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壹、
夜半三更,我坐在榻前,垂首打量關容翎的睡顏。
我想他應當是個騙子,不然我怎會受他蒙騙,險些就真的信了他?我不該相信他,甜言蜜語這種東西,聽過便罷,若是要将之當真,難免顯得我也愚笨。
我這般想着,木劍出鞘,緩緩抵在他的咽喉前。
他倒也警覺,我将将把這劍鋒貼在他身上,他便霍然睜開了眼睛——卻也動彈不得,因而我方才已點了他的穴道,教他不能還手。
他睜開雙眼時眼神尚且淩厲,待望見我,一束月華映照而至,他便認出我來,道:“閣主要做什麽?”
屋外風聲陣陣,皎月高照,他眼眸深深,竟也有幾分無辜态勢。
我微笑低聲:“我發現你是個騙子。關容翎,沒想到我也會上你的當。”
關容翎聞言不解:“……我何時騙過閣主?”
我道:“原本我是想不起來這樁事的。”
哪知午夜夢回之際,偏教我想了起來;這越想,越覺得受騙。實則他來騙我也沒甚麽要緊,左右我不信他就是,我亦不是從不騙人的良善之輩。可關容翎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那般時候騙我。
我不由嗤道:“我忘了也便罷了,你這個說謊的人也忘,可見那都不是你的真心所言。”
關容翎道:“閣主究竟想說什麽?”
我道:“你曾說,你從未想過為誰而死。”
但那一日,關容翎亦說‘現在開始想了’。這種好聽話,放在以前我斷斷不可能信,要怪,也怪當時氣氛正好,我實在想不到,關容翎在那時還有閑心哄騙我。
我思及此,将木劍往上挑了點兒:“你現在記起來了麽?”
關容翎躺在床上,聞言靜靜看我片晌。他道:“屬下記起來了。”
“那你有什麽話好說?”
“我沒有說謊,”關容翎十分認真地答我,“我當時确然是想的。可是想過,未必等同于我就會去做。”
“這麽說來,你不僅沒有錯,還做得很對?”
他眨了眨眼,道:“閣主若說我做錯了,那便是我錯了。”
我道:“可我看你并不覺得自己有錯。”
關容翎答我:“因為屬下說的都是肺腑之言。”
“你抵死不認,我難道還能殺了你?”
我輕笑一聲,收劍回鞘,順手也解開了他的穴道。
在關容翎動身之前,我又握着劍鞘抵在他頸間,一頭一尾按着長劍,就如同壓住他的命脈。我道:“不過……縱然這次我放過了你,但要是再有下次,我決計不會放過你了。懂嗎?”
關容翎望着我,陷于月光中的臉神色莫辯。
良久,他應道:“屬下明白。”
貳、
他究竟明不明白我的話呢?我靠坐在馬車裏,随着風雨吹過,越來越接近中州。
抵達中州時,我收到了飛鷹傳來的信件。
宛翊在信中言說——淩波宮已知我身邊之人乃是叛宮而出的關容翎,已将我記恨在心。我此次回往中原,需得多做打算。
打算?我笑了笑,将信件丢在桌上,心道:我早有所見。
原本我便不曾如何隐瞞關容翎的身份,有心之人若想探查,亦不會受多少阻攔。
只不過前些時日我散去功力,封鎖周身內力,難免不願大出風頭,引來仇敵觊觎,自然不會大張旗鼓言明關容翎的身份,更不會為他在關鍵時刻對上淩波宮。
然則,如今我神功将成,莫說區區一個淩波宮,就連整個武林,我也是沒有敵手。
若非我曾點頭應過關容翎親手複仇的願望,江湖上是否有淩波宮,還是個未知之數。
淩波宮想要與我為敵?這正中我下懷。
只是可惜我仍是不能親手對付淩波宮,因而教我出手,淩波宮實在是難得喘息之機,想來結束得太過幹淨利落,反倒不稱心意;以關容翎與淩波宮的滔天大恨來說,他亦不願見這般場景。
那便先由得淩波宮随意做事,設下陷阱也好,要怎般栽贓也罷,亦或是伏殺、截殺,無所不用其極。
反正皆是将死之人,我并不放在眼裏。
叁、
比之淩波宮記恨于我,意欲與我為敵,秦橫波的驟然來訪,才是一樁奇事。
我本以為他當初所為,怕是和我再見,只有不死不休這一種可能。哪知他在我抵達中州後不請自來,竟只是邀我與他一同安坐院中品茶。
他還是那身打扮,長發搭在肩側,唯有臉色與從前不同,要蒼白許多。
他來得突然,出乎我意料,做的事情也突然,全不在我的想象之中。
我與他隔着石桌,端起茶碗,袅袅輕煙直上,襯出他稍顯冷淡的眉眼,我問:“你特意來尋我,是想說什麽?”
“無事便不能來尋你嗎?”他問我。
我道:“這句話不對,應該說,無論你有事無事,你都不該來尋我。”
“為何?”他又問。
我道:“我們如今是甚麽關系,莫非你不懂?”
“我自然知道我們是什麽關系,”秦橫波放下茶碗,唇上沾了點水漬,他扯了下唇角,似笑非笑道,“我們是仇人。”
“……是怎麽成為的仇人呢?”秦橫波又自問自答,“是因為你不将我當作兄弟。”
我心道這句話有失偏頗。我與秦橫波之間,絕無可能是我不将他當兄弟;我是十分看重他這個兄弟的,哪怕他在枕桑的事情上屢次教我失望,我亦給過他諸多機會。
只是他自己沒有把握罷了,又怎麽能怪我不将他當作兄弟?
我雖覺冤枉,卻也懶怠叫冤,只道:“是麽?可我與秦樓主之間,不止是我有錯——你說我不将你當作兄弟,你又何嘗将我當作兄弟?”
秦橫波哂笑:“只因為枕桑之事,你就不想再看顧天意樓,更為此與我為敵,難道這還是我的錯?”
我道:“你與枕桑之間的事,我懶怠再說。今日你來尋我,究竟是想說些什麽,不妨直言。秦橫波,我如今與你,也沒甚麽話好寒暄。”
“你倒是說得無情。”秦橫波不怒反笑,“好啊,那我開門見山——謝蘭飲,你可以和天意樓合作。”
肆、
不知道他這份信心是從何而來。
我挑眉:“我與臨淵劍閣有所合作這件事,确然在你眼中不能算是秘密。可是秦橫波,你再如何得知此事,也不該這般天真——我憑什麽和天意樓合作?”
秦橫波道:“就憑你我曾經是兄弟。”
他這句話說得坦蕩,又道,“我比葉塵生更了解你。自然,也就更能配合你。”
說得不錯。
這番話若是放在以前,我或許還會意動,但就算是在以前,我亦不會放棄與臨淵劍閣合作。江湖聞名的門派,與一個搖搖欲墜的天意樓相比,孰輕孰重,我是分得清的。
正因為分得清,我更不能颔首同意。
我道:“你确然曾經是我的兄弟,亦了解過我,但是秦橫波,人心易變,從前我亦以為我了解你,可如今再看,我半分也不了解你,而你,想來也再也不了解我。如此說來,我又憑什麽和你合作?”
秦橫波蒼白的臉色映在天光之中,他唇色淡,聞言一笑,頗有些冷意。
“就非要這般無情?”他問我。
我道:“你可以當我是無情。”
左右在臨淵劍閣與天意樓之間,我只會選擇前者。
任他秦橫波說得再天花亂墜,我亦不可能同意舍棄臨淵劍閣,又去與他合作——再如何說,我和秦橫波現在的關系,終究還是仇敵。
為着枕桑,他或許可以忍耐我一時,卻絕不會忍耐我一世。他現下最亟不可待想除去的敵人是葉塵生,可若沒有葉塵生,我謝蘭飲将是他最想除去的人。
縱使明白葉塵生背靠臨淵劍閣,絕不可能敗在秦衡波手中,可唇亡齒寒這道理,我還是應謹記在心。
我和秦橫波不歡而散。
伍、
抵達中州的第七日,我創建了極意閣。
關容翎網羅家天下人才,的确尋得幾個個中好手,亦有部分靈秀人才。這樁事他做得甚好,我便問他想要甚麽獎賞。
彼時我坐于極意閣的議事樓中,天光盛,廳內明光湛湛,将案幾上的木劍也襯得格外貴重,仿佛是天下間獨一無二的至寶。
關容翎站在臺階下,垂着頭道:“屬下別無所求。”
毫不貪心。不貪求名聲,不貪求地位,就連我謝蘭飲,他都不想貪求那一點點。
我不知該如何評判他的“不貪”、他的“別無所求”。
我靠着椅背,向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拾階而上,走到我身前。
他便也做了,聽話得倒真像是我養出的一條好狗。
我等他走近,又叫他低頭。他亦照做了,也未忘記握緊手中的劍。
我道:“我能允許你佩劍近身,可見我對你也算信任。”
關容翎看着我:“是,閣主對屬下的信任,屬下銘記在心。”
我道:“關容翎,你若對我是十足的忠心,那也便罷了,可你對我的忠心究竟有幾成,你我心知肚明。”
談上刀山下火海,他大抵還會猶豫。說願意做我的狗,實則還留一分底線。
都說他願意為我而死的話都是甜言蜜語,做不得真。
“所以——”我擡指點在他的心口,微笑着慢聲說話,“你對我的心,若無十足忠心,就要有十足真心。”
總要有一顆心,能夠讓他為我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