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護短

第19章 護短

恒中向來給假期給的吝啬, 尋常周末也就只有周日的下午兩小時,供學生換洗衣物,做個大清潔, 僅此而已。月假更是比一中少了整整一倍。

而他們, 只有當為期三個月的借讀落幕後, 才能重新回到江城。

這些都是在來之前就了解過的信息,但當姜姝真正踏入校門時, 酸澀的情緒卻不住地往上湧。

她自以為隐蔽地吸了吸鼻子,努力上揚嘴角,笑着跟文蕤和姜年連揮手告別。

姜姝甚至不敢開口說話,怕一張嘴, 壓抑不住的哭腔便會争先恐後地沖破畫地的牢籠。

殊不知,她那泛紅的眼尾,早已将她的情緒悉數吐露。

文蕤也忍不住紅了眼睛。

昨天晚上她和姜年連吃完飯,姜姝還沒醒,他們夫妻二人便去了附近最大的商場, 本來只是想随便轉轉的, 不知不覺便給這兩孩子買了許多東西, 吃穿用度,無不精細。

分明他們來之前, 她就将所有東西準備齊全, 可在商場裏看見合适的,還是會忍不住給他們買。

哪怕心知肚明地清楚, 這些東西可能都帶不進恒中。

季冷就站在姜姝的身側, 在随行老師下最後通牒時對文蕤和姜年連說道:“叔叔, 文姨,別擔心, 我會照顧好妹妹的。”嚴肅正經到一時間讓人疑惑,他究竟是在以她哥哥的身份對她的父母說些這樣責任感強烈的話,還是以別的什麽身份?

不過眼前這樣的情況,根本無人可以分心細究。

他們是大家衆所周知的青梅竹馬,關系親密一點,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反正旁人又介入不了——任何人都介入不了。

大門在眼前一點一點被阖上,姜姝癟着嘴巴,在眼淚快要掉下來的時候,柔軟的紙巾适時塞進了她的手心裏。

姜姝努力克制着,企圖讓淚水蒸發,卻沒想到做了無用功,甚至還弄巧成拙了,滾燙的淚水控制不住地溢出眼眶,最後她還是縮在季冷的身後,用他給她的紙巾快速将眼淚擦幹的。

少年身材高挑,身形卻不顯孱弱,高大的身形能夠将她完美隐藏。

周圍的人要麽正忙着跟自己的親人說上最後幾句話,要麽正興致勃勃地欣賞着這座北方的校園,總之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了他們這一邊。

姜姝收拾好自己後,從季冷寬闊的後背探出半個腦袋,濕漉漉的纖長睫毛都被淚珠浸得塌下來了,鼻尖和眼眶附近,如同被粉紅的花汁暈染過,是從肌膚中透出來的粉,看上去很可憐。

怎麽還是像小時候一樣,一哭就上臉呢?

季冷無奈地想道,主動拉起了兩個行李箱的拉杆,狀若無意地遮擋住了那些可能會望過來的視線。

因為耽擱了一下和有意為之,季冷和姜姝順其自然地落在了隊伍的最末尾,他微微側了側身,小聲地跟她咬耳朵:“如果反悔了,我們現在還可以跟着文姨一起回去。”

這叫什麽話?

姜姝咬着唇瞪他,有些氣:“才沒有。”說完便扭過頭去,雖然不再說話,可渾身上下都散發着“我生氣了”的氣息,好像從小到大就沒變過。

她小時候的脾氣不像現在溫順內斂,是個直接的小姑娘,開心就笑,喜歡就說,從不将情緒藏在心裏,就連生氣了,哪怕不開口,也會想方設法地讓人知道。唯獨真正到了傷心難受的時候,卻像只被雨水打濕的落寞小獸一般,自己縮在角落裏舔砥傷口,誰也不告訴。

就像剛才,偷偷摸摸抹眼淚那樣。

想到這裏,季冷忽然有些心疼,為什麽非要來恒中吃這個苦頭呢?

但即便如此,他依舊沒有後悔自己為了讓恒中擴充名額而與季潤麒達成了協議的事。

姜姝想做的事情,他都會盡力支持。

小時候她陪他熬過難捱的日子,現在長大了,他也會陪着她一起看遍人間花。

只要她願意。

……,”季冷想了想,靈活變通,從善如流地換了種說法,溫聲詢問,“那如果到時候我堅持不住了,你會和我一起回去嗎?”

恒中的魔鬼訓練在全國都是出了名的,就算此次機會難得、無數學子都趨之若鹜,可也掩去不了這是一個火坑的事實。

太多人想要鳳凰涅槃了,恒中的教學模式,與其說是其獨有的訓練有素,不如說是時代變化和社會壓力雙重作用下催生的産物。

季冷舍不得姜姝被架在火上烤,她也不需要把自己放在這樣進退維谷的境地裏。

離愁別緒被季冷這麽一攪,如同漣漪般散開,姜姝稍微放松了些,她抿着唇,斂着眉,認真地思考,看上去有點糾結的樣子。

但其實,她只是在想,季冷素來不在乎環境如何,更無畏前路艱巨,怎麽現在甚至還沒開始,就已經在盤算着後路了?

原來這件事對她來說這麽重要。

季冷默默垂眸,眼底的落寞被他很好地藏匿。

上一次,在他與許潤之前,姜姝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他。

這一次,在他與恒中之間,他是不是要成為被放棄的那個了?

季冷不知所措地攥緊了行李箱的拉杆,他微微将嘴張開,想開口說些什麽,卻連一個字都難以吐露,只好又将嘴巴閉上。

他确實是失落極了,不過依舊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因為他目前為止,并沒有合适的身份讓他能夠計較這些。

哪怕心髒疼得像被人狠狠地揪起,他也要強撐着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來。

衣角忽然下墜,季冷回過神來,對上姜姝濕漉漉的漆黑眼眸。

“不舒服嗎?”姜姝忍不住湊近了點,将腦袋仰起些,眼裏的關切明晃晃,“怎麽走神了?”

發呆、走神、進行一些天馬行空的想象,好像是只有她愛做的事情,季冷從沒這樣過,他如同身穿堅不可摧的铠甲的戰士,英勇無畏地帶着她跨越過許多困難。

很多人對他的所獲取的一切都嘆為觀止,認為他無所不能,但姜姝知道,他也有很柔軟的地方,會無奈、會煩惱,有一些男孩子的可愛小習慣。

看着姜姝白皙的臉龐,季冷的心裏閃過絲縷難言的東西,片刻後,他搖搖頭,輕聲回答道,“我沒事。”

姜姝将信将疑,小聲嘟囔:“可是我剛才跟你講話你都沒聽見。”

這不對勁,但姜年連有的時候也喜歡在文蕤面前逞強,為了不讓她擔心。

姜姝很自然地便将季冷的這一行為與其分為同一類。

還沒等她想出個好點子來安慰他,季冷拉了拉她的書包帶子,低沉好聽的男聲自耳畔響起,他問:“你剛才說什麽了?”

溫熱的呼吸撒落在耳朵附近,邊上的碎發不知是被風吹的還是被姜姝的動作帶的,輕盈地晃蕩幾下,在她裸露出來的白皙脖頸輕掃,癢癢的。

姜姝忍不住縮了縮脖子,麻麻的觸感令她不由自主地往邊上移了一小步,纖細的手下意識地摩梭着那塊肌膚。

季冷将她的動作盡收眼底,頓了頓後自己主動拉開了距離。

他不解地蹙起眉頭。

是自己操之過急了,引起她反感了嗎?

明明在小時候……

“後面的快跟上!”恒中的帶隊老師大聲催促道,“前面就是女生宿舍了!”

姜姝只好将那些不成形的點子抛之腦後,快走幾步,追上季冷的步伐,“如果你想離開的話,我會陪你一起的。”她重複了一遍不久前自己說的話,是季冷錯過的那句。

嘩啦。

心湖翻湧起了水花。

季冷的動作頓了一下,蔓延開的喜悅令他的唇角忍不住地上揚。

他努力克制地不表露出來,盡量擺出若無其事的模樣,淡淡颔首,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姜姝奇怪地望着他,在季冷即将回望時收回了視線。

他剛才情緒低落居然是因為她沒有第一時間給出答案來,以為她要丢下他了嗎?

姜姝有些難以置信,但一股講不清楚的感覺在心裏翻騰,她的心跳變得很快,甚至有些雀躍——為什麽?

她對這方面依舊有些不開竅,或者說根本沒往這方面想過,心裏已經隐隐有了答案,卻縱容地讓其被層霭霭的霧氣籠着,不敢勘破分毫。

女生宿舍到了,季冷将手裏那個屬于姜姝的行李箱移交到她的手上,本來想囑咐幾句,帶隊的老師幹練地扶了扶眼鏡,銳利的目光自他們身上劃過。

這位中年女性咳了一聲,按照恒中的規矩這樣的“過密”接觸是要被抓到教務處寫檢讨、進行口頭教育的,不知道為什麽,向來說一不二、雷厲風行的她居然裝作了沒看見,例行公事似的走流程:“現在是上午八點十五分,你們有将近兩個小時的時間收拾宿舍,十點準時到綜合樓集合,填寫校服的尺碼。”

她指了指季冷,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可能還會理個發,你們這些小男生小女生,怎麽不多把心思放在學習上,頭發留這麽長做什麽?”

其實他們這個年紀,都是最愛美的時候,同行的男生裏或多或少都留了點碎劉海,因為時下流行的男生發型就是這樣。

只不過他們的頭發沒有季冷的多,不像他的劉海那樣厚厚的一捧,雲似的。

這樣的發型是很難駕馭的,但季冷依舊好看得出奇。

姜姝費解地望着那個女老師,細細的眉蹙在一起,露出了防禦的神色,默不作聲地用她小小的身板将季冷擋在身後,像只護崽的母雞似的。

她終于理解了為什麽季冷之前會問她如果他堅持不下去,她會不會和他一起走了,網上了解到的是一回事,真正面臨了,又是另一回事。

總之這讓她不舒服。

季冷看着姜姝纖細的肩膀,內心慢慢被愉悅填滿。

他的目光輕柔地移到了她毛茸茸的頭頂,在他這個角度,根本看不見她臉上的神情,不過他可以想象得到。

看着最單純、最與世無争的女孩,其實是最護短的那一個。

小孩子的好奇在口無遮攔地掩護下肆意地散發着負面的惡毒,因為季潤麒和白桃幾乎缺席了季冷人生之中的所有家長會,不好的謠言彌漫開,就算姜姝那時候還沒有轉到和他一個班,都聽說了。

那是她第一次跟別人打架,瘦瘦小小、粉雕玉琢的瓷娃娃紅着眼睛、流着鼻涕泡,用着渾身的力氣推着一個胖墩墩的男生,哭喊着:“不許你這樣說小令哥哥!”近乎尖叫,最後的幾個字都破音了。

那個男生毫無防備,一不留神被摔倒在地。

季冷趕到時,剛好看見這一幕,他那顆冷硬的心,仿佛浸潤在了熨帖的溫水之中,泛着酸麻。

他不容置喙地沖過去,擋在姜姝面前,她頭發散亂,整個人都亂糟糟的,見到他的第一時間不是委屈,居然自己用手胡亂地把眼淚、鼻涕擦走,小聲的抽泣。

後來老師及時趕到,終于阻止了這場鬧劇,後面以那個男生的父母壓着他道歉告終。

類似的事情再也沒有發生過。

其實歸根到底,還是因為他當時太弱小了,如果足夠強大的話,根本不會有人這樣嚼舌根。

但這次畢竟不一樣,在學校裏,老師幾乎擁有着絕對發權威。

尤其是恒中這樣的學校。

季冷拉了拉姜姝的衣角,這是他們之間獨有的信號。

好像是有點沖動了……

不過好在那位女老師說完就招呼剩下的男生往男生宿舍的方向走了,不算高的粗跟高跟鞋踏在水泥地上,發出“噔噔瞪”的聲音,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姜姝收回視線,抿抿唇,小聲告別:“我走了。”

“嗯,”季冷彎起唇角笑了笑,“待會見。”

說是“待會”,可等到再見面,就已經是晚上了。

因為女生沒有剪發的需求,所以只需要填寫好個人信息之後便可以去班上上課了,而男生要等自己的頭發符合恒中的标準後才能進行這一步驟。加上兩人一個是文科班,一個是理科班,整整隔了一層樓,只有在晚上那十五分鐘的吃飯時間裏,喘息似的匆匆見上一面。

食堂分為三層,幾乎每一層都被烏泱泱的人群填滿,但很少有人是堂食,因此座位很好找。

即便是這樣相對少數的學生之中,男生和女生之間的界限又是如此的泾渭分明。

不是沒有例外,只是他們披着灰撲撲的校服,被淹沒在了大流之中。

季冷垂眸看了眼正思考打算吃什麽的姜姝,內心的堤壩裂開一條縫,心潮漫生。

就當是最後的放縱。

而且,他們初來乍到,不知者無罪。

這樣想着,他挑了個角落的位置,用自己的水杯占好座後便随便挑了一個排隊人比較少的窗口,搶在姜姝前面回來。

季冷的頭發被打薄了很多,不知道是恒中裏的理發師技術不錯,還是別的什麽原因,他依舊好看得出奇,只是比以前要幹練好多。

姜姝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季冷別過臉去,她的視線太直白,令他悄然紅了耳尖。

刺耳的鈴聲響起,這是晚讀開始的預備鈴,用來提醒仍在食堂就餐的學生:還有五分鐘晚餐時間就要結束了。

姜姝一驚,仍忙往嘴裏塞了口飯,含糊地說道:“我走了噢,你也快走吧。”尾音幾乎是飄過來的,因為話音落下的時候,她端着還剩了大半的竹筒飯,已經快要走到剩飯桶那邊了。

他們班的班主任是個快要退休的老頭,精瘦精瘦的,個子也很高,看着就很兇的樣子,對待他們也十分苛刻,和總愛采取懷柔之計的老林大不相同。

她有點怕他。

季冷從來沒見過這樣敏捷的姜姝。

難言的滋味于心底漫開,他感覺有些荒唐。

許多步履匆匆的同級生自他身邊跑過,季冷依舊坐在不鏽鋼的飯桌邊,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遲到成為了無法逆轉的局面,但季冷的班主任相對和藹,念在他是新來的,不熟悉規矩,便也沒多計較,只是開完班會之後單獨把他叫了出去。

說的卻是他和姜姝的事。

“今天王老師跟我說了,我猜得到你的心思,但這裏不比一中,對于任何過密接觸都是零容忍的。算你運氣不錯,沒碰上主任在食堂巡邏,不然現在的你,就應該是被請去他的辦公室喝茶了。”

他口中的王老師就是今天帶領他們進校園的那位女老師。

季冷沉默着颔首,冷淡的臉龐從容平靜,令人無從窺探他的內心。

其實就算班主任不說,他也會主動找姜姝說清楚的。

他自己的龌龊心思,不能殃及到她。

只是……本來白日裏問姜姝,如果他堅持不住,她能不能跟他一起回去是在顧及着她的面子,怕她分明撐不住、受不了還不願打退堂鼓。

可眼下,他是真的撐不住了。

之前自己主動拉開距離已經夠讓他難受的了,現在居然還要來強.制這一套。

這叫他怎麽受得了?

但受不了也要去忍受。

季冷和姜姝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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