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第6章
杜雲軒猶在勸蘇青,忽聞近處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當即眸光一閃,将蘇青護至身後,沖着假山的方向大喝:“是誰?滾出來!”
只見一身穿銀色鱗甲的少年猶豫而出,那少年金發翠眼,站在明晃晃的月光下,看得杜雲軒雙眉緊蹙,半晌才道出一句:“是你?”
“蘇皇後。”
虞珵美沒他的接話,而是朝着蘇青一禮。
蘇青趕忙将他扶住,拉着他的手笑道:“今天真是巧了,剛才我們還說起你。”
虞珵美盯着她泛紅的眼角,關心道:“皇後娘娘哭了,是誰惹您不高興了嗎?”
蘇青後知後覺地擦淚,搖頭道:“沒有,只是與杜将軍談及往事,懷念故人罷了。”
虞珵美聞言,模樣天真地問:“皇後說的故人,我爹嗎?”
此言一出,宛如一柄利刃直插在了蘇青與杜雲軒的痛處。
杜雲軒不自在一咳,看向天邊對蘇青道:“時候不早,陛下怕是要等急。”
蘇青擦幹淚作勢要走,對虞珵美道:“杜将軍不熟悉路,你送送他吧。”
虞珵美點頭,目送着蘇青走遠,轉身對杜雲軒露出不陰不陽一笑,“杜将軍,請吧。”
一別六年,杜雲軒對虞珵美的印象還停留在那日捧匣赤足,跪立在雪中的孩童。
當初他差點就要帶虞珵美走,卻因諸多事由未成,後得知虞珵美被發配到北疆互市,想着差人去尋,又被戰事耽擱,等到戰亂平息,虞珵美早已随着範德尚回朝。
那之後虞珵美這三個字就成了人口中的“佞臣”,他們罵他不知廉恥,靠着一身床上功夫将滿朝文武伺候了個遍,也有佩服的,說爬床能爬到龍塌上的可不多見,更甚者參他毀了虞家百世的清譽,要他改名換姓,如若不然便要他自戕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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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縱使杜雲軒再想要救也救不得了。
望着虞珵美瘦削的背影,杜雲軒滿腹的千言萬語終只彙成一句:“你現在過得可好?”
虞珵美身形一滞,似驚訝般回頭,片刻後皺眉笑道,“杜将軍覺得,我這樣算好嗎?”
亮月如鈎,襯得一身銀甲波光淋漓,好不英武,好不利落,卻讓杜雲軒聯想到了初見時,那個渾身腌臜不堪的孩子。
這麽多年,似乎從未有人将他洗幹淨過。
或許也有過,可惜那日子太過短暫。
“将軍也不必擔心,”虞珵美翠瞳一閃,裝作無意似的向他道:“至少蘇皇後和長公主待我很好。”
“皇後是你爹的舊人,待你好也是應當。”
杜雲軒跟在虞珵美身後駐足,奉天殿的鼓樂喧天近在眼前,留給兩人交談的時間不多。
“我一直有句話想要問你,”他向虞珵美開口,神色間略有躊躇,片刻後還是問了出來:“那日,你爹可曾留下過什麽話?”
虞珵美聞言默默收緊了雙拳,胸中怒浪翻湧——到底是如何鐵石心腸的一個人,才會在逼死自己的摯友足足八年後,才後知後覺的想起過問?
思及此,他向杜雲軒澀然道:“我爹他在臨死前說過,要我不可恨陛下,更不能······”話如鲠在喉,令他眼底湧現出些許淚花,瞪向面前這個威武高大的男人,一字一頓道:“他要我不能恨你。”
話音落地,宛如鈍器敲擊過玉盤,一瞬間杜雲軒仿佛受了莫大痛楚,不由倒退一步,掩飾般攥緊雙手,許久才追問道:“他真這麽說?”
虞珵美不言,幾縷金色的發絲黏在唇邊,不多時便被淚打濕,“如果不是他說過,我此時定已拔刀相向!”
杜雲軒長嘆一聲,上前拍了拍虞珵美的肩膀,“你是個好孩子。”
虞珵美擡起頭,雙眼倒映出杜雲軒高大魁梧的身姿,腦海中浮現的卻是那日虞盛年的臨終囑托。
林安城外火光滔天,十萬大軍兵臨城下,黑壓壓一片,戰鼓擂擂,響聲震天動地。困守了百餘日的城中早已糧草斷決,四處可見殘垣斷壁之态,更甚者易子而食,當真人間煉獄。
眼見窮途末路,朝廷的援兵遲遲未到,亦或永遠都不會來了。
都尉府中,虞盛年披頭散發怒目切齒,一手握劍,一手死死拽住虞珵美,力氣之大幾乎要将兒子的手骨折斷。
他惡狠狠要虞珵美發誓,不論用什麽手段都要殺了杜雲軒和淮安王,助天子歸位。
僅僅十歲的虞珵美拼命搖頭,嘶啞着哭喊:“我好怕啊爹爹,我連字都不識,如何能做到·····”
“你能做到的,”虞盛年摸摸他的發,黑瞳中盡是恨到極致的死寂,“別怕,爹爹和你娘會在天上看着你,只是好孩子,”一行淚自眼角滑下,他似乎是遇見了自己這幼小養子即将面對的未來,近乎哽咽着對虞珵美道:“以後就苦了你了。”
烈風帶着些許灼燒的焦氣吹過耳畔,戰馬的嘶鳴與破城的號角即便隔了數年之久仍歷歷在目。
昨日皆在眼前,虞珵美臉上無波無瀾,僅拱手一禮,“多謝将軍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