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壹、
我與秦橫波之間,也是個極為漫長的故事。
彼時我與他都很年少。
對于名震江湖這般的野心,我們擁有的分量也很等同。
他想要得到的東西,恰恰也都是我想擁有的。
那時我們覺得彼此即是知音、知己,人世間最難得的“同道人”。
秦橫波也一直未讓我失望。
我與他皆是從風雨刀劍中走出來的人,曾受過傷,也曾失意,偶爾也生出不願繼續的念頭,因為那時真的過得很苦。
他無父無母,我亦如此。
我們不知自己生從何來,死往何處。空蕩蕩而無所依。
那時、那時。
我們唯有彼此,只有秦橫波能讓我交付後背,唯有彼此才可共享野心。
——這般的兄弟情誼,整整十三年。
我和秦橫波之間,甚至于已到了全江湖都傾羨的地步。
因為他們都以為我和秦橫波,是決計不會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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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必将同進退到生命的最後一日。
與楚晚思相識時,他也是這麽說。他也道:“要我是你的兄弟該多好。”
我那時還不曾想過也會有今日。
是以我告訴他:“你遲了半步。”
可如今看來,當時我還是天真。與千萬凡俗人一樣,以為一瞬的同道,就是一生。
貳、
然則這件事并不算是誰的錯誤。
秦橫波也好,我也罷,我們都沒有做錯事。
他不過選擇自己最想要的,而我亦如此選擇——唯一錯的,不過是我與他之間想要的東西,不再是同一種。
秦橫波想走的路,于我而言,是條歧路。
我們只得在這條岔路口分道揚镳。
我不恨他,也不認為他有錯。他只是變了,變得不再需要與我同路,他另有選擇。
這說不上誰對誰錯,也無法分出一個高低。
确然。
我是不恨他的。
可我厭倦。
厭倦他與枕桑間反反複複的糾纏,視過往心願為無物的漠然。
我有些時候站在天意樓外的臺階下眺望這座樓閣。
我會想起十三年前,秦橫波也是站在這裏,向我訴說他的豪情壯志、無匹野心。
他也許也曾天真過,以為這樣的豪情許諾過,即是一生所求。
只是當初,它只是當初。
叁、
淩波宮果真不出我所料。
洛無度一将消息放出去,便讓淩波宮坐立難安,急不可待。
可點星宮也是真無辜。
縱然宛翊現在知曉我帶去的人實則是淩波宮通緝已久的叛徒,她亦無從向淩波宮解釋。
要如何解釋?
說她不知道,說關容翎一句話也未同她說,說我拜訪她,為的是另外的事情。
這些實話說起來便不好聽。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真話也就變成假話,真心也就成了虛情。
更何況宛翊這個女人,絕不是個善類。
她若良善,點星宮便不會成為江湖第一大派。
她若軟弱,她決計不能在宮主之位上安坐如此多年。
她自有傲骨。
淩波宮越是懷疑她,懷疑點星宮與關容翎之間別有交易,她就越不願說。
當然。
她用一紙書信請來了我。
在天邊有微風流雲,湖泊靜谧之處,我帶着關容翎和她相見于湖中的小亭。
她看到我,并不多做解釋,只冷聲道:“二樓主有更好的方法,為什麽偏要用這種招數?”
第一句話便是在諷刺我。
我撩衣坐下,半靠着石桌,輕笑道:“方法是否高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方法是否有用。”
由近日的事情來看,這個方法或許直白了些,卻實在很好用。
淩波宮心裏有鬼,便更急切,寧可錯殺也不放過。哪怕知道點星宮或許無辜,卻也擔不起這份“無辜”背後的隐患。
萬一點星宮并不無辜呢?
行走江湖,最容易被忽視的即是這種“萬一”,而淩波宮這樣的門派,絕不願承擔這份“萬一”之下的錯謬。
所以我只用這個簡單的方法。
而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方法,讓點星宮不得不來尋我。
宛翊自然也清楚這個道理。
可這不妨礙她對我的手段感到不齒:“點星宮與你天意樓無怨無仇,只因為我不願與你合作,你便要使出這種手段嗎?”
我笑着點了點頭:“不錯,雖說我們無怨無仇,可我想與宮主合作,你卻不肯,這讓我不太高興。我既然覺得不高興了,又怎麽不能讓自己高興起來?”
宛翊道:“二樓主還能說出這種話來,看來是不覺得自己無恥了。”
她以話刺我,我卻着實不覺得生氣。
因而她說的話與我自己所想本無甚區別。
我從不覺得我是個好人,更不認為自己有多高尚。我至多沒有那麽毫無底線,但那并不意味着我有多少底線。
她如此說,我依舊微笑:“這些手段或許在宮主看來有些無恥,可也要知道,在這江湖上,多的是無恥的人與事。宮主亦非什麽坦蕩君子,又何必在乎我是不是一個小人?”
“二樓主倒是直白。”
我道:“我一直如此,想來是宮主對我還不夠了解。”
“那我們也開門見山罷,二樓主想要與我合作,不過是為了能在此次武林盟會中成為四大盟之一,我說的對嗎?”
我卻道:“宮主說得不錯,可也錯了。”
“哦?錯在何處?”她追問。
我道:“我想與宮主合作,的确是為了天意樓能穩坐四大盟之一,可以淩波宮為引子,便是因為我與淩波宮有仇了。”
“二樓主原來是在一箭雙雕。只是就這麽告訴我,二樓主不怕我之後反悔嗎?”
我道:“如果我會害怕的話,又怎會讓淩波宮也入局?”
她看我許久,緩緩道:“二樓主對這四大盟可謂是勢在必得。”
“上次憾恨未成,這一回有如此好的機會,我自當盡心盡力。”
“只是不知二樓主如此盡心竭力,秦樓主又如何?”
我道:“宮主話裏有話。”
她便答:“如今江湖上誰人不知曉秦樓主與枕桑之間的事情,說來,我這裏還有葉塵生的下落,不知二樓主想不想要。”
“我豈會想要葉塵生的下落?”我不為所動,只淡淡一笑,“這樁事終究與我沒什麽關系。宮主若有心,不如直接将葉塵生的下落告知秦橫波,又何必來告知我。”
宛翊也就微微笑起:“如此,我就不送二樓主了。”
“其後若有事相尋,二樓主不必親至。”她又道,“我豢養有一只飛鷹,由他交接信件,萬無一失。”
我挑眉:“宮主對這只飛鷹如此自信?”
宛翊道:“自然。等二樓主見到他就會知道,我為何如此自信了。”
肆、
我起身道別,帶着關容翎走回湖岸,看宛翊淩波渡水,翩然而去。
關容翎道:“她不怕附近有淩波宮的人暗中埋伏?”
我道:“如果會有人膽敢在她身邊埋伏,那這個人的武功絕不能在她之下——關容翎,你認為,淩波宮有多少人的武功不在她之下呢?”
關容翎道:“你是說單古艾?”
我靜默片刻,嘆道:“說句心裏話,淩波宮這位宮主的姓名,着實有些……”
“他不是中原人。”關容翎道,“他究竟從何處來,除我父母之外,大概誰也不知道了。”
我道:“那他也未想過改一個中原人的名字,難道是對故裏心懷思念?”
關容翎瞥我一眼:“我又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那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我又微笑反問。
關容翎道:“我更不在乎你在想什麽。”
我道:“你怎麽能不在乎我,關容翎,你要知道誰是你的救命恩人,誰是你的主人,若是沒有我謝蘭飲,你現在活得如何,都是個未知之數。”
“但這也不代表着我就要知道你在想什麽。”他說。
我覺得此等想法有違道理。
我慢條斯理道:“不管如何說,我救過你,直至如今,我對你也算是禮遇有加,你不能否認。”
“……”
關容翎這回沉默了許久。
他眉眼仍是冷漠,語氣亦不溫柔:“禮遇有加?你總是讓我學狗叫,這也叫禮遇有加?”
我轉過身,忽然停下腳步。
他也停了下來。
我微笑道:“你對狗有什麽不滿嗎?要知曉它們比人更忠心,懂得誰是主人,誰是敵人。人會變心,它們卻不會。我說你是我的狗,那是在擡舉你。”
關容翎倒也沒感動。
想來也是。
正常人大抵都不會覺得動容,而他這樣的脾氣,只會因為我這般說話而更讨厭我。
他別開頭,邁步就走。一句話也沒說。
我毫不意外:“別急着走啊,”我幾步跟上他,拉長了語調,“狗可不會抛下主人。”
關容翎道:“也不是沒有噬主的狗。”
我颔首承認:“你說得也有道理。”
“所以你承認你是我的狗?”我又追問。
關容翎冷笑:“我說過,我不會做狗。”
我誠懇道:“其實我也不太會做主人,本來這種事應該請教一下秦橫波的,他手下有那麽一條忠心的狗,想來一定比我更會做主人。”
“只不過現在我看他的狗都要背叛他了,想來請教他也是沒有用的。”
關容翎沒理我。
我快走幾步,拽住他的手腕:“我還沒說完。”
他偏過頭來看我,神情有片刻怔愣。
我慢聲說話:“所以我來請教你。關容翎,你喜歡什麽樣的主人?”
這一次,我确認自己說的話是很能讓人動容的了。
因為關容翎猛地掙開我,瞪了我一眼不說,嘴裏還在罵我:“謝蘭飲,你有病嗎。”
不過我沒發怒。
我反倒後退半步,謹慎道:“你臉紅了。”
我提醒他:“你說過,你不是斷袖。”
關容翎飛了記眼刀,握着劍扭頭就走。
這一次,他是真沒再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