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壹、
前兩日,段漸衍寄書傳信,言說今日邀我入宮面聖,書上規矩諸多,教我一一牢記,莫要沖撞貴人,惹怒龍顏。
彼時我将将接下信箋,閱罷只覺驚奇。想那皇宮巍峨,天子居所,縱使我昔年驕狂再盛,亦不曾動過進宮的念頭。
哪知這等時候,竟還能獲此“殊榮”。
段漸衍一片好心,我自不推诿拒絕,認真讀過書冊信箋,一堆規矩自然繁瑣,令人厭倦,但直到今日,段漸衍前來極意閣帶我入宮時,我才領會到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我坐上段漸衍指派來的馬車,與他同席對坐,忽而道:“段大人,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段漸衍凝目看來:“什麽問題?”他問。
我道:“今次我進宮面聖,豈不是要跪地叩拜天子?”
段漸衍答:“這是自然,陛下乃九五至尊,真正的天下之主,閣主既要面見聖上,自當跪地叩首,以示忠誠。”
我心道這般不巧。
我謝蘭飲一生不曾跪過任何人,哪怕是懸死之際,亦不曾跪地求饒,俯首認輸。要我跪地叩首,以示忠誠?笑話中的笑話。
可要觐見天子,若我不跪不拜,難免冒犯天威,着實也有些難辦。
需知皇宮內同樣是高手如雲,不知多少絕頂高手受天子相邀,居于宮中,護衛安危。這亦是我當初抉擇與朝廷合作的原因之一。
我想借朝廷之勢,便與朝廷合作,此時皇帝想要見我,旁人來看,無論是因為什麽,于我、于極意閣而言,皆是百利而無一害。
但我委實做不到這些,我問段漸衍:“難道我非跪不可?”
段漸衍眉峰一皺:“你若不跪,便是冒犯天威,可是要誅族的大罪。”
我聞言,笑意深深:“哦?我上無父母,下無子孫,無親無友,不過養了條狗。三族也好,九族也罷,誅到最後不過兩條人命罷了。”
貳、
我自當不跪天子。
哪怕那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縱然宮內高手如雲,皇帝還能號令千軍萬馬,可我謝蘭飲不想做的事情,我便絕不會做。
段漸衍将我送到了大殿前,他道:“一切小心。”
是十分真誠的。
我笑得淡然:“辛苦段大人了,待見過陛下,我還欲與段大人喝一杯酒。”
他笑了笑,不曾答話,只退到一旁,轉過身去。
引我入殿的內宦垂眉低目,步履輕微,大抵也練過一些時日的功夫,也不知這是為着天子安危,還是其他。
我随之入內,步步行至殿中,擡眸看,天子便高坐于上,一身明黃服飾,灼灼于目,盡顯天子威儀。
若我要跪,此時便得屈膝俯身。然我沒有。
我只拱手道:“謝蘭飲拜見陛下。”
連書冊中特意标明的自稱亦未用起。
天子高坐在上,狀似無悲無喜,可聲音低沉,像帶着幾分薄然怒意:“謝蘭飲?段漸衍傳喚你時,不曾教你規矩?”
那內侍立刻接過話頭,斥責道:“大膽!面見陛下,竟敢直視天顏,更不屈膝下跪,來人!”
話音落下,四處驟然亮出數十道人影。皆是挎劍跪地,氣氛肅穆至極。
我卻不懼。
這群人中,武功或許有出衆卓然之輩,于我而言,卻與蝼蟻無異。
我不僅直視天子,不屈膝下跪,不俯首叩地,更一步、一步向前行去,邁步至金階之下。
“放肆!”
天子勃然大怒,手一揮,扶手邊金盞應聲滾落,數十名侍衛齊齊亮劍,劍鳴铮然,争先恐後般破空刺來。
我漫不經心一笑,只擡手做擋,袖擺不沾劍刃,以兩指引劍而彈,內力湧動,眨眼間震碎六把争先而來的長劍。
大殿內驀然死寂。
叁、
餘下長劍在手,衆人卻不敢出劍。天子坐于上,被我雙眸緊盯,竟有片刻惶急慌亂。
哈。我心下冷笑。原來天子之尊,亦不過如此。
“陛下莫惱,”我輕飄飄寬慰,“謝某只是從不下跪。想來,這皇宮之中,不缺絕世高手。這些高手在陛下面前,應也有無需下跪的權利?”
天子沉聲道:“你只是不願下跪?”
我道:“自然。”
天子語中仍有怒意:“你不願下跪,更在朕眼前出手抵抗,你心中還有沒有朕這個皇帝?!”
我心中何曾有過皇帝?
我挑眉,嘴上卻道:“謝某不敢。陛下如山如月,如至高瓊宇,謝某豈敢冒犯。”
“不過——”我又轉了話鋒,“謝某不願屈膝下跪,自要向陛下讨個恩典,還望陛下體諒謝某無父無母,不受教化——予謝某這一分恩典。”
天子氣極反笑:“好一句不受教化、一份恩典!謝蘭飲,你當真狂妄!”
“謝某自覺驕狂,陛下言我狂妄,謝某心領。”
天子沉下臉色,站起身來,一拂袖,道:“你既想要求此恩典,那便拿出你的實力,教朕看看,你是否與宮內的不世高手們一般,值得面聖不跪。”
肆、
微風幾許,擂臺四周空空蕩蕩,唯有一個個人影翩飛而至,落于臺下。
天子在宮人簇擁之下登上高臺,威嚴坐下。
天子與我定的規矩,乃是勝十人則不跪。飛身而上前,我亦思慮過會否失敗。
可惜我環顧四周,眼中所見,不過爾爾。
這些所謂的不世高手縱使聯手齊上,亦不是我的一合之敵。
我微微眯起眼睛,心下哂笑。
彼時我于武林盟會間與旬樘對陣,還會心生不安,唯恐重蹈覆轍,結果受下南宮溪一枚暗器,險些丢了性命,更丢了天下第一的名號。
可此時此刻我站于擂臺之上,皇宮之內,高手雲集,卻無一人予我‘高深莫測’、‘不相伯仲’之感。
他們皆不是我的對手。
我颔首淺笑,靜待天子傳喚。不出片刻,便聽天子身旁的內侍傳喚出一個熟悉的名號。
武林之中,凡是高手,各自皆有名號。這些人裏,我确實也見到幾張熟悉面孔。
旁人驚豔與否,并不重要,不屑與否,更不被我放在心間。
這半個時辰內,每一人登臺,我都只用一招。
天子錯愕間,最後親口傳喚一人,別名如何,我未用心去聽,只見那滿目戰意,手中長劍,便知是劍意深遠,不可小觑之輩。
——只可惜,在數月之前相見,我大抵真不是此人之敵,但那都是“數月之前”的事情。
他登臺即道:“淩風,謝閣主,請賜教。”
語音落,他拔出長劍,握在手中:“此劍,名為斷流。”
名劍斷流。
伍、
若說此前衆人武功精妙,于我看來,也不過平平;倒是淩風此人之劍法卓絕,确然值得被天子最後一個喚名——此間殊榮,不足為外人道。
淩風持劍,其劍影清泠,猶如山雪堅冰,教我無端想起關容翎那薄淡似雲的劍下冷意。
面對這等用劍高手,我為他留兩分薄面。
是以我用了第二招。
在快劍刺來之時——
在破空風聲激蕩之時——
我擡手,兩指夾住劍鋒往旁邊一避,清風徐徐間,淩風欲再刺劍,我後退半步,夾住劍尖将寶劍彎折,內力湧動剎那,另一手屈指相彈,一瞬靜,一瞬铮鳴刺耳。
斷流應聲而斷。
我微微一笑:“承讓。”
淩風深深看我片刻,轉身跪地拱手,道:“陛下,淩風敗了。”
而他膝邊,是斷流殘骸。
陸、
段漸衍又送我至極意閣。
他神情莫名,靜默片晌方道:“……謝閣主,你真是個怪人。你的膽量怎麽如此之大?竟敢對陛下這般不敬,還好——”
他不言說“還好”背後是些甚麽,然我心知肚明。
我卻不在意。
我道:“縱然陛下有千軍萬馬又如何?我無反叛之心,何必為我興師動衆?”
段漸衍搖了搖頭,拱手道別。
我邁步回屋,于小榻上坐下,懶懶靠着扶手出神。
想那天子,說起來風光,看似風光,卻也不能對我說打就打、說殺就殺。天子亦要講律法,說規矩,我卻不用。我着實比他自由。
我這般想,眼見着關容翎從屋外走進,黑衣墨發,長劍白腕,端的是清冷皭然。
他将将踏進屋中,我便伸手道:“過來。”
關容翎怔了怔,移步行到我身前,低頭看我,問:“閣主有什麽吩咐?”
我指了指榻下鋪着的軟毯,微笑道:“跪。”
他不知我的想法,卻也依言俯身,單膝跪下,長劍立于身前,被五指緊握。
我打量他片刻,嘆道:“你跪我,不覺得屈辱麽?”
關容翎不解,睫羽一擡,眼睛直直看我:“跪我的主人,這有什麽不對嗎?”
自然沒有不對。
實則江湖上亦不缺“下跪”這樁事。
只不過是我謝蘭飲從不跪人,無論任何緣由,都不曾教我低頭。
可于武林中“下跪”,與在天子腳下“下跪”,着實也有些區別。不過那區別為何,我懶怠細思。
——左右我也不跪。
我只靜靜看了關容翎許久,然後拍拍小榻,示意他坐到我腳邊。
他依舊做了。
于是我道:“我覺得皇帝沒有我如意。你看,我想要誰跪我,誰就一定會跪我。可是皇帝,卻不能想要我跪他,就讓我跪他。你說……做皇帝究竟有什麽好處?”
關容翎偏頭想了想,他答我:“三宮六院,妻妾成群?”
我亦想了想。
我失笑:“那是好處麽?人多了太吵,我養一條狗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