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壹、

北地風雪交加。

我離開中原半月有餘,期間江湖諸事,我一概未聽。

點星宮主豢養的那只“飛鷹”倒是常常與我傳遞消息。

江湖上的事,說來說去,也不過是那麽幾種。

我不意聽,飛鷹就只傳來天意樓的某些消息,挑挑揀揀,也不曾說到什麽有用的,大抵只是宛翊想借此提醒我,莫要走得太遠。

我并不想走,是我不得不走,也由不得我不走。

秦橫波能回到天意樓中,做出這種種抉擇,已然是與我水火不相容。縱使他不說,我不提,裂痕已生、嫌隙已成,若我不離開,天意樓只會被毀得更徹底。

其實走了也好。我想。

至少離開了天意樓,我難得偷到了幾分清閑。

養傷的時日說短不短,直至今日,我運使內力時,還是會有些許滞澀之感。

可惜我不認得什麽天下無二的神醫,只能這般一日捱一日。

好在關容翎是個說到做到的人。

我曾經救他一命,無論緣由為何,他又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我救他總是事實。而他這種人,說好聽是天真,說難聽是愚笨,竟很将這種“恩情”當真。

說心裏話,連我都不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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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我與他易地而處,我絕不會做這些事,更不可能去幫甚麽“救命恩人”。

分明是互惠互利,各取所需,難道戴上恩情的帽子,便無往不利?

我不這麽想。

可關容翎就是讓人出乎意料的天真。

也許是我對他尚有用處,他還沒打算和我分道揚镳。

也許是我讓他發下的誓言有些歹毒,教他想反悔也怕誓言應驗。

——無論如何,關容翎就這樣跟着我來了北地。

風雪飄搖的北地,一望無際的白。

第一日到達北地時,雪花沾在關容翎的睫羽間,襯得他猶如晝日裏最濃深的墨色。

他理應跟着我來。

我想。

他長着一張如此賞心悅目的臉。

若在我做這種大事時他不跟在身邊,的确很暴殄天物。

貳、

我決意散功。

這非是什麽一時意氣。

而是我深思熟慮許久才做下的決定。

——若放在以前,莫說散功,只是說一句我是天下第二,我都能覺得受了奇恥大辱。

我現在這般心平氣和、看破紅塵,着實不像我。

可這卻是再真實不過的我。

我謝蘭飲,從來自信。以為天底下除了唐逸,我再無第二個對手。

這些年來,我忌憚唐逸,卻又覺得自己必然能勝過他,于是放松懈怠,轉而在四大盟上籌謀劃策、嘔心瀝血。

哪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對陣唐逸,我有必勝的把握,對陣旁人,我卻未必有那份從容。

正如此次武林盟會與我對陣的那個人。

他的武功當真深不可測嗎?其實不然。

幾番交手之下,我能覺察出他并不能勝我,可我依然憂心他游刃有餘的模樣背後,究竟會有怎樣的陰謀陷阱,機關暗器。

我瞻前顧後,比試得不夠盡興。

是我想太多嗎。

不,是我還不夠強。

我無比清楚地認識到,我還不夠強大。

如若我有彈指間取勝的實力,又何須忌憚什麽陰謀陷阱?

我之所以忌憚他。

不敢輕視他。

不過是源于我自己——不能輕易勝過他。

如此簡單的道理。

我既讀懂了這個道理,便沒有不認它的理由。

我是自信,亦該說我變得有些自負,但我謝蘭飲絕不剛愎自用。

而此次散功,是我為自己選擇的另一條路。

叁、

我決定重新來過。

所以不能留在中原,尤其不能留在虎視眈眈的各大門派眼下,更何況我與秦橫波已經撕破臉皮,此時的我與他的仇人并無區別,我就算留在天意樓,也不會安心。

我唯有離開中原,遠赴北地。

而散功的這段時日,若有人尋我仇怨,伺機報複,我絕無還手之力。

——是以我逼迫關容翎發下毒誓,讓他只身随我來到北地。

說到底,我的軟弱、難堪、痛苦,全都是讓關容翎心甘情願來保護我的手段。

如若我足夠強大,我也無需去如此算計。

可惜我才敗了一場,輸得可謂一塌糊塗。

我不能賭。

我信不過任何人。

之所以選擇關容翎,大抵是因為他好掌控。

除卻複仇,他無欲無求。

他無野心,不愛外物,自然就談不上因為權勢名利而背叛我。

只要我能握住手中最有用的籌碼,為了複仇,他就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我。

他不會背叛我。

誓言不如握在手裏的東西好用。

肆、

風吹得很急。

我在北地城中買下了一座宅院,空空蕩蕩,卻很适合賞雪。

散功之時,我坐在廊中看雪。

關容翎被我早早支出去探聽北地的消息,我便獨自倚着廊柱,緩緩擡起了手。

我看自己的雙手。

十三年前,我和秦橫波都是颠沛流離、朝不保夕。

彼時我們遍體鱗傷,身體上幾乎見不得一塊好肉,尤其是我和他的雙手,上面總是布滿猙獰可怖的傷口。

那個時候,只是看一雙手,大抵會覺得我與秦橫波是從刑獄裏逃出來的。

想來酷刑也不過如此。

後來我們就再也沒有受過這份苦。

從前遍布傷口的雙手,如今再看,竟也算得上光滑白皙。

秦橫波不用劍,我亦極少用劍。

難說這份“不用”與“少用”裏有沒有對當初的忌憚。

我只知道秦橫波偶爾還會做噩夢,夢裏是我們逃亡的每一日,渾渾噩噩、不知去處,每一日閉上眼睛,都會以為那是永眠。

天意樓創立以後,我和秦橫波都很春風得意。

我以為自己會一直順風順水。

結果我輸給了唐逸。

天意樓又輸給了另外幾大門派。

我想那大抵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一種考驗。

所以我沉下心來,走到今天。

結果我又輸了。

天意樓也依然什麽都沒有得到。

我所想要的,一無所成。

我不能如此。我已經為了野心抛下所有,無論是兄弟,還是良知。

這世間不該再有能動搖我的人或物。

為了走到天下一主、當世第一的位置,我可以用盡一切手段。

譬如散去我二十七年來的所有功力。

伍、

我的确有無匹野心。

天底下大概再也沒有人的野心能比我的更多,比我的更強悍。

我就是為了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縱使千夫所指、萬人唾罵。

我亦甘之如饴。

不過是區區散功而已。

只要捱過這段時日,我自能重返中原,繼續我的大計。

我是這般想的。

亦要有所魄力。

我無太多遲疑,或許根本沒有遲疑。我只是看着自己的雙手,稍稍晃了會兒神。

我開始強行運轉內力,牽着它自體內逆流而上,任由兩股內氣來回相撞,震得胸間傷口破裂淌血,唇邊也漸漸滲出血絲,滴落在衣擺。

這不過是一點點苦。

我受過比這更痛的苦,散去內力也沒有多麽困難,不過是內氣相撞,将內力在我體內生生撞散。

我要它留在我的體內,因而我要為自己寫出一本世間絕無僅有的功法。

——我謝蘭飲,要走常人沒有走過的路,我要破而後立,我要孤注一擲。

尋常散功算什麽呢。

我甚至笑了起來,任由喉間湧起的血慢慢溢出唇縫,滴滴答答落在衣衫上。

我謝蘭飲就算要散功,也要做天底下最特別的那個。

——我有如此魄力。

我為何不敢呢。

只要我能做這天下一主、當世第一,此時此刻再多苦痛,但凡抓住一線生機,我即能浴火涅槃。

沒什麽不敢。

陸、

這次散功不知耗費了我多久時間。

等我再有力氣擡眼時,最先望見的就是天外黑漆漆的夜色,與夜裏仍連綿不絕的雪。

都是雪啊,一個白得刺目,一個紅得驚人。

關容翎提着劍回來時,我還沒來得及收拾好這幅狼狽的模樣。

他一眼望見了我。

然後快步走到我身前,半跪下來,眉頭緊皺:“你這是怎麽了?你的傷口——”

“關容翎,”我在他眼裏看到我蒼白的臉,“我畫了好多朵梅花。”

我說。

他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或許他明白,只是不知道我的血與梅花有什麽相同。

他眉頭皺得更緊,平時不假辭色、冷冰冰的面容,竟有些別樣的漂亮。

我微笑道:“我喜歡梅花。”

它有我想要的東西,亦有我有的東西,更有我沒有的東西。

它象征幸福、堅強,與高潔。

這一次,關容翎聽懂了。

他抿了下唇,忽然伸手握住我的右手,用力道:“你先站起來。”

我搖搖頭,順勢将額頭抵在他的肩上。

“你知道嗎,關容翎,我現在功力盡失,就如同你當日,是個徹頭徹尾的廢人。”

我笑着提醒他:“你現在殺了我,就不會再有人逼着你去做一條狗。你會十分自由,再無人拿捏的軟肋,握着你的把柄。”

不會再有人知曉他的秘密,通曉他的命脈。

他一身武學是由我所授,他合該忌憚我,視我為威脅。畢竟他不是西雲樓齡那種忠心耿耿的好狗。

他是一個不受控制的人。

然而關容翎什麽也沒有做。

他僵着身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為他要下定決心取我的性命了,他卻也還是什麽都沒做。

他只是輕輕推開我。

那雙眼睛情緒莫名,像不見底的深潭。

關容翎道:“我現在動手,真的能殺了你嗎?”

他真讓我意外。

我靜默片晌,笑了笑,道:“……當然不能啊,怎麽騙不到你呢?”

我擡手拍了拍他的臉頰,歪着頭道:“這麽了解我,還說不是我的乖乖狗?”

很快我就後悔說這句話了。

因為關容翎一口咬在了我的手上。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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