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壹、
關容翎無疑是個任性的人。
他在這樁事上,委實有些不聽我的命令——好在我也成功阻止了他。
我并非多麽在乎冷秋風。
只是覺得冷秋風死了也沒什麽不同,何必為他耗費心力。
這樣的道理,關容翎或許是懂的;他卻又不懂。
大抵是吃醋。
醋我曾經和冷秋風是“知己”,我在當初與冷秋風翻臉時,也沒有取冷秋風的性命。
可這醋意全無必要;因為我對冷秋風至始至終,都沒甚麽感覺。
說是朋友也好,說是仇敵也罷,我向來都不曾如何在乎冷秋風這個人。
我确然是無情的。
天底下少有人能如秦橫波那樣被我推心置腹——然而,縱然是秦橫波,也和我走到了相看兩厭的地步。
所以這世間有什麽是亘古不變的呢?
想來,也唯有自己握在手中的權勢。
貳、
我留下了冷秋風的命,關容翎便對我沒甚麽好臉色。
說來也怪。要說他如今心甘情願做我的狗了,合該事事聽我的,我未同意的事,他怎般也不該擅作主張。
可他偏偏還會自作主張、一意孤行,更會對我甩臉色,姿态完全不似是我的狗。
只不過我也不生氣罷了。
我到底不需要他有多麽唯我是從,且這種事情,在我看來,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越是如此,越證明他在意我。
我從未有過這種體驗——不曾有人因為喜歡我而嫉妒生怒。
關容翎這般表現,反倒讓我很是喜歡。
叁、
将要離開靈州時,我與葉塵生見了一面。
彼時他邀約我在一處酒樓,雅間之中,西雲樓齡與他并肩而坐,不分高低上下,乍眼看去,端的是一對璧人。
我走到桌前坐下,順手将木劍丢到關容翎懷中,微笑道:“許久不見了,葉少閣主。”
頓了頓,我又看向西雲樓齡,意味深長地問:“護法最近可好?”
西雲樓齡道:“一切都好,謝過二樓主挂心。”
我挑眉:“我卻沒有挂心你,實則你我現在皆與天意樓無甚關系,你既不是護法,我亦不是樓主。如今再見,便當作尋常友人也是該然。葉少閣主以為呢?”
最後一個問題我卻問的是葉塵生。
葉塵生道:“友人?以二樓主的心高氣傲,也能和自己以前的屬下成為朋友?”
我道:“我謝蘭飲心高氣傲是不假,說我驕狂自負的人也不是沒有。”我意有所指,轉而又道,“可時移世易,從前不可能的事,現在便也可能了。難道葉少閣主不也是如此?”
葉塵生便也淺淺笑起:“如此也好,我亦不願和天意樓合作。”
我颔首,忽而撐着下颌道:“其實,我一直有一事不解。”
“何事?”
葉塵生問。
我問:“既然葉少閣主心悅西雲樓齡,能為他做諸多難事,為何卻直到如今也沒有與天意樓真正撕破臉皮?要知道曾經——西雲樓齡可對秦橫波是念念不忘,牽腸挂肚。”
我确然是真心相問,并非要挑撥離間。
只可惜我問的問題大抵實在過分,因而葉塵生的神情變得不再那般良善。
他靜靜看我片刻,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二樓主的好奇心還挺重。”
肆、
他是臨淵劍閣的少閣主。我心道。
他不願說就不說,我說錯了話也可認錯,反正看在葉塵生是臨淵劍閣少閣主的份上,能退一步,便退一步,也未嘗不可。
我立即道:“哪裏,現在謝某一點也不好奇了。”
伍、
葉塵生此次邀約見我,一是為了與我确認合作事宜,二來也是探聽我對秦橫波的看法,三來,葉少閣主也是想看一看,我究竟還有沒有那麽多價值能與臨淵劍閣合作。
試探到最後,葉塵生有些悵然:“都說破而後立,可江湖上真正能做到這四個字的又有多少個人?如今你別有機緣,可見你已不同往日。”
我道:“能與葉少閣主合作,未嘗不是我的機緣。”
我們相談甚歡。
臨行前,我特意叫住了西雲樓齡,與他站在頂層的長廊上,眺望着滿城風光。
“與葉塵生在一起,你覺得是好是壞?”我輕聲發問。
西雲樓齡站在欄杆前,幾縷發絲貼在頰側,聞言道:“我覺得很好。”
“如何好?”我又追問。
西雲樓齡道:“他……對我很好。”
我道:“你移情別戀的速度說來也很快。分明前些日子還在對秦橫波矢志不渝,怎麽沒過多久,你就心甘情願和葉塵生糾纏不休?”
我自然不是在嘲笑他,更不是甚麽含沙射影,我是确然不明白他與葉塵生之間的事情。
情情愛愛,向來是我最不喜歡糾結的事。
我從前不問,是因為自己不在乎,如今問了,亦只是因為關容翎傾慕我。
我多了解這種事一分,教關容翎對我死心塌地的功夫就多一分。
西雲樓齡倒也了解我。
他不認為我是在故意挖苦嘲笑他,亦十分認真地思考了片晌,方答道:“我從前真心喜歡過樓主。”
“但是喜歡,可深可淺,可長可短。”
我領會了一下其中深意,問道:“你的意思是,你對秦橫波的喜歡,由深至淺?”
他輕輕颔首,忽而自嘲一笑:“我受夠了毫無指望的喜歡,也許正因為我受夠了,所以我在遇見葉塵生之後,也不想讓他也受夠這種苦。我很早之前……就想過放棄樓主。”
“……”
我靜默片晌:“可你縱使想過放棄他,也還是會為他而死,是嗎?”
西雲樓齡這次沉默得格外長久。
然後他答:“我對樓主,有屬下對主人的忠心,亦有我的私心,我不知道在那個時候我會不會選擇為他而死,因為我不知道我的忠心與我的私心相比,究竟誰更重一些。”
陸、
西雲樓齡給了我一個全然不同的答案。
遠超我所料。
我不解道:“所以無論是忠心還是私心,只要有一種能強烈到教你能為他而死,你就會這麽做嗎?”
西雲樓齡道:“是的。”
“……”
我放低聲音,以免被葉塵生聽到我接下來的言語:“那你會為葉塵生而死嗎?”
西雲樓齡頓了頓,他竟搖了搖頭。
我微微睜大眼睛:“你不會為他而死?”
西雲樓齡道:“他不需要我做這種事。我們之間,也不需要用死來證明什麽。”
我實在不解。
道別之後,我與關容翎走在樹蔭下,回想起與西雲樓齡的那場對話,我越想越想不明白。
他合該是一直都能為秦橫波而死的——我一直如此認為。
結果不是。
我以為他對葉塵生的喜歡也很深刻,能深到為葉塵生而死,結果又不是。
那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我想不清楚。
關容翎倒是哂笑:“你在想什麽?天底下就沒有別的事情了麽,你非要為着個‘為誰而死’糾結至此。”
我停下腳步,轉身看他:“你不懂。我從前很羨慕秦橫波能有西雲樓齡那樣的狗,對他的一字一行都堅信不疑,無論發生任何事,西雲樓齡都會做秦橫波手中那把最鋒利的兵器。”
哪怕時至如今,西雲樓齡徹底放棄了秦橫波,我也仍然忘不了當初他的堅決、果斷,孤注一擲的真心。
“我是很羨慕秦橫波的,”我說,“有一個人能随時都為他去死。”
關容翎道:“現在西雲樓齡不想這麽做了,你覺得很失望?”
我想了想,我亦不覺得失望。
只是有些想不透徹。
實在沒能想通,我暫且不去再想,轉而問他:“關容翎,你會為我而死嗎?”
關容翎道:“我不會。”
半分猶豫也沒有。
我冷下臉:“憑什麽不會?”
關容翎道:“活在這世上本就不易,怎麽能輕易就為誰而死?還是在閣主看來,情愛這種東西,就比生命更重?”
“……”
他說得實在很有道理。我一時無言。
我回頭走了幾步,忽而嘆道:“關容翎,你說得很是,情愛這種東西,說到底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人,确實不應該為着情愛就豁出性命,那得不償失。”
柒、
道理雖是如此。
可如果有人能為了我連命都不要,我應當還是會有幾分感念。
至于這個人在世間是否存在,我忽而也不那般在乎了。
大抵是覺得這樣的人也實在很蠢,着實讓我又有些不想要了。
我和關容翎乘馬車離開了靈州。
我前往中州,欲在這龍脊之地,創立下我的“極意閣”。
坐于馬車中,我隔着一方矮幾審視關容翎清冷的眉眼,忽而調笑道:“關容翎,你說,待我抵達中州,建下極意閣,該封你做個什麽好呢?”
關容翎抱着劍道:“但憑閣主吩咐。”
該聽話時不聽,不該聽時又亂聽。我埋怨他不解風情:“你也不說想做個閣主夫人,這教我如何繼續說話?”
關容翎道:“因為我不想做閣主夫人。”
我挑眉:“那你想做什麽?”
關容翎瞥我一眼,雲淡風輕地答:“我想做閣主唯一的狗。”
“……”
這句答案着實出我意料,我一時有些發怔。
待我回神時,我方見到關容翎靠坐在窗邊,燦陽金光下,唇邊勾起一縷幾不可察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