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再見
再見
那場大火奪走了江衍的一切，只在平息之後留下了幾件殘缺的東西。
一條項鏈、一個煙鬥、一個被燒焦了的玩偶，還有一個小小的帶鏽鐵盒。
鐵盒子裏全是江衍、小小，還有許曉芬小時候的照片。
江衍每每打開那個鏽跡斑斑的鐵盒，都會失聲地痛苦好久，好久。
這是那個家留給他最後的回憶。
他把許秀麗走時留下的那張老照片也放了進去。
然後小心地合上蓋子。
本該輕盈的鐵盒，那一刻變得好沉重。
沉重得讓他擡不起頭。
沉重得快要壓垮他。
沉重得……再也拿不起它。
他拿起那個燒焦的玩偶，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是小小最愛的毛絨小熊，小小每個星期都會認真給他“洗澡”。
可如今，也已經變成了這副破敗不堪的模樣。
就和如今的江衍一樣。
世界裏的鏡子破碎了一地，肉丨體滿是傷口，鮮血止不住地噴湧而出。
好像……一切都離他遠去了。
得到，再失去。
就好像一把利劍刺進了他的心髒，然後握着劍鋒，一點一點地拔出來。
痛苦、迷茫、絕望、掙紮，還有孤獨。
他，只剩一個人了。
他好想再嘗嘗外婆給的奶糖，再聽聽外公哼的小曲，再看見小小害怕地四處找哥哥。
如果上天能夠再給他一次機會，他不會再有任何奢望，不會再有任何思想。
他只想這一切都是場夢，夢醒了就回到了最初的模樣。
可是……這就是現實。
所有人都确切的離開了他。
所有人都在他的世界裏一個接個地走遠、消失，直至再也看不見他們的身影。
只留下了他們存在過的痕跡。
他努力站起，可破碎的鏡片再次将他壓垮。
他努力看清，可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他的世界裏沒了路。
他努力接受，可鏡片裏的一幕幕又時刻幫他回憶起那些痛苦。
少年的年紀，就好像經歷了人生所有的疾苦。
他的世界，再一次破碎了。
鏡片的棱角從未被磨平，即使是時間，也沒能讓他們消失。
他該怎麽辦？
他到底要怎麽做才能不再活得這麽痛苦，這麽疲憊？
上天啊，你到底怎樣才肯放過這個僅有十八歲的孩子啊？
他……還僅僅是個孩子啊……
他到底該怎樣走過人生這條道路？
他的手顫抖着，接着全身上下每一處細胞都跟着顫抖起來。
他輕輕地安撫着小熊，就好像是在安撫着受驚的小小。
突然，他感覺手上被什麽東西割開了一樣。
疼痛加劇，像是從指頭湧至心頭的痛。
他小心地給小熊翻了個身，只見小熊背後的拉鏈割破了他的手指。
拉鏈已經壞掉了，但是裏面好像夾雜着什麽東西。
他小心地撥開小熊的身體，只見一張折疊工整的紙張和一顆被灼燒得變了形的奶糖緊緊的黏在一起。
他輕輕取下奶糖，然後打開了那張完好無損的紙條，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跡。
「哥哥，當你看到這張紙條的時候，或許我已經長大了，你也已經過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但是小小還是要告訴你，不許傷心，也不許難過。就算以後我們都成了大人，我們也永遠不會分開。以後如果再遇到晚上打雷下雨，千萬不要再一個人跑到雨裏哭泣了。不然，小小也會跟着哥哥傷心、難過，小小不想看見哥哥那樣。外婆說了，只有堅強的小孩才有奶糖吃。所以，這一顆奶糖小小要獎勵你，希望你永遠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的。可不要忘記噢！你已經欠小小三顆奶糖了，以後可是要還給小小的！———你最愛的小小」
江衍，這就是你的一生麽？
你看啊，就連小小一個八歲的小孩子都已經看穿了你平日的僞裝。
生活裏再怎麽開心，再怎麽放肆地笑又有什麽用？
你還是不能拼起世界裏的那些碎片，不是麽？
你以為你得到了最天真的愛，可實際上呢？
她已經比你還像個大人了。
就連她，都已經走了出來。
你還做不到麽？
停下來吧，思念只會讓你更加痛苦不堪。
唯有看向前方才能不再回望曾經悲傷過往。
那一刻，他心中最後一顆稻草也消失不見了。
那一刻，他終于明白小小為什麽總是在他傷心難過的時候哭着喊着來找他。
那一刻，他只想再到曾經的那個家，再看望它最後一眼。
就一眼。
那一刻，他頂着雜亂不堪的頭發，臉上長滿如雜草般的胡渣，身上穿着一兩個月沒洗的衣服，還冒着各種惡臭。
他推開了門，推開了房間的門。
王曉虹看見他如今這副狼狽不堪的模樣，眼淚不受控制地如汪洋裏的海水般傾斜而下。
她捂着嘴，什麽也沒說，只是緩緩蹲下，失聲痛哭起來。
江衍的眼裏再也沒了光，好似看淡人間疾苦般朝她望去，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他有些佝偻着身子，雙手向下垂直，像是有一塊千萬斤重的鐵石壓在他的身上一樣。
他的雙腳一前一後地往前挪着，好似有一雙無形的鐐铐将他的雙腳緊緊地捆綁在了一起。
即使他拼盡全力，也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進。
不知道他挪了多久，終于走到了張智飛家的大門前。
王曉虹站起身，朝他望去。
“你去哪兒？”她哭喊到。
只見曾經的那個少年變成了一副乞丐的模樣，佝偻着身子，頭也不回的沙啞着說了一聲。
“回家看看。”
那一刻，王曉虹再也忍不住崩潰地哭出了聲。
她沖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阿姨求求你，千萬不要做傻事，你還有阿姨還有叔叔，還有張智飛。求求你……不要離開！”她哭喊到。
江衍只是撥開了她抱緊的雙手。
“我想回家看看，媽。”
在聽見江衍叫他“媽”的那一刻，她愣住了。
被江衍撥開的雙手就好像又被人往下拉了一把，她整個人都癱坐在了地上。
她從沒有想過江衍會叫她“媽”，那一刻她好似置身在沒有星球的宇宙裏。
往前往後，往上往下，往左往右，無盡的黑暗。
她好似在不停地往下墜落，永不停止。
她好像體會到了江衍的絕望，那幾個月的事情仿佛也同樣發生在了她的身上。
因為，他把她當做了“媽媽”。
王曉虹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從兜裏掏出了鑰匙，那是把嶄新的鑰匙。
她遞給了他。
他再次推開了門，推開了張智飛家的大門。
他本來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他發誓不會讓他們看見自己再傷心難過的。
可是，看着眼前陌生的大門，他的心還是破碎了一地，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
他拿出鑰匙，輕輕地推開門。
一股刺鼻的甲醛味撲面而來。
家具全沒了，人，也全都消失了。
家裏被張智國安排裝修工人重新換新過了。
好熟悉，又好陌生，在眼前，又好似在天邊，摸得着，卻永遠看不見了。
他再也找不到小小最喜歡的零食放在那兒了，他再也找不到外公心愛的持槍證在哪兒了，他再也找不到外婆常用的針線盒在哪兒了。
他再也找不到曾經那個自己了。
他默默地轉過身。
然後關上了“自己”家的大門打上了反鎖，緊接着他又反鎖了所有的門窗，走到廚房，打開了煤氣竈。
然後，靜靜地躺平在地上，等待着死神到來，帶着他一同離開。
門外傳來陣陣撕心裂肺地哭喊聲以及敲門聲。
王曉虹急忙撥通了張智國的電話，以及 110 和 120。
“江衍！阿姨求求你！你快出來！你快出來！”
“兒子！媽媽求你！”
……
再見了，我親愛的人。
再見了，我這痛苦的一生。
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困難。
終于，在他快要睡着的那一刻，他笑了。
小小，對不起。是哥哥不好，怪哥哥沒能提早告訴你真相，不然你也不會跟哥哥一樣每天都活得那麽累，還要假裝很開心的樣子了。你在那邊要好好的，你要好好吃飯好好學習，要乖乖的。哥哥好累，累到不想再繼續走下去了。哥哥先睡了，小小要好好長大，幸福地長大。那三顆奶糖，哥哥下輩子還你吧。
———你親愛的哥哥，江衍
對不起，是哥哥虧欠你太多太多。
下輩子，哥哥一定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幸福的、開心的，
全都給你。
“江衍！”
“快！救護車！快！”
如果這個世界還有什麽是值得我懷念的。
我希望……它可以立刻出現吧。
急救室外，所有人都屏着呼吸，心裏繃着一根弦，祈禱着上天保佑。
王曉虹、張智飛、徐浩，甚至就連陳凱旋也忙從包裏拿出了那串盤了好幾年的佛珠祈禱起來。
就好像沒了心裏的祈禱，江衍便走不出來了一般。
不光是走出醫院，更要走出人生。
四人在走廊上來回踱着步，臉上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張智國和顧葛宇則是靜靜地坐在一旁，靜靜地等待，靜靜地默念，靜靜地祈禱。
就這樣過了許久，急救室的綠燈終于亮起了。
江衍被推了出來。
看見江衍躺在病床上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眼淚都情不自禁的嘩啦般如流水落下。
顧葛宇在那一刻奮力撲了上去。
“病人吸入過量甲醛還有煤氣中毒，現在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不過仍需要住院觀察一段時間，謹防會留下些後遺症之類的。”醫生說着，便拿出了一份紙單，“病人家屬，過來簽下字。”
家屬……
所有人都沉默了。
是啊，他……還有家屬麽？
“病人家屬呢？沒來嗎？”她問。
陳凱旋閉上眼，深深地嘆了口氣。
“醫生，我是他的班主任，能代簽嗎？”她問。
“我們是他隔壁鄰居，從小看着他長大的，我們也可以代簽。”
“對啊！我們是他同學，我們也可以代簽。”
“這不是什麽病危通知書，各位不用這麽緊張。”醫生把用藥須知書遞給了陳凱旋。
“簽好後記得到一樓大廳繳費。”她說。
陳凱旋接到手裏，二話沒說就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衆人聽見不是病危通知書的時候，懸着的心才終于踏實了下來。
人都活着出來了，又怎麽會下病危通知呢？
只是大家總感覺，現在的江衍，已經死了。
張智飛爸媽和陳凱旋争着搶着要付這筆費用，他們一直從病房外争搶着下了樓。
徐浩和張智飛則是急忙朝着江衍的病房跑去，全然沒人發現，顧葛宇不見了。
其實在所有人的注意力轉向醫生時，他就已經跟在江衍身旁，同護士進了病房。
此刻，他正守坐在江衍的床邊。
顧葛宇輕輕擡起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望着他那黯然無光的臉龐，淚水一滴滴落在地上。
他的心口傳來陣陣的痛，他小聲痛哭着低下了頭。
“傻B，你怎麽能這麽傻？”
張智飛和徐浩站在門外靜靜地望着。
他們沒敢進去。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苦楚需要時間來磨滅了。
張智飛眼眶泛紅，不忍再看下去。
他轉過身，背靠着牆，眼神裏有些空洞，臉上面無表情，突然全身無力地癱軟了下去。
他沒想過江衍有一天會變成這樣，也沒想過盧大爺和許婆婆就那樣走了，更沒想過孫家會趁着江衍絕望的空隙裏再來點一把火。
徐浩雖然沒有細細了解過江衍的家事，但偶爾也從張智飛的口中得知過一二。
這一次，他看在了眼裏。
一切都是那麽的突然，突然得毫無預兆，突然得毫無防備。
他擡起手，攥緊拳頭，剛想要狠狠地砸向牆壁發洩着心中的壓抑。
可在靠近牆壁的那一刻，他停下了，只是一拳又一拳地砸向了自己的胸口。
張智飛急忙站起身，緊緊地攔下他。
“你現在這樣做有什麽用？我們能改變什麽？”
張智飛有些泣不成聲地抱緊了他。
徐浩把腦袋深深地埋進他的右肩，“我從來沒想過我會這麽脆弱，竟然還不是為了自己。”
張智飛沒說話，只是将他抱得更緊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就看了幾眼，我的心口就好疼，好疼。”徐浩雙手輕輕拍打着張智飛的後背，淡淡說道，“以前我總覺得沒有家的感覺就像是宇哥每次和他爸吵架那樣，離家出走，幾個月就回去了。可是現在……”
張智飛扶着他坐到了一旁的靠椅上，兩人的眼淚在那一刻仿佛變得不再清澈，而是渾濁一片。
“現在……他沒有家了。不是離家出走，是真的，沒有家了。”
張智飛手抹了把眼淚，哽咽了幾下，輕聲安撫道，“沒事了，都過去了。他還有我，有我爸媽，還有你、顧葛宇、還有七班，還有許許多多沒來得及見面的人。”
是啊，他還有小小、還有許曉芬、還有張智飛一家、還有陳凱旋，還有……許許多多從未謀面的陌生人。
醒過來吧，或許世界并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糟糕。
醒過來吧，或許還有你牽挂的，或許還有你懷念的，或許還有不舍，或許還有遺憾，或許還有……
江衍沉睡在夢境裏，他感覺肉丨體的灼燒和靈魂的冰凍都在逐漸退散，只是心靈的空蕩蕩确切的留在了那裏。
就算人生再怎樣破敗不堪，可是孤獨的生活還是要咬牙繼續。
那一刻，他的眼淚順着臉頰流下，流過耳垂，流至脖頸，浸濕了枕頭一片。
夢境裏，他緩緩睜開眼，視線卻總是那麽模糊。
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假，因為生活已經欺騙了他不止一次。
他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在拼命地掙紮，他像是一個人走到了忘川邊上，他像是孤獨地走到了奈何橋頭。
就像是……正當他準備喝下孟婆湯忘記人間一切苦楚的時候，對岸站着一群人朝他拼命地揮手、吶喊，請求他不要離去，請求他回過頭再看看。
他揉了揉雙眼，視線終于開始變得清晰。
這一次，他看見了。
對岸還有他牽挂的，還有他懷念的，就連天堂的外公外婆也逃了出來，站在對岸朝他微笑着招手。
“傻孩子，珍惜你擁有的，忘記你痛苦的，懷念你幸福的，舍棄你掙紮的。人生路上的磕磕絆絆走過了就釋懷了，當你再回頭望去的時候，你就會覺得，它們像煙火般精彩。”
孟婆收回了他手裏的湯，笑着朝他揮了揮手。
他轉過身，笑中帶淚地走過來時的路。
他張開雙手，盡情地高聲吶喊，在那些暗無天日的路上，他奔跑着，他跨越着，他呼吸着，他心跳了。
人生的路很漫長，你将經歷的還有很多很多。
記住，永遠不要被命運束縛住自己。
要勇敢地奔跑向前，要用你精彩的一生去诠釋和感受人間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