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壹、

長街上積着一層厚厚的雪。

我将裹在身上的鬥篷裹得更緊,行到一家客棧前,向關容翎點了點頭。

他拂去門上的薄雪,擡手敲響了房門。

這是一家客棧,卻不開門迎客。

我踏步而入的時候,只覺得風雪倒灌而至,冷得有些讓人發抖。

到底散了功力便與尋常人無異。

沒有內力護持,這些風雪可謂冷冽如刀。

關容翎看了我一眼。

他解下披風,搭在我的肩上,指尖還帶着雪。

我調笑道:“這麽體貼?”

關容翎不應我這句話。

他有時是個有趣的人,有時又很無趣。

讓我品出些又愛又恨的感覺來。

真不知是好是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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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這家客棧自然不是尋常客棧。

它在北地,亦算是一個了不得的門派。

此時此刻,客棧中除我之外,還有幾個“不請自來”的客人。

他們各自坐在不同的桌前,擡眼望來,神色皆不相同。

“原來是二樓主,”有知曉我的人開口說話,“沒想到二樓主竟然會來北地。”

我撫過襟上白絨,撩衣而坐,微笑道:“不必客氣,我如今也不是什麽二樓主了。”

那人驚道:“這是為何?”

我道:“人各有志,僅此而已。”

那人道:“這……你與秦樓主不是生死兄弟、過命般的交情?”

我仍舊微笑:“所以只是人各有志罷了。”

江湖上的傳言總有千萬種。

我與秦橫波之間的關系,究竟是好是壞,本就沒有那般重要。

從前好,如今壞,那也是人心易變的另一種佐證,并不能意味什麽。

實則我講說我與秦橫波反目成仇也是應當的。

這無意義,誰聽過,至多如聽晴天霹靂般,聽過,也就罷了。

世上的人各自有各自的緣法。

誰也變不成我與秦橫波。我們如何走到今日這個地步,沒有一人能感同身受。

我自己也并不那麽能懂。

因而秦橫波說到底沒做錯多少事,只是我對他一貫太多要求。

我總希望他如我所願。

可他不是傀儡,亦不是我豢養的寵物,他是個真真實實存在于世的人。

他對誰動心、想要什麽,我根本無從左右。

只是他有他的念頭,我亦有我的。

從前我談不上恨他,如今就連怪他都懶得。

叁、

這一家客棧名叫“客來”。

說是客來,卻從不迎客,門扉緊閉,連門前積雪都懶怠掃淨。

誰若想來做客,還需自己掃去門前雪。

說它是客棧,它卻是北地赫赫有名的門派。

兩位掌門亦是兄弟。

不過與我和秦橫波不同,他們是親生兄弟,血濃于水的那一種。

自開山立派以來,就不曾聽他們意見相悖過。

齊心協力了整整十三年。

彼時我聽說這家客棧時,感想淡淡。

畢竟我與秦橫波不是親生兄弟,都能有過命交情,又怎會覺得旁人兄弟情深,惹人豔羨?

——那個時候,我和秦橫波還是兄弟。

那個時候,枕桑也沒有出現。

無數個“那個時候”,我想,當初、當初,這兩個字,有時比之如果更讓人遺憾。

肆、

兩炷香後,客來客棧中又多出了幾個人影。

我與他們素不相識。

或許也是認得的。

譬如在江湖中各有響亮的名號,一二則教人印象深刻的傳聞。

只不過此時我們彼此相見,都只覺得陌生。

認識我的人,也寥寥無幾。

這種事若是放在中原,放在往常時候,我大抵還會心生不悅。

我想至此處,一時有些失笑。

關容翎就坐在我身側,聞聲,側過頭道:“你笑什麽?”

我道:“我笑我自己以前很狂傲。”

不錯。

我以前說自己是自信,實則是自負,以為自己是驕傲,實則是傲慢。

我怎會成為那樣一個人呢?

實力不夠俯瞰衆生,心卻先飛到雲端。

多可笑啊。

我十四歲的時候,尚且知道何謂“韬光養晦”,為求活命,甚麽事都做得。

屈辱又算得甚麽?命都沒了,還要甚麽面子?

哪知活到我的二十七歲,我反倒将面子看得比命還要重。

誰若說我是天下第二,我便恨不得将人殺了,仿佛如此就能瞞住唐逸勝過我做了天下第一的這件事。

關容翎不解我的意思:“這有什麽好笑?”

我道:“這有什麽不好笑?”

關容翎道:“以你在江湖中的成就,你若不驕狂,反倒可怕。”

我垂下眼簾,定定看了片晌他又薄又紅的唇瓣。

我湊近去,微微眯起眼睛:“這麽說來,你很欣賞從前驕狂的我?”

關容翎往後退了點兒:“我沒說這種話。”

“你卻是這個意思。”我湊得更近,含笑道,“沒想到你心裏這麽看重我。”

關容翎被我逼得再也退不下去,只能伸手推開我,皺起眉頭:“少胡說八道。”

我道:“我可沒有胡說。”

頓了頓,我又道:“依你這麽說,那我現在,可怕不可怕?”

關容翎不耐地反問:“你想我怎麽說?”

我道:“你又對我這麽冷淡。”

“……”他深吸口氣,勉強扯出個不太好看的笑容,“不可怕,滿意了嗎?”

我意味深深地看他許久。

直到客來客棧的主人推門而入,我才笑了笑,緩緩坐直身子。

“我不滿意,”我斂去笑意,淡淡道,“你要怕我,否則,我會對你失去興趣。”

伍、

我又等了兩炷香的時間,才得以與張潇相見。

他是客來客棧的主人之一,亦是兩人間的兄長,凡是大事務,幾乎都經他手完成。

我和他此次也是初相見。

講說感覺,與見到的任何人都無甚區別。

張潇至多是個比較溫和的人。

可江湖上能叫出名號的,沒有一個會是真的溫和。

刀尖劍鋒都藏在溫文爾雅的笑意之下。

幾乎人人如此。

說君子的,實則滿腹壞水,各個都是僞君子,正如同我。

說是小人的,實則也真的是小人,惡事無一不做,甚至比之我們這樣的僞君子更不屑掩飾。

張潇讓我覺得看見了同類。

一個有野心,有謀劃的僞君子。

不過我這位僞君子在江湖上還另有美貌做襯。

張潇此人在我面前,宛如螢火遇見皓月,可謂是黯然失色。

如此說來,我卻是個比張潇更出色的僞君子。

暗自比較一番,我又想到此刻的我滿身功力盡失,若還如當初那般眼高于頂,怕是要被張潇一掌拍死,立刻淡了幾分攀比的心。

好沒意思。

我心情不愉,臉上還是挂着幾分笑意:“我還要在北地叨擾一段時日,還希望張掌門不要介懷我

不請自來。”

張潇面上也挑不出任何差錯。

他溫和一笑,就連聲音都溫暖和煦:“自然不會介懷。二樓主能從中原遠赴北地,可見一片誠心。張某向來欣賞心誠坦蕩之人,二樓主大可寬心,只要二樓主在北地一日,凡是有所需求,盡管來尋張某。”

這番話說得挑不出差錯。

我亦不想挑甚麽差錯。

是以我很配合地回答:“哪裏,張掌門言重了。”

陸、

我話音甫落。

另一邊的桌椅轟然炸響,片飛碎裂,幾塊木屑四處飛散,有些竟直直沖向我的座位。

若是在以前,這些木屑不在話下,我拂袖即可解決。

可惜今時不同往日。

我雖将內力震散,留在體內,可想要再驅使用它,卻是難上加難。

更何況這個意外來得又快又急,全然不給人準備的時間。

張潇倒是擡手擋下了幾枝木刺。

不過在世人眼裏,我的武功不說天下第一,也是絕頂,誰又能想到此時安然坐着的謝蘭飲,竟是個武功盡失的廢人?

眼見着那些木屑離我越來越近,我一動未動,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因為關容翎已抽劍出鞘,将這幾塊木屑挑飛,任由它們轉換方向,斜斜刺進地板之中。

他未作多少動作。

可單是這一劍的風姿,就足以吸引諸多目光。

張潇定定看了他片晌,笑着對我道:“二樓主身邊的這位……”

“是我的徒弟。”我語氣平靜地接話。

張潇一怔。

關容翎也是愣住。

我淡淡道:“這是我的徒弟,謝容翎,來,乖徒兒,給張掌門見禮。”

關容翎唇瓣一抿,握着劍柄的手指尖逐漸泛白。

久到我以為他會翻臉不認了。

張潇臉上的笑都快撐不住。

他終于收劍回鞘,抱拳道:“見過張掌門。”

短短五個字。

被他說得平平淡淡,像是從齒間擠出來的一樣。

我大為不滿。

我橫他一眼,轉而微笑:“我這位徒弟不太懂人情世故,只知一心練劍,怠慢了張掌門,還請張掌門恕罪。”

張潇道:“哪裏哪裏,二樓主莫要這麽客氣。我觀令徒風姿不凡,可謂人中龍鳳,天才人物,自有不凡脾氣,張某欣賞都來不及,又何談怪罪?”

的确如此。

就看他望向關容翎的眼神,藏也藏不住的驚豔。

這人實在奇怪。

面對我這種享譽江湖的美人不為所動,對關容翎那種長相的,倒是挪不開眼。

好在張潇并未看上多久。

因而方才桌椅炸響之處,叫罵聲不絕于耳,正有人被按倒在地上,牙齒都飛出一顆,掉在身前。

“張掌門!”那作店小二打扮的弟子幾步走上前來,額前汗水直冒,“這、這個人,說,說——”

已無需他重複。

那被按在地上的人狂笑着大吼出聲:“我魔教——必定入主中原!北地,也将歸屬我們煉骨宗!宗主!屬下——”

他雙目睜大,噴出一口鮮血,腦袋直直栽了下去。

再也沒有聲息。

張潇眼眸緊縮,我順着他的視線細看而去。

原來那自稱“魔教”的男子腦後,正紮着一支不知從何處刺來的飛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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