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壹、
我竟又見到了西雲樓齡。
我見到他時,他正與葉塵生一起,坐在路邊的一座茶棚裏。
葉塵生這樣的人,竟也有這一天。
我看了片刻,對上西雲樓齡忽而投來的視線。
他怔住,随後起身,不避不閃,快步行到我的面前。
此時天光正好。
從屋檐映射而來的光落在他的眉間。
西雲樓齡道:“見過二樓主。”
我道:“你還敢來見我?”
西雲樓齡道:“屬下為何不敢?”
他問得有些出我所料。
我微微眯起眼睛:“你膽子見長。”
“屬下不明白二樓主的意思。”
我道:“我天意樓發出追殺令,要追殺葉塵生此人,你身為天意樓護法,不該為天意樓分憂解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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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雲樓齡道:“屬下理應為天意樓分憂解難。”
我問:“那你為何還不動手?”
斜影之下,西雲樓齡飛快地笑了笑。
他意有所指道:“可屬下以為,葉塵生并不是天意樓的憂難。”
“哦?”我挑眉,“那什麽才是?”
西雲樓齡卻不答:“屬下愚鈍,但憑二樓主指示。”
我笑了起來:“你愚鈍?西雲樓齡,以前你若同我說,你是個愚鈍的人,那我必然是要應和你的。因為以前的你确然愚鈍,只是……現在看來,你何曾愚鈍啊。”
他未及應我的話,我已與他錯肩而過,走到茶棚中,折扇一撩,躬身邁步,将竹簾遙遙甩在身後。
“葉塵生,”我喚桌前的人名姓,“你拐走我天意樓的護法,不覺得自己太過分?”
葉塵生即坐在桌前品茗。
縱然我撩衣坐在他對座,他亦只是掀了下眼簾,仍是氣定神閑。
“如何過分?天意樓不顧名聲也要向葉某發出追殺令,這般看來,真正過分的人,又該是誰?”
我摸着扇軸輕笑:“難道是我?”
葉塵生搖了搖頭:“不是你。”
我追問:“那又是誰?”
葉塵生道:“你以為是誰?”
我們靜默無聲地對視片晌。
幾乎不約而同地回答:“是枕桑。”
貳、
一個已死之人,他竟也能被說是過分?
我和葉塵生這般背後說人,實在有違君子之名,更何況我們說的人,更是一個再也說不了話的人。
任誰聽到我們此時此刻說的話,大抵都會覺得我們喪心病狂,無情冷血。
可我們卻覺得彼此實在說得很好。
因為我們齊聲說罷,亦相視一笑。
“葉大俠真是好見解。”我道。
“二樓主的見識亦是不俗。”他如此應答。
我道:“實則真正過分的人應該是我。”
葉塵生也不否認,他淡淡笑着,又飲了口茶。
我又道:“身為兄弟,我不幫秦橫波除去仇敵,身為樓主,我亦不幫天意樓達成所願,我這樣的人,才該是最過分的人。”
葉塵生笑着反問:“可要二樓主做一個不過分的人,豈不是會讓二樓主什麽也做不成?”
我有些失笑:“葉大俠倒很了解我。”
葉塵生道:“我不是了解你,而是了解天意樓真正的主人。”
我撫着扇軸的手指一頓。
我偏頭看他,意味深深:“天意樓真正的主人?”
葉塵生道:“若我願意,那你謝蘭飲,自然會成為天意樓真正的主人。”
我道:“你想和我合作?”
葉塵生亦不否認,他甚至颔首說:“為了西雲樓齡,我可以合作。”
“代表臨淵劍閣?”
葉塵生聞言,有幾分意外:“你竟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我道:“誰讓我天意樓真正的主人呢?”
葉塵生便笑道:“不錯,我可以代表臨淵劍閣與天意樓合作,只要你是天意樓真正的主人。”
我嘆道:“臨淵劍閣可是四大盟之一,少閣主如此英才俊傑,為何偏偏要與我合作?”
葉塵生道:“因為你不讓人讨厭。”
我頓了頓。
我實在驚異:“少閣主還是第一個說我不讓人讨厭的人。”
想我謝蘭飲這一生,雖說短短二十七載,立下的仇敵卻數不勝數。
恨我的人、怪我的人、讨厭我的人,比比皆是。
說誰喜歡我,看重我,想來是少之又少的少之又少。
甚至于有或者無,都變得沒有區別。
叁、
因為太少的東西,就等同于不曾擁有。
肆、
這一場會面,教我與葉塵生十分“相談甚歡”。
走出茶棚時,有幾位江湖客瞥見我的神容,瞧得目光發直,令我想不察覺都難。
好在我今日心情實在是好,并不想徒增殺孽。
我慢悠悠走到一處路口。
關容翎正抱着劍,靠在牆邊。他這副模樣,就像在等人,說是像,其實他也确實是在等我。
只可惜我們之間還不是主人與好狗的親近關系。
他等我,我卻不能賞他哪怕一點點好處。
他會得寸進尺,因為他是不忠心的瘋狗,是一條随時都會脫缰而走的野犬。
我不能給他好處。
我應當将繩索收得更緊。
無論他是否有時日喘息,會否因為束縛而掙脫繩索。
我這般想着,目光在他光潔的頸間流連了許久。
關容翎問:“你又在看什麽?”
聽罷,他問我問題,竟然能如此不規矩。
我看了看他的臉,微笑道:“我想着,你的脖子上,合該有我套上去的一條鏈繩。”
關容翎瞪着我。
我慢條斯理道:“這樣你才懂得聽話。”
關容翎嗤笑回敬:“想都不要想。”
我道:“是我對你很好嗎,你三番兩次拒絕我。關容翎,人的耐心是有限的,一個人也不能總是這樣不識擡舉。”
然而關容翎絲毫不懼我的威脅。
他臉上竟浮現出笑容,帶着些許散漫神色:“可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可以和你合作、被你利用,卻永遠都不會做你的狗。”
我問:“如果有那麽一天呢?”
關容翎答我:“絕不會有。”
伍、
狂風吹撞開厚重的木門。
客棧裏的所有人都在往屋外看,也許還要包括我。
這是我與關容翎一字不談的第三日。
我們沉默相對,誰也不理誰。好像誰說了話,就是輸給了對方,低了一等。
其實我也不至于那般幼稚,非要争出個誰是誰非。
但我意識到,如若我不與關容翎說話,那心神不寧的人只會是他。
我有些好笑。
不知道關容翎自己有沒有發現,他越來越像我的一條狗。
我不給他好臉色,他就心煩意亂。
哪裏不像一條狗。
我也沒打算告訴他這個道理,我在等他自己發現。
而這幾日,我都在等秦橫波撐不住,不得不請我回天意樓的那一天。
——他要整個江湖追殺葉塵生,除此之外,他竟不要別的。
讓天意樓淪為笑柄,我恨不能他立即就死了。
可他是我的兄弟,我又有點舍不得。
所以我只得等他撐不下去,捱不住這段時日的風雨,那般,我才能回去接掌大局。
畢竟我還下着一步棋。
“早早失竊的名劍花意”。
我總有理由回去接管這一切。亦有了理由與臨淵劍閣站在一起。
真要說來,若我昔年不曾讓位于秦橫波,天意樓此時此刻究竟是個什麽光景,想也是只好不差。
冷風從屋外灌了進來。
我看向門口,是一位白衣白發的少年人。
他确實是少年,很年輕,身形纖瘦細長,卻背着一把可以及地的巨劍,眉眼又冷又沉。
若是我沒想着和關容翎“沉默相對”,大抵也要調笑一句“長得挺像”。
我支着折扇拄在下颌。
那少年尋了個角落坐着,就連背影也白得驚人刺目。
我移開視線,轉而去看關容翎的臉。
這一看之下,教我有些意外。
因為關容翎的目光只落在那個少年的身上,眼底神色莫名。
他看了半晌,直到那少年喝完酒,吃完菜,又背着那把巨劍起身離開。
關容翎收回視線,下意識往我這邊看了一眼。
然後他對上了我的眼睛。
關容翎怔了下,抿着唇別過頭去。
我道:“你打算永遠不和我說話?”
關容翎道:“我沒有這種打算。”
我挑眉,輕輕颔首,拎着折扇站了起來,跟着那少年的腳步踏出了客棧。
關容翎急匆匆跟在身後,大抵欲言又止罷,我想想他那張臉亦會有無奈神情,就覺得有幾分心癢難耐。
是為什麽呢?
是我亟不可待想要一條好狗?
我不知答案,亦不求答案。
我叫住前方的人影:“這位少俠——”
那白衣白發的少年轉過身,冰冷的眼眸在我身上停頓了片刻:“何事?”
我道:“你身背的這把劍,是否是當初第一奇劍——雲中歸?”
他有些訝然:“你竟知道雲中歸?”
我笑了笑,并未解釋我如何得知這把劍的名字,亦不去解釋為何這樣一把看似平平無奇的劍,竟是所謂的天下第一奇劍。
我只道:“不知少俠姓甚名誰,為何會身背奇劍?”
那少年靜靜站在原地,片刻後,從嘴中吐出一句清清冷冷的答話:“我叫苦若。”
他話音落下,我還未及說話。
關容翎已先開口道:“他不可能做你的狗。”
苦若滿臉懵然。
我輕聲笑了笑,懶懶道:“哦?那誰來做我的狗呢?是方才在吃醋的關容翎嗎?”
關容翎道:“我沒有吃醋。”
我拉長語調:“噢……那你就是承認了,你是我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