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壹、

我好似做了個噩夢。

我倚在窗前,冷眼看着屋外清風拂過,綠芽搖曳,吹皺一池水。

魔教在武林盟會上公然出手,可謂狂妄。

攪亂武林盟會後更能全身而退,可謂強大。

——而我也好,武林盟主也罷,都沒能算到魔教能猖狂至此,更沒能料到被逐出中原多年的魔教,竟還有卷土重來的一日。

是我想得太少嗎?

我想是的。

亦是我太自信。我驕傲、輕敵,便中了那樣一枚笨拙又可笑的暗器。

如若我本就強大無匹,那在對上對手時,我合該游刃有餘。

可我沒有。

我謹慎小心——因為我知曉我不一定有必勝的把握。

……我沒有必勝的把握。

哪怕有九成把握,它亦有一成變數。

我到底是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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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為自己解釋,也不必找多少借口。

縱算這一回沒有魔教攪局,我拿到天下第一,也是名不符實。

——輸了就是輸了。

只可惜我從未想過,無論是我,還是天意樓,都在這場鬧劇中一無所獲。

貳、

因為趁我受傷昏迷之際,秦橫波回到了天意樓。

他做的第一樁事,就是叫回西雲樓齡。

他是個過分至極的人。

枕桑在時,他什麽都不要,只要一個枕桑。為此折辱旁人,犧牲名利——如今枕桑死了,眼看着西雲樓齡也要離他而去,他便又轉了主意。

他将西雲樓齡喚回天意樓,給了個他自以為不會被拒絕的命令。

他要西雲樓齡離開葉塵生,回到他的身邊。

他想得很好。

畢竟從前這條忠心耿耿的狗就在期盼這一日。

可他想得未免也太好。

秦橫波沒想到西雲樓齡會拒絕他。

他盛怒之下,就這麽放走了西雲樓齡,甚至于放話出去——從此天意樓與西雲樓齡再沒有任何關系。

荒謬至極啊!

臨淵劍閣為何會與天意樓合作?臨淵劍閣為何要同意讓天意樓成為四大盟之一?

除卻葉塵生對西雲樓齡有私心之外,天意樓再無更多籌碼。

這江湖上多的是門派巴結讨好臨淵劍閣。

我被秦橫波氣得發笑。

彼時我才從昏迷中蘇醒過來,靠在床欄上,聽關容翎同我說這些事——我既恨又怒,卻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秦橫波啊秦橫波。

他如此做事,不過就是為了報複。

我不幫他,他就自尋一條路,我給他退路他不走,他反而要來堵死我的路。

十三載兄弟,走到今日這個地步。

我和秦橫波之間,都可笑得很。

叁、

我沒有留在天意樓養傷。

以我如今和秦橫波之間的關系,留在天意樓,我們也是相看兩相厭。

我幹脆回了我的別莊。

我有些可惜關容翎送給我的那把木劍。

——不知是誰折斷了它。

我急怒攻心、重傷昏迷,洛無度救走我時,只來得及帶回它的殘骸,并未能見到誰是折斷它的兇手。

提及此事,洛無度還有些愧疚。

他覺得我對這把木劍定然十分愛重。

否則我怎麽棄名劍花意不用,轉而用上這樣一把木劍?

就連在争奪天下第一之時,都不忘帶上它做我的兵器。

我沒告訴他緣由。

我其實并不愛用劍,之所以總是佩着一把劍,不過是覺得這樣趁手。

有些事情并非有太多理由。

但他有心為我帶回這木劍殘骸,我亦感念他的心。

肆、

回到別莊時,關容翎正在削另一把木劍。

我教他停手。

“我以後不會再用劍。”我這樣同他說。

關容翎一身黑衣,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如此看去,半點不像個自小練劍的習武之人,反而更像個清清冷冷的世家公子。

他聞聽我言,掀起眼簾看了過來:“什麽意思?”

我道:“意思就是,我不再用劍。”

實則我用劍更似一種僞裝。

讓旁人以為我離了劍就是丢了兵器,如此,敵人能可降低戒心,我便多勝一籌。

只可惜這種算計又有何用?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我的算計,我的謀劃,全然無用。

魔教總壇的煉骨宗叫我明白了這個道理。

我又道:“從前是我想得太多。”

關容翎道:“你不用劍,你又能用什麽?”

我道:“天底下多的是人不以劍做兵器,他們能,難道我就不能?”

“不是不能,”關容翎微微皺起眉頭,“可你一直都以劍做兵器,棄了劍,你要如何應對?”

我輕輕笑了笑。

大抵是卸下一身重擔,不必再思慮天意樓的将來,我這個被迫“卸任”的二樓主,竟還能品出幾分輕松惬意的心懷。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向關容翎勾了勾手指。

在他走近時,我拽住他的手腕,迫使他傾身彎腰,與我額頭相抵。

“我的兵器從來都不是劍。”我低如呢喃地告訴他。

關容翎微微睜大眼睛。

他似乎不是因為這個秘密而覺得意外。

我推開他,目光一掃,只見他雙手撐扶在藤椅的扶手上,手指泛白,從我這裏看去,能看到他白皙的下颌,抿起的唇。

以及發絲後若隐若現的耳朵——上面的一點點紅。

我凝視那點紅許久。

我意味深深:“關容翎,你怎麽不說話?”

他往後又退了半步:“那你的兵器是什麽?”

我道:“行走江湖,未必就需要兵器。只要我的武功足夠高深,那有沒有兵器,都無區別。”

關容翎問我:“……你究竟在想什麽?”

我反問:“在你看來,我的武功如何?”

關容翎答:“登峰造極。”

“可在我看來遠遠不夠,”我說,“如果我的武功當世罕見,比之當年的唐逸更勝人一籌,那當日之辱,我絕不會受。”

可惜這個道理我懂得稍微晚了些時候。

雖不至于到無藥可救,卻也丢了許多臉面。

——縱然我亦知,如今江湖上傳言的并非是我謝蘭飲沒有奪得天下第一,而是魔教竟在多年後卷土重來,一入中原,就攪亂了武林盟會。

現在的笑柄當屬武林盟主。

可難道我就不是一個笑柄了嗎?

我嘆息一聲。

伍、

我并不怪任何人。

不怪秦橫波,也不怪魔教,我真要怪,只能怪自己太自信。

這十三年來我最大的執念莫過于成為天下一主、當世第一,然則,我卻活得更糊塗。

否則如何覺察不出自己的武功進步微渺?

無論是楚晚思還是洛無度,他們本就無意争奪甚麽天下第一,我與他們比較武功高低,可謂是一葉障目。

就是這一片葉子,教我淪為笑柄,令我前功盡棄。

我還能怪誰?

我唯一能怪的人只有自己,亦只有這些道理。

倒是關容翎。

他久久不語,我便又道:“不過……你若還想送我一把劍,我也是可以收下的。”

看他方才的表現,我本以為他會喜不自勝。

哪知關容翎睨我一眼,竟淡淡道:“你都不需要劍來作兵器了,我還送你做什麽。我又沒病。”

……他着實出我意料。

我道:“原來你不是真心想送我。”

關容翎冷笑道:“真心?你不是天天都讓我來做你的狗?”

他這句話反倒是提醒了我。

我忽然捂住胸口,咳嗽幾聲。

關容翎道:“……你怎麽了?”

我道:“我重傷未愈,你還這麽同我說話,真是沒道理。”

“關容翎,我好歹救你一命,你怎麽能對我這般不溫柔。”

關容翎被我兩句話說得有些羞怒:“別胡說八道,我對誰都這樣,憑什麽要對你溫柔。”

我隔空點了點他的眉心:“我比他們好看,你就應該對我溫柔。”

“再者說,我是你的主人,你不對我好,你能對誰好?”

關容翎瞪我一眼,拂袖就走。

他這般作态,也不知是被誰慣的。

可能是我罷。

不過這次我不意再慣着他。

趁他經過時,我抓住了他的衣擺。

關容翎險些一個踉跄跪倒在門邊。

他惱羞成怒道:“謝蘭飲,你幹什麽!”

我起身走到他身側,輕聲開口:“我什麽都沒有了。”

關容翎一怔。

“我沒有了秦橫波這個兄弟,也沒有了天意樓,更沒有了什麽天下第一。這十三年,我付出心血的東西,一并失去,你覺得我可憐嗎?”

我這般去問他。

關容翎側過頭來看我。

他的眉眼一貫冷淡,縱使倒映了我的所有面目,卻也還是無波無瀾。

他至多蹙了下眉。

“我沒這麽覺得過。”

我道:“可事實如此,我如今什麽都沒有了。”

關容翎別過眼去:“以你的實力,想要重新得到這些東西,也不算難。”

我卻笑了笑。

“人間最怕的就是‘如果’,因為未曾發生的事,即是如果。而未曾發生的事,它是否會發生呢,無人能知。”

“你看秦橫波,過得比我得意嗎,他其實比我更失意。可他還有天意樓。”

“唯有我,是什麽都沒有。”

“從前以為我有死生兄弟,以為我有天下第一,可如今你看我,我有什麽?”

關容翎道:“你還有你的武功。”

我半分不退,步步緊逼:“可如果我連武功都沒有了呢?”

關容翎不解:“你何必做這種假設?”

我道:“它未必是假的。”

關容翎道:“你——”

“關容翎,”我截斷他的話語,輕而又輕地問他,“如果我武功盡失,一無所有,你會成為這世間唯一站在我身側的人嗎?”

他驟然看向我。

那雙清清冷冷的眼眸,從不見多少錯愕訝然,可此時此刻,他的眼睛無聲若此,道盡了一切。

我沒有問他是否會做那條最忠心的狗。

因而我知道他只會拒絕。

可如若我換一種方式去問他,他就不會拒絕。

正如我問了,于是他答:“不會有那一天。如果真會有,我也不會輕易背叛你。”

他不說絕對。

他不說唯一。

我卻微笑着颔首:“那你發誓罷。發誓從今以後,不到萬不得已時候,你絕不背叛我。”

不必急迫。

他此時此刻想做人,終有一日,會更想做我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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