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紋身
第27章 紋身
*
卿臨記憶的起點, 是一段溺水。
他不知道自己被蒙了多久的眼。
手腳被綁得發酸。
分不清那是白天還是晚上,周圍是壓抑的黑。
水翻攪着他的肺部,恐懼, 窒息,虛晃的沖擊把他幼小身體為數不多的記憶都給卷跑。
醒來後, 他看見的是一面掉着牆皮的天花板。
灰蒙蒙的一片,破而舊的家具,旁邊站着的是幾個在低語的陌生女人。
她們瞧他醒來,便問他從哪裏來的,叫什麽名字。而卿臨除了年齡外,其他什麽也不記得了。
卿臨不知道這是哪裏。
後來,他認識了一個年齡差不多的男孩, 他告訴自己,這裏是福利院。
卿臨不知道什麽是福利院。
男孩:“就是專門收養沒人要的小孩的地方。”
小卿臨淡色的眼沉了沉,繼而看向那矮小房堆。
深草裹挾着低矮的栅欄, 潮濕彌漫向嶙峋的土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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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他是沒人要的嘛。
再後來,他被卿百戶帶走了。
卿百戶說,他來當他的爸爸。他會有個叫卿葉傑的弟弟。
而那一年又一年。
撕裂的破碎聲穿透過他的腦仁,混着卿百戶粗魯的嗓門, 昏暗老舊的破燈,不堪入耳的髒話。
肮髒難聞的空氣以及人,惡劣而聒噪的罵聲,奚落一地。
地上全是被踩爛的兌票,抑或散滿四處的牌。
卿臨穿着校服,拖着一袋子的現金, 給卿百戶去還那說來都可笑的債。
紋身男人拍了拍卿臨的背,捏着他的肩膀笑得很是惡心:“你爸多虧有個好兒子啊。”
卿臨瞥了眼那人手臂上紋着的青龍, 冷淡地把他的手打了下去。
出門後只是覺得頭疼,帶着一陣眩暈,沉得搖搖欲墜。
他累得坐到了石階上,好像從來沒在這看到過燦爛的天。
“哎,來根不。”
巷口那來的寸頭男正巧坐在上節石階上,遞給他一根香煙,好像是和要債他們一夥的。
單薄蒼白的漂亮少年清清冷冷,眉眼恹恹耷着,面無表情,透着一股冷頹,蕭索落寞。
他話也很淡:“我不抽煙。”
“哦。”寸頭男把煙盒收了。
他上下瞟了眼穿着整整齊齊幹幹淨淨的卿臨,重重吸了咽,看向天邊散碎一地的殘光,又呼出一大圈煙氲。
沉甸甸的霧霭被風吹散,白光安靜燃燒,不想去污染那聖潔的校服。
寸頭男駝着背,掐着煙,喃喃自語:“像你這麽好的孩子,明明能很幸福啊。”
*
卿臨睜開眼,看到的是光滑潔淨的天花板,上面還鑲着一個精致的暖黃色頂燈。
偌大的房間,精美的家具,加濕器的水霧在不遠處飄散,空氣裏有淡淡熏木香。
他有一瞬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
卿臨略顯艱難地扭頭,看見了坐在床頭的沈緒之,才打消了這個念頭。
沈緒之坐在他的床邊,雙臂搭在腿側上,低着頭閉目眼神。
他像是随時觀察着卿臨,聽到了輕微的動靜,便睜開了眼。
那眼裏微微泛着紅絲,看到卿臨醒過來,先是愣了神,然後是松了口氣。沈緒之立馬站起身,帶些沙啞的嗓子開口:“我去叫醫生……”
沈緒之剛要走,就感受到自己的衣角被輕輕拉起。
卿臨躺在床上,伸手拉住沈緒之的短袖衣擺,小臉蒼白,鼻梁高窄,身體的不适使那秀氣中攜出股冷,眼珠卻一片清明地看向他。
那有些開裂起皮的薄唇輕開,聲音軟而柔:“沈緒之……”
沈緒之心都軟化了,他坐回來,忍着想要握住卿臨的手的心情,說:“嗯,我在。”
卿臨面色是還略病态的白,越發顯得唇色的紅。他盯着沈緒之看了好一會兒,才顫動地說:“想喝水。”
“好。”沈緒之趕緊去給卿臨倒了一杯溫開水。
這是家私人醫院,診療室裏有病床、醫療設備,還有陽臺、茶水桌和盥洗間,就像酒店一樣。
卿臨很乖,尤其是在虛弱的時候,身上寬大的衣服顯他的單薄,幾縷額發垂下,臉上沒有表情。
沈緒之端着水杯,沉默片刻,坐到卿臨的床頭,随着床部的凹陷,他輕輕扶起他的後背。
卿臨剛剛清醒,身子軟得沒有力氣,琥珀色的瞳孔在光線下有濕漉漉的潤澤。
沈緒之扶起他時,他淡色的眼斂了斂,唇主動湊上了水杯杯壁。
沈緒之動作停住。
他本以為卿臨會自己拿起杯子喝水,沒想到他淡然着一張絕美的臉,乖乖地伸過腦袋讓沈緒之喂他。
此時此刻的人兒,就真的像一個bjd娃娃,睫毛長而密,每個五官都精致至極,不說話,也不亂動,任人擺布。
他像貓兒一樣慢慢地喝着,小口小口地抿着杯沿,喝了差不多半杯後,卿臨微微擡頭,舔了舔沾得水分的唇。
沈緒之摟着卿臨的肩,小聲問:“還要嗎?”
卿臨搖搖頭。
他這才算恢複了一點神志,現實慢慢融入他的意識,把自己帶出了一點溺水的情景。
沈緒之把卿臨放回床上,給他蓋好被子,坐回床頭的那個位子,問:“還有哪裏不舒服?”
卿臨看着沈緒之,又搖搖頭。
沈緒之呼了一口氣,雙手交疊搓了搓,漆黑的眉眼舒展了開。
“沈先生,謝謝你救我。”卿臨大腦可以正常運作了,他看陪着他的沈緒之,下意識說:“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有點半開玩笑的話,不想讓沈緒之太過擔心,像是緩解這略嚴肅的氣氛。
“嗯。”
沈緒之頭低得更低了,他沒有擡眼去看卿臨,只是撐着雙臂,用着那很小、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到聲音說:“吓到了。”
卿臨聽見回答,覺得心髒一緊。
不知道是沈緒之回答不在他的預想,還是回應地實在是太認真,帶出的情自己都無法抑制。
沈先生,是擔心他嘛。
他是因為他而感到的害怕嘛。
卿臨還沒來得及思考這些問題,就聽見診療室房門打開的聲音。
白溫樂和沈緒之的經紀人王展來病房探望。
白溫樂提着大包小包走了進來,看見卿臨醒了,剛剛準備開口喊一句“你終于醒了”,接着就被沈緒之的黑臉吓了回去。
“卿老師,你可算醒了。”王展倒是先發了話,“可把我們緒哥擔心死了。”
白溫樂把買了一袋果籃還有一些探望的禮品放在卿臨的床頭,在沈緒之的威嚴注視下,顫巍巍地說:“臨哥……”
卿臨聽這聲“臨哥”,眉毛挑了一下。
白溫樂忍不住看了一眼沈緒之,他正眯着眼,不耐煩地輕敲手指,冷冷地看着白溫樂。
白溫樂毛骨悚然,不再敢有一絲猶豫,直接對卿臨來了個180度大鞠躬,喊道:“臨哥,對不起!”
說完他擡起頭,說:“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對不起,我當時沒想那麽多,不知道你不會游泳……”
白溫樂語速有些快,但言語沒啥技巧但很真誠,應該是沒有預料到自己的行為會有這樣的後果。
白溫樂支支吾吾,現在甚至不敢再看沈緒之了。
卿臨看這态度變化這麽大的孩子,有些疑惑地轉向沈緒之和王展。
王展:“溫樂把你撞下去後,被緒哥拽着領子兇了一頓,我們緒哥從來沒有發過這麽大的火,不只是樂樂,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被吓到了。”
沈緒之在旁邊輕咳了一下。
王展笑笑,他眼力好,見白溫樂看沈緒之緊張,于是拽上沈緒之說:“緒哥,我們先去找醫生吧,讓他倆好好說說。”
沈緒之啧嘴,深黑的眸子冰冷地掃過白溫樂,激起他一身寒戰。
兩人出去了。
房間裏只剩下卿臨和白溫樂。
白溫樂用手掐着衣服,對病床上的卿臨說:“臨哥……對不起。”
“你現在人還好嗎?有沒有覺得胸悶還是其他什麽的?”白溫樂說,然後走過來給他介紹慰問品,“這這些是我給你買的,一些水果啊,餅幹,還有巧克力,我都是挑得最貴,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卿臨沒有立刻回話。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不會游泳,我只是想把你弄下水,這樣你就沒辦法第一……”白溫樂急忙說,“但我也不是不想你第一,額,之前也确實有故意針對過你,但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氣緒哥哥對你這麽好……不對也不是……”
話越說越不清楚,感覺再多的解釋都很無力,白溫樂最後只低着腦袋重複:“真的對不起。”
診療室裏很安靜,白溫樂緊張地心在怦怦跳。
“沒關系的。”
許久,卿臨開口。
“我沒有怪你。”他很安靜地倚在病床上,靜靜看着白溫樂,說,“其實我覺得你挺可愛的,我弟和你差不多大。”
“他倒是從來沒向我道過歉,什麽事都往心裏憋,也從不找我說話,或許都有點讨厭我。”卿臨說,“相比而言,你很真誠。”
白溫樂:“你還有親弟弟?”
卿臨沉默了一下,搖搖頭:“不是親的。”
白溫樂:“那又沒事,不見面不就好了,各過各的呗。”
卿臨抿了下唇,好像閃過了一絲落寞,但消失得極快,像恍惚的錯覺。
白溫樂再次表達了自己真心實意的悔過,并且發誓以後絕對不會再針對他,卿臨就是他哥。
沈緒之那邊也帶着醫生回來了。
白溫樂見到他的緒哥哥,就是個應激反應,都不敢多在病房待下去。
他急忙拉上王展,說想先走一步。
醫生幫卿臨做了檢查,指标什麽的都沒問題。
“身體已經沒問題了,現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醫生,“覺得頭暈是有點低血糖,可以吃些甜食。”
沈緒之謝過醫生,給床上躺着的娃娃緊了緊被子。
卿臨好像只有在生病脆弱時才會流露出別人無法窺探的小情緒,眉宇間少了往日光亮的神采,依舊如畫。
“頭暈不暈,想不想吃糖。”沈緒之低聲溫柔地問。
卿臨低垂着眼眸,說:“沈先生不走嗎?”
沈緒之:“不走,我陪陪你。”
陪陪嘛。
卿臨好像從來沒有人陪過他。
要說起遠點的記憶,那就是高中時期他在天臺上,一個陌生人陪過他聽完一整首歌。
“想吃。”卿臨說,“溫樂好像有送來巧克力,就那個吧。”
沈緒之說“好”,他幫卿臨把那盒巧克力拆開放在床邊,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我去接個電話。”沈緒之說。
沈緒之走到診療室的陽臺那,接通電話。
“嘿阿之,小美人醒了嗎?”電話那頭人的聲音極為跳躍。
沈緒之不爽且冷淡:“嗯。”
江廖都懶得說他這是什麽拜托人的态度,畢竟重色輕友是人之常情:“我已經收到住院部的報告了,身體沒有大礙,不用太擔心。但你描述的小美人的那個反應,是有點讓人在意。”
“水不是很深,落水時間也不是很久,我覺得他這個反應比起溺水,更像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江廖說,“嗯……他是不是童年或其他階段經歷過溺水,所以再次這樣時才會恐懼。”
“部分PTSD患者會有‘創傷性再體驗症狀’,當遇到同樣類似事情會再度激發當時的情景。這是延遲性、持續性的心裏障礙。”
沈緒之聽着,無力而自責。
“不過不論怎麽樣,對他好點準沒錯。”江廖合上報告,唠起嗑來,“我看節目裏小美人也挺喜歡你的呀,快點把人追到手,別在這單相思了。”
“演的。”沈緒之突然開口。
江廖沒聽懂:“什麽?演什麽?”
“他喜歡我是演的。”沈緒之平靜地說。
“哦……”娛樂圈這樣的事很多,江廖也算理解,“哥們你也別太傷心……”
就聽對面沈緒之頓了頓後說:“演的我也喜歡。”
江廖:“。”
這算戀愛腦嘛。
江廖和沈緒之講了幾個照顧病人的注意點,又随意聊了些,便挂了電話。
沈緒之手叉口袋,靠在陽臺的衡杆前,望着窗外的月。
他掂量着心思,在想應該怎麽辦。
“哐當——”
忽然,房間裏傳來巨大的響聲。
沈緒之激靈,連忙沖回屋內。
本該老老實實躺在病床上的卿臨不知道跑去了那,被子被掀開一個角。
沈緒之很是緊張,四處張望了一翻,發現浴室的門開着。
他急忙跑到浴室裏,剛剛要開口喊“卿臨”。
可眼前的場景直接逼上了他的神經——
卿臨摔坐在瓷磚上,背對着門口,上面的淋浴頭開着水,傳來嘩啦的水聲,澆灌他的全身。
薄薄的布料被水打濕,近乎透明的緊貼着卿臨的身段,隐隐約約勾勒曲線。他的腰腹瘦削,像是能盈盈握住,凹陷的腰窩從背面看去極為誘人。
而那眼像被水浸濕,泡沫在他眼底留白,再度去暈開面部的紅,帶着人跌進那清冷色的潭中。
冒氣的水霧蕩着隔間的玻璃。
沈緒之呼吸一滞,目光被死死釘在了纖細的後腰。
卿臨臀部的褲子因為摔倒而略帶下滑,連着的就是那側腰下那從來沒有暴露過的冷白皮膚。
上面紋着一塊刺青。
烈火的紅太為炸眼,惹着周身的白無法自顧,旁邊的彩色随之喑啞地希冀,破碎不堪要去逃離。
那是一只翅膀被燒了一半的蝴蝶。
卿臨有紋身。
沈緒之瞳孔微震,第一反應并不是驚訝,抑或覺得美麗。
有更多是難言的酸澀,言語卡在喉裏,軀殼落入焰穴,只覺那殘缺的蝴蝶激蕩不屈,依舊試圖奔向炙熱的晨曦。
他腦裏立馬浮現的是一句話,像風越過山嶺,吞吐萬物凋零——
“I love gale and freedom”。
“我愛大風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