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壹、

深夜攔路的人,自當不是我的友人。

可要說是仇家,我着實不将他當作我的仇家,他于我而言什麽也不算,但我于他而言,大抵是一生的劫數。

我和秦橫波确然是兄弟。

他屠滅枕桑滿門,我便殺了冷秋風兩個知音。

區別在于,秦橫波做出這等事,還能心安理得對枕桑說“喜歡”。

愛慕之心毫不避諱。

也許情愛各有顏色,只是秦橫波抉擇的與諸多人都不同。

而我之所以說我與秦橫波是兄弟,在于我們在這兩樁事上,有那麽些相像。

貳、

我與冷秋風相識,是在四年前。

他與我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引我為知己,以為我是個良善之人,以為我是個正人君子。

可惜我謝蘭飲這輩子就不懂得何謂良善。

我從冷秋風的嘴裏得知了他還有兩位知音,在江湖上,也是頗有盛名。

但那并非是我對他們動手的原因。

Advertisement

我對他們出手,是因為他們活于世間一日,就對我天意樓是個威脅。

冷秋風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以為人心相交,要将凡塵事都分開。

如天意樓是天意樓,謝蘭飲是謝蘭飲,縱然有仇有怨,也是天意樓的事情,與我,與他,與那兩位友人,都無關系。

他着實是個天真的人。

如不天真,怎麽會以為我會對天意樓的敵人推心置腹?

楠封

如不天真,又如何猜不到我們三人只是在粉飾太平?

——我不在乎冷秋風這個朋友。

我謝蘭飲不缺朋友。

只是他到底有兩位知音牽挂,那兩個人,我至今回想起來,還是能想起他們彼時的神情。

他們說:“別讓冷秋風發現。”

明知終有一天我們會刀劍相向,生死角逐。

卻偏偏要騙。

騙冷秋風,講說我們人與事都分得很開。教這人以為我們因為友誼,絕不會兵戈相見。

我們是趁冷秋風離開中原時撕破的臉。

在一個冷清的雨夜。

彼時我還執着我的舊劍。

所以說冷秋風是天真的人,他無牽無挂,無門無派,于是便覺得人間沒有野心,沒有算計,沒有背叛。

然而我體貼地告訴他。

這人世間充斥野心與算計,背叛與陷害。

他千裏奔回,見到的,只有兩位故友的屍體。

他從此恨我。

我卻沒有殺他。

很長一段時間,秦橫波都覺得這是因為我心軟。他甚而勸我——心軟會令你失敗。

那個時候秦橫波還沒有遇見枕桑。

是以他勸我的話,我聽了,覺得甚有道理。我亦笑着回答:“你在想什麽呢?以為我會心軟?”

——我沒有心軟,只是覺得冷秋風從沒做對不起我的事。

他可以恨我,我卻不恨他。

既然不恨他,他亦不能妨礙我什麽,那也就沒有殺了他的必要。

我剖析得很好。

只可惜後來秦橫波遇見了枕桑,他把事情鬧得一團糟。

曾經他勸我,我聽了,後來我勸他,他卻不聽。

叁、

他和冷秋風也有相像的地方。

同樣的固執,同樣的天真,同樣的自以為是。

将自己相信的看作人間真理,将自己不信的視作歪理邪說。

真令人可惜。

肆、

這也不是冷秋風第一次暗算我。

自那年起,他一年不知要尋多少個機會來殺我。

按理來說,他這般煩人,我應早就取了他的性命,讓自己清靜清靜。

可我沒有。

不是因為心軟,只是因為我實在想知道,他究竟能在這仇恨裏堅持多長時間。

是一月還是一年?亦或一生。

迄今為止,冷秋風都堅持得很好。

既讓我意外,也不令我意外。

他譏諷嘲笑我躲在關容翎身後,不過是嫉妒罷了。

畢竟曾經能為他擋劍的人,已經死在了我的手裏。

他就不該引我為知己。

當初我就同他說——

在秋風冷雨裏,在他兩位知音的墳茔前。

我說:“你怎麽會以為我會是你這種人的知己?”

他的天真、愚鈍、自以為是,都讓我覺得好笑。

笨拙得讓人生不出半分憐憫。

他那時就想拔劍殺了我的,可惜,他也沒有這麽做。

伍、

好在現在他十分有覺悟。

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反反複複質問我為何要這麽做的人。

我反手執劍,靜默看他。

冷秋風回望我許久,唇角扯出個笑容:“我再可憐也沒你可憐。”

我挑眉道:“哦?為何?”

冷秋風道:“你滿心為了秦橫波做事,他卻為了心上人棄你不顧,你難道不比我更可憐?”

他又有了些進步。

我道:“你現在說話聰明不少。”

至少,懂得要去刺人的痛點,而不是說一些根本不被人看重的話。

但這也還是可惜。

因為我比秦橫波放棄我之前,更早放棄了他。

我含笑看着冷秋風的眉眼。

一如往昔,歲月不改,哪怕對我有着刻骨恨意,他也還是一派溫和端方。

是天性如此?亦或他也懂得了僞裝?

我無從得悉,亦不在意。

我只欣賞。

而冷秋風就在我的注視下皺了眉頭,轉而看向我身後。

他道:“你是誰?”

他越過我,直接去問關容翎。

我不答話。

關容翎便道:“我是誰與你有何關系?”

“或許與我沒有關系,”冷秋風說,“但我有幾句忠告。”

“你眼前的這個人,心狠手辣、陰險歹毒,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絕非善類。他此時此刻對你好,未必永遠都對你好。唯有你對他有用,他才對你溫柔。你若對他無用,他即有千萬種方法讓你痛苦。”

冷秋風如此評價我:“他極擅長折磨他人。無一例外。”

關容翎暫且沒有答話。

我先颔首,微笑道:“沒想到冷兄還是這麽了解我。不愧是我的知己。”

他深覺恥辱,厲聲反駁:“少胡言亂語,我沒你這樣的知己!”

我懶怠回敬,側過身,讓出半邊,好讓他與關容翎毫無阻礙地對望。

關容翎的神情很淡。

大抵他一直都是這樣,在我身邊,就沒個好臉色看。

冷秋風說的話可謂情真意切,我一個字都不想反駁,總歸這樣說我的人也不少,我亦本就是這樣的人,又何必推辭這種形容?

倒是關容翎讓我有些意外。

他與冷秋風隔着這不遠不近的距離,靜默對望了片晌。

他卻道:“焉知不是他對我有用,我才對他有用?”

陸、

冷秋風絕對沒有想到自己會得到這樣的回答。

莫說他,我都沒能想到。

然則關容翎這般“目下無塵”,教人恨他冷傲,我卻偏偏很欣賞他這份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淡泊。

“我好心好意告誡你,你卻不聽,”冷秋風幾乎瞬間沉下臉色,“別到時候被謝蘭飲反捅一刀,死都不知道為什麽。”

關容翎移開視線,眼簾微低,根本不再看他:“我也是好心好意告訴你,我和你不一樣。”

“什麽不一樣?”

“你會被他騙得團團轉,我卻不會。”

關容翎輕聲細語地說話:“他利用我,我亦利用他。除此之外,我不會失去什麽,他亦不會得到我多少。我不可能成為你這樣的人。”

冷秋風抿緊了唇。

他的目光從關容翎的身上移轉到我臉上。

他指骨泛白,是又動殺心的征兆。

可我也明白,他這些年來總是如此——偷襲暗算不成,亦不正面對抗,只留下幾句話語便走,次次如是。

說他想殺我,他又不肯機關算盡來殺我,說他不想殺我,他又幾年如一日地來殺我。

真難說他心裏在想什麽。

柒、

冷秋風到底是走了。

他最後看我一眼,目光又飄到關容翎身上,晦暗難明,轉瞬即逝。

冷秋風轉身就走,一如過去的每次暗殺,來過卻無用處,好像不來這一回,就少恨了我一分。

我收回視線,轉過頭,忽然覺察到關容翎的目光。

他正在看我。

帶着幾分冷意,如春寒料峭般:“你沒發現嗎?”他問我。

我不明所以:“發現什麽?”

關容翎道:“他——”

“他?”

“他是誰?”關容翎別開頭又問。

我奇道:“你不認識他,竟還能說出這麽氣人的話?”

關容翎有些不耐煩:“你管我能不能,他是誰?”

我道:“他叫冷秋風,你應當聽過他。”

關容翎噢了聲:“我有些印象。當初我師——那個老賊提過他,說他是少年英才,假以時日,一定大有所成。”

我微笑道:“原來姓單的對他如此欣賞。”

我體貼地沒有叫出全名。

可關容翎不領會我的體貼,他又看了我一眼,情緒難辨。

“按這個說法,他如此出色,你怎麽沒想讓他做你的狗?反倒還和他成為了仇人?”

這卻問得我有些愣怔。

因為關容翎問得很有道理。

我亦跟着這番話細細思索了片刻:“沒有想過,就是沒有想過。”

既然當初不曾動過念頭,那自有我不動念的理由。

關容翎卻冷笑:“你要是肯好好對他,他說不定是一個比我更好的狗。”

我道:“何以見得?”

關容翎道:“我武功不及他,忠心不及他,他喜歡你,我又不喜歡你,可見我和他相比,到底做不成一條好狗。”

我收劍回鞘,側身正對着他,目光在那張臉上流轉了許久。

久到關容翎忍不住剜了我一眼:“你看什麽看?”

我微笑道:“我想到了我不想讓冷秋風做狗的原因。”

“……是什麽?”關容翎追問。

我道:“他長得沒你好看。”

關容翎眉頭皺起,沖我翻了個白眼,滿臉不快地走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