何時偃旗息鼓,此刻萬籁俱靜,唯獨她心跳砰砰。
姜姝不由得攥緊了衣擺,說不清楚的緊張蔓延開來。
為什麽呀?
這到底是為什麽呀?
還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季冷便放下了手,颀長的指節微微蜷曲,寬大的手掌自然落在身側,他偏了偏頭,輕聲問她:“會不甘心嗎?”
姜姝一愣,随即反應過來,答道:“……會,但我盡力了。”亭亭的釋然模樣潇灑極了。
季冷無聲地揚起了唇角,上翹的弧度隐藏在朦胧的黑暗之中,幾乎看不見。他知道姜姝會努力調節,所以沒有多加安慰,更何況,與其輸出大量的安慰,不如尋覓辦法替她填平遺憾。
但季冷不知道的是,其實關于排名的遺憾早在姜姝放學看見他時便消弭殆盡了,不去了恒中,那就自己繼續努力,高考還遠,她還有的是進步空間。
姜姝故意落後了小半步,讓季冷走在前面,她亦步亦趨地跟着,無意之間踩中了他的影子。她的動作頓了一下,恍然記起之前不知道在哪裏看見的說法,只要踩中了那個人的影子,那便永遠不會分開。
她下意識地抗拒離別,如果永遠都不會分開的話,那真的太好了。
前方的季冷停下腳步,舉起手來揮了揮,“不走嗎?”
少年清爽之中透着股沉穩的低啞的聲音傳入姜姝的耳畔,她握緊書包帶子,小跑着回到了季冷的身側,烏黑的發尾在半空蕩漾起好看的弧度。
“我來啦。”她追上去,笑着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