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壹、
他開始飲酒。
一杯又一杯,好似要在今日就将一生都飲足。
我坐在桌前看他斟酒豪飲。
半晌,我方道:“幫我做一件事。”
他偏過頭看我。
幽藍的眼睛,輪廓深邃的眉眼,蒼白淺淡的唇。
“你要我為你做什麽?”他如此發問。
我道:“讓淩波宮知道關容翎曾現身在點星宮附近。”
他挑眉,有零星酒漬沾在唇邊:“宛翊怎麽惹到了你?”
我答:“她沒有惹我,只是點星宮對我很有用。”
洛無度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
“我不這麽認為。”
“不認為什麽?”
“她一定是惹到了你,你才會用這種方法去利用點星宮。”洛無度對此侃侃而談,十分了解,“就好比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也是我惹到了你,你才會想方設法讓我吃虧,這般,我才知道之前做錯了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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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又問:“那你何時動身?”
洛無度答:“你若求快,即刻就成。”
我道:“三日之內。”
洛無度抱着酒壇,慢慢打了個酒嗝:“這麽着急……你想用點星宮做什麽?”
我答:“四大盟必有點星宮一席之地,我欲與宛翊聯手,可她不願意。”
“所以說她終究還是惹到了你,”洛無度道,“若她同你合作,也就少生這一場磨難。”
我但笑不語。
貳、
一日後,我與西雲樓齡在一處山林相遇。
他單手執劍,黑衣勁裝,腕間纏着天意樓紋飾的腕帶,指骨凸起,顯得有些清瘦。
“二樓主,”他于風中喚我,“大樓主有話吩咐。”
我道:“秦橫波要吩咐我什麽?”
西雲樓齡答:“此次武林盟會,天意樓一應事務,都交由二樓主做主。”
如此。
我看他神情,慢慢道:“秦橫波是什麽意思?”
他答:“屬下不知,屬下亦不能妄言。”
我不怒反笑:“好一個不能妄言。他不願管天意樓的事,于是将天意樓交給我,西雲樓齡,你覺得這是他該做的事嗎?”
西雲樓齡眉峰微動。
他沉默片晌,依舊無波無浪地答:“屬下不敢妄議樓主。”
我道:“你明白他為什麽要放下天意樓。”
西雲樓齡道:“大樓主并沒有放下天意樓。”
“是,”我道,“他只是對天意樓不再如曾經關心,他變了。”
我去端詳西雲樓齡的神情,去看他平靜無瀾的眼睛。
山林間清風徐徐,吹拂得枝葉搖曳。
我忽然想,或許這句話我到底說錯了。
因為秦橫波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變了。
難說他是為何變成如今的模樣,我只回憶過往,忽而覺得這十三年來,秦橫波早不如最初的模樣。
他為我擋劍擋刀之時,也許他還有些許野望。
我以為他冀望名震江湖——因為那亦是秦橫波十三年前宣之于口的心願。
然而如今再去問他,大抵也得不到與之相同的答案。
我曾想枕桑是個變數。
可他究竟是不是那唯一的變數?
西雲樓齡緊握住劍鞘,深深看我許久。然後他答:“每個人都會變。”
有趣亦無趣的回答。
我笑着反問:“你也會變,是嗎?”
他蹙眉側首:“屬下效忠天意樓的心,永遠都不會改變。”
叁、
然而這句話背後還有一句暗語。
——對秦橫波的真心,未必不會改變。
肆、
人間講說天長地久,海枯石爛,宣誓之時總以為此刻即為永遠。
只歲月如水,流逝而去,再真心的誓言,亦會随着時間的流逝而變為空空謊言。
這道理其實十分淺顯。
可是人陷在誓言之中,總以為此刻的地久天長,即是永遠。
我不知西雲樓齡此刻的答案究竟是好是壞。
因而我聽他所答,不覺愉悅歡欣,亦不覺憤怒難堪。
可謂是心如止水。
是我對秦橫波已失望至極了嗎?我扪心自問。
亦無答案。
我唯有撫着手中木鞘,吹着微風,聽山林靜寂間偶爾傳來的鳥啼與蟲鳴。
——“如此也好,”我說,“做人的狗,不如做天意樓的狗。”
伍、
我于月下與關容翎相見。
這處別莊清幽雅致,十分趁我的心意,再加之這樣一個合我心意的人,便能說它是世外桃源、風水寶地。
只可惜關容翎合我心意的緣由不過是那張臉。
他的脾氣、态度、對我的忠心,都很不讓我滿意。
雖說人世間難有十全十美的事,但如關容翎這樣僅僅稱心一張臉,終究有些讓人惆悵。
他不知我的惆悵。
我見到他時,他正很認真地擦拭自己手中的匕首,刃尖倒映着月光。
我撩開衣擺坐在他身側,枕靠着池邊白石,輕聲道:“關容翎,你有沒有發現一件事情?”
我如此同他說話。
他卻仍然很認真地擦拭匕首,水珠在刀刃間被緩緩抹去。
關容翎未側首看我,他端詳手中的匕首,淡淡道:“發現什麽。”
我道:“我對你很好。”
他挑眉:“你對我很好?”
我道:“我救你的命,為你殺人,這難道不算好?”
“……這确實算好,”他亦承認,并未不認賬,“但這也不過是二樓主與我互有交易。”
我微笑:“但我将自己要做的事情做完了,你卻沒有。”
關容翎一頓。
他偏過頭看我,雙眼裏折映了粼粼波光:“二樓主放心,你要我做的事情,我都會做到。只是二樓主想要我成為的——我實在無法讓二樓主稱心如意。”
我唯有嘆息:“你可知我很嫉妒秦橫波。”
關容翎問:“為何嫉妒?”
我道:“他有一條很忠心的狗,有人愛他,敬他,效忠他,有人能可為他而死。”
——只我未說,西雲樓齡已心生二意。
關容翎卻不知我未說之外的深意,他聽罷我所言,依舊八風不動:“那是秦橫波的事情,與我,與你,都沒什麽關系。”
我道:“我也一直這般想。這些事情與我無關,他們與我總是不同的人,未必我也需要能為我而死的好狗。”
“然而,”我亦凝視他的眼睛、嘴唇,猶如欣賞月色中唯一的美色,“我覺得我需要。”
關容翎下意識別過頭去。
他的語氣還是那麽淡:“我覺得不需要。”
我微笑:“我們之間,究竟誰才是提出要求的人,你時至今日還未完全理解嗎?”
關容翎道:“我認為,我和二樓主之間,是平等的合作關系。”
我道:“我們自合作開始,就并不公平。”
“你用秘籍換了活命的機會,而我本可以不救你——是我救了你,所以你欠我一命。我需你為我做事,你亦需要我助你報仇,若說這是公平的,那我對你的救命之恩要算在何處?”
我承認這番話在颠倒黑白。
關容翎彼時将秘籍交給我的時候,圖的就是留下一條性命。
可他也該承認,我本可以翻臉不認。
我沒有翻臉就走,留他一個人自生自滅,而是救下了他,甚至為他挑選新的功法。
不說我的恩情猶如再造,也該是深恩。
我亦不求關容翎要對我湧泉相報,我不過希望他能做一時最忠心我的狗。
誰讓我一直沒有?
我謝蘭飲這輩子,最厭恨別人有,而我沒有。
陸、
關容翎總不懂我。
我的話意深也好,淺也罷,他都是不為所動。
他只看着水面的月影,聲音如月般清冷:“二樓主的恩情,我一直記在心裏。來世,我定銜環結草,生死不負。”
聽起來是十分好聽的話。
我卻失笑:“你怎麽說來世,不談今生?”
關容翎道:“因為今生仇怨太深,除卻報仇之外,我沒有第二顆心去銜環結草,報答二樓主的恩情。”
我道:“你這番話說得越來越好聽了。”
好像人之一生過去,必有來世。似乎來世,他還會記得謝蘭飲的一時興起,救下他一條命。
可世間輪回不都說盡忘前塵?
我深深看他許久,道:“可我不需要你來世銜環結草,關容翎,我就要你今生報完欠我的恩情。”
他無言。
我又道:“你今生不報完恩情,來世只會報更多,一世又一世,你會欠我生生世世的。”
“關容翎,你不會想和我糾纏這麽久罷?”我如此問他。
他極短暫地皺了下眉。
他的目光停在水面,像在看月亮,又好像在凝望幽深的夜。
“可我實在不會做一條很忠心的狗。”
我道:“沒有做過,你又怎知自己不會?”
關容翎大抵不能理解我為何如此執念。
他或許還是太年輕。
不知道我這樣的人,一生追求的東西都很少,而求得越少,就越偏執,越想得到。
我卻也很欣賞他的這份不懂。
如若此時此刻坐在我身旁的人是旁人,是秦橫波,亦或楚晚思,他們都能聽懂我的心念。
可他們聽得懂又如何。
我并不想要他們這樣的狗。
我想要的只有關容翎。
柒、
從他睜開眼睛看到我的那一瞬間開始。
我就很想要得到這樣的一條狗。
漂亮又危險,不馴也良善。
他怎麽能活得如此可憐,如此矛盾,如此讓人想要摧毀與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