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壹、
關容翎沒有應答我的問題。
他自有道理不答我的話,譬如他見苦若也覺面善,他亦不必回答。
他只是掀起眼簾問:“你背着雲中歸,是想要做什麽?”
苦若對上他的目光,怔了怔,答道:“我要為雲中歸找一個主人。”
關容翎道:“找一個主人?”
苦若點了點頭:“是,這是師父交托于我的任務。”
關容翎道:“雲中歸在你手中,難道不該你就是它的主人?你師父又為何要你去為它找一個主人?”
“雲中歸雖在我手中,可師父說我與它無緣,就算我想要做它的主人,它也不會願意。”
我道:“兵器又無神智,他怎知雲中歸願不願意?”
苦若搖了搖頭,卻道:“師父說的話,我自當遵從。二位朋友,若是有心想要成為雲中歸的主人,便請直言。待通過了我設下的關卡,得到奇劍承認,我自會将雲中歸交還。”
我微微一笑:“我倒對這把劍毫無興趣。”
“關容翎,你想要嗎?”我又問。
關容翎皺起眉頭,目光在苦若身後的巨劍上流轉片刻,他道:“我不想要什麽奇劍。”
關容翎又道:“我更想知道,你的師父是誰?”
Advertisement
他再次追問苦若。
苦若道:“不可說、不可說。”
這位白發白衣的少年背着天下第一奇劍,轉過身去,一步步走遠。
分明身背巨劍,卻腳不沾地,飄飄如仙。
貳、
我被秦橫波十二道急令給“請”回了天意樓。
我執扇挑簾,行入屋中:“皇帝請将軍也就是你這般的陣仗了。”
秦橫波不接這句話。
他端坐在桌前,黑衣黑發,眸如點星,神情端的是古井無波:“你做了什麽?”
他竟問我。
我道:“你這麽急着請我回來,卻是來問我在做什麽?這句話,難道不該我問你嗎?”
我收好折扇在他對座落座,淡笑道:“你做什麽?”
秦橫波道:“這句話更該我來說。”
我挑眉:“為什麽?”
“……你撤下了對葉塵生的追殺令。”
我恍然:“原來是說這個?”
秦橫波問:“不說這個,還能說什麽。謝蘭飲,你我兄弟十三載,我自認沒有什麽事是對不住你的。”
我亦颔首承認。
秦橫波确然沒有什麽事很對不起我,他一不利用我,二不诋毀我,三不捧殺我。
他唯一做錯的事,大抵就是在天意樓與枕桑之間,他選擇了後者。
可這件事就已十分嚴重了。
只是這樣一樁事,他就很對不起我。
如果天意樓僅僅是他秦橫波一個人的心血,那他與枕桑再如何糾纏不清、藕斷絲連,教全江湖看他的笑話,我都不會說半個字。
然而不是。
天意樓是我與秦橫波兩個人的心血。
是當年我看重他這個兄弟,心甘情願屈居第二的心血。
他不能不懂我。
叁、
秦橫波将話語說得如此篤定,我無從反駁。
真要挑這種差錯,我只覺得意興闌珊。
他見我不否認這句話,便接着開口:“但是你現在做了什麽?明知我和葉塵生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不顧一切也要取他的性命——全江湖都知道我與葉塵生有仇,你卻自作主張撤下了追殺令,謝蘭飲,你在想什麽?”
我一手撐颌,輕飄飄地答:“秦橫波,這句話還是該我問你。你在想什麽?你在做什麽?”
“你我兄弟十三載,我曾以為我很了解你。你有野心,有大志向,敢于為達目的算盡機關。可是現在的你還有幾分像以前?枕桑活着,你活得糊裏糊塗,枕桑死了,你又方寸大亂。”
秦橫波啊秦橫波,你變成如今這個樣子,還有什麽立場來質問我?
我這般回以反問。
秦橫波深深看我,他忽然一笑:“你不懂。如果沒有遇見枕桑,我現在才是過得糊裏糊塗。”
我明知他說的話我必然不願意聽、不喜歡聽。
可我仍是說:“願聞其詳。”
是以我聽秦橫波說:“我從前以為成為武林中的絕頂高手,讓江湖萬人敬服于我,就是我的畢生所求。”
“但是高處不勝寒這個道理,你亦比我更懂。”
“所有人與我虛與委蛇,互相設計,為了所謂的聲名利益,做盡了醜事。”
“名與利就這般重要?”秦橫波問我,“讓親者變成仇家,又能與仇家冰雪消融,難道不可笑嗎?”
秦橫波道:“唯有枕桑,他不會刻意讨好我,亦不會假裝。他比這世上的許多人都更真實。”
他說得情深意切。
我卻不動容。
因而在我眼裏的枕桑并非如此——而枕桑究竟是什麽模樣,亦不重要。
無論枕桑是“真實坦蕩”還是“心機深重”,他已經死了。
我只覺得秦橫波在發瘋。
我道:“所以呢?你就要為了他對抗整個臨淵劍閣?”
秦橫波目光如劍,直直刺向我。
他嗤笑出聲:“果然、果然!你就是因為臨淵劍閣才不願幫我!”
我道:“這與臨淵劍閣有什麽關系?就算沒有這樁事,我也會想方設法與葉塵生合作。秦橫波,你能得知葉塵生的真實身份,證明你還是下了一番功夫。”
“既然還有實力去追查葉塵生的身份,何不靜下心來,好好籌備這次的武林盟會?”
秦橫波道:“謝蘭飲!”
他一字一頓喚我的名字,咬牙切齒:“我們還是不是兄弟!”
他這般問我。
我不為所動,只淡淡應答:“如果你肯放棄與臨淵劍閣作對,我們就還是兄弟。”
秦橫波啞聲道:“就因為葉塵生是臨淵劍閣的少閣主?”
我撐開折扇,搖了搖頭:“不,因為你現在做的事情并不是對的。”
“我想為枕桑報仇,這憑什麽算錯?”
“你可以為枕桑報仇,可是秦橫波,如果你沒有這個實力去替他報仇,說再多也無用。”
“……實力?”秦橫波幾乎大笑出聲,“你和我談實力?謝蘭飲,我以為你和我是兄弟,這樁事,你就算不贊同,也只會作壁上觀,絕不會阻止我。”
“是,我可以不阻止你。”我亦承認,然而,我又道,“但是你讓天意樓淪為江湖笑柄,這讓我必須要阻止你。”
秦橫波道:“……成為笑柄又如何,難道枕桑就這麽白白死了嗎?”
我道:“秦橫波,你問這些話之前,是否想過十三年前你對我說的那些話。”
秦橫波靜默許久。
他忽而安靜下來,擡起頭看我。眼底幽沉一片,不見絲毫光亮。
“十三年後的秦橫波,要為十三年前的秦橫波一直這麽活下去嗎?”他反而問我。
“要我一直不知什麽是最想要的,一直去走你謝蘭飲想要的那條路!”
秦橫波驟然大喝,“你說這麽多,不過是你不想我為枕桑報仇!你想要權勢,想要名聲,想要地位!你想要四大盟,你想要天意樓!只要有權有勢、有名有利,不管那人是不是葉塵生,你都可以和他合作——”
“如果那個人是枕桑呢?!”他幾有些歇斯底裏,“那你謝蘭飲,一定比任何人都更希望我和他在一起!”
他實在了解我。
肆、
他實在太了解我。
我冷眼看着秦橫波如此失态,聽他喝罵吼叫、瘋狂無狀,教我與他兩人如斷弦碎鏡,永不複原。
我仍是坐在桌前。
合上折扇,我指尖撫摸着扇軸,微微笑起:“是,如果枕桑是臨淵劍閣的少閣主,我也許真的會很希望你和他在一起。”
“可他不是。”
我說,我一字一頓,不留半分情面地對秦橫波說:“可他不是。他只是被你屠滅滿門,又茍延殘喘于這世間,最終死在葉塵生手上的,一個微不足道的人。”
秦橫波勃然大怒。
他翻身出手,長袖揚起,挂在牆上的劍随之出鞘。
——竟有這一日,他與我刀劍相向。
可惜我未佩刀。
我手中只有一把折扇——在秦橫波執劍刺來之時,我以扇做擋。
劍尖自扇面中穿透而過,發出一聲教人心顫膽寒的響。
秦橫波還欲再進,我捏緊折扇,迫使他刺來的劍身随之騰挪,運起內力,往右側推蕩而開。
劍鋒從我頸側擦身而過。
我捏住折扇繞着長劍打了個轉兒,在秦橫波又刺來時,借力一掌震在他的心口。
這一掌,我用了七成內力。
說毫無保留,到底留了三成,可說手下留情,這一掌卻重得過分。
秦橫波被這一掌震得長劍脫手,捂住心口,倒噴出一口血來。
他連連後退,直到脊背抵在牆上,才堪堪止了腳步。
“……謝、蘭、飲!”他唇邊挂着血跡,猶有餘力惡聲惡語地喚我姓名。
我丢下被長劍刺得碎爛的折扇。
“你贏不了我,我今日甚至沒有佩劍。”我說。
秦橫波慘笑道:“到了這個地步,你還說這種話?謝蘭飲,你是不是沒有心的?”
我短暫地蹙了下眉。
我想也許是罷。什麽也抵不過我的野心,我對名利的渴望。
可我也是有過心的。
至少我真的想過讓秦橫波做我一輩子的兄弟。無關于他是否權勢加身、實力高強。
只是可惜,在枕桑出現之後,在秦橫波方寸大亂之時。
我和他就變成了如今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