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灰原薰小時候，就能看到奇怪的東西，但她從來不曾害怕。趴在人們肩頭的、漂浮在空中的、行走在人群間的存在，就像卡通形象。萬聖節時要是裝扮成那樣，一定會被開贊“你真了不起”。

她把這件事情當作稀松平常，直到有一次哥哥問她“薰，你在看什麽”，她才将自己的世界公之于衆。

哥哥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喜歡的人，沒有原因，或許是因為他一直陪在她身邊，或許是因為他總是把她喜歡的炸蝦全給她，或許是因為他的笑臉。

“我知道哦。”哥哥說：“我也最喜歡小薰了。”

“比喜歡白米飯還要喜歡嗎？”

“這個嘛——”哥哥笑着摸了摸她的頭，在她惶恐的注視中篤定地說，“當然了！所以哥哥一定會保護你的，小薰。”

*

“你一直會夢見死去的人吧。”

灰原薰回過神來。她坐在一扇單向的屏風後，剛好能看到夏油傑和有求于他的客人。

瘦削的中年男子，盤着腿坐在他面前，方才都是不信的模樣，聽到他這般說後，臉色突變。

灰原薰看到在他的身後有一抹形狀模糊的白色，從這團霧氣上伸出無數白線，将他捆綁、纏繞。

“我，”男人低聲說，“我是做殡葬生意的——”

“當然，我聽說了你的情況。”夏油傑的手指敲了下膝蓋：“今天開始你再也不會做夢了。”

他張開手掌，濃霧好似受到吸引，緩緩地朝他飄去，修長的手指萦繞着青煙，灰原薰想起，第一次見到夏油傑時，他也是在抽煙。

那是哥哥剛進入高專不久的事，他周末偶爾會回來，工作日也會打電話。

雖然從未說過在學校遇到過什麽困難，但他的聲音偶爾透露疲憊，父親和母親還是有些擔心。

“我去吧。”灰原薰說：“帶上家裏的飯。”

于是她吭哧吭哧背着一書包的便當，坐上了地鐵。

她沒到過高專，只在地圖上查到它的位置，花了大半天的時間，站在鳥居下，四下簡直像是荒山野嶺。

哥哥接到她的電話，吓了一大跳。樓梯太高，他讓她等在下面，他馬上過來。

灰原薰是想一鼓作氣爬上好似通往天邊的階梯，但她這麽做了，待會兒哥哥送她到車站的時候，又要多下一遍樓梯，想想還是算了。

那是個夏初，東京郊區的空氣也染上悶熱，濃厚的綠意随輕風搖曳，卻沒多帶來多少陰涼。

灰原薰拉着背包帶，腳尖貼着最下方鳥居，眼睛望向上方，數着一級級的臺階。

人影很快出現，她的臉上不自覺地浮現笑容，看着黑影由小到大，最後停在她面前。

灰原雄跑得氣喘籲籲，用手背蹭過颚邊的汗水：“小……薰……你怎麽……”

“我又不會跑掉，不用這麽着急啦！”灰原薰拿出手帕，貼在他的額頭上，又拿出包裏的水：“啊，我知道了，是哥哥太想見我了對不對！”

“謝謝，小薰。”灰原雄仰頭喝了幾口水，又深吸了口氣，擰上蓋子：“你突然過來，我還以為出什麽事了，吓了一大跳啦。”

“還不是你說這周不回家。”灰原薰敲了下書包：“媽媽做了好多菜，讓我帶過來。他們本來想一起來的呢，被我勸住了。”

想到爸爸媽媽和妹妹三人一起來看他，灰原雄的臉都要發紅。

“我都讀高中了好不好，你們這樣很誇張欸，”他笑了出來，伸出手要拿過包：“我帶你去附近轉轉。”

“幹嘛，不參觀學校就走嗎？”灰原薰故意問。見到灰原雄要說“不行”，她更快挽過他的手臂，往他身上靠：“好啦，我知道你和學校簽了協議，不能帶其他人進去，走吧。”

她知道哥哥在半工半讀，她知道哥哥是在學習消滅那些和人長得不一樣的存在，她知道哥哥這麽做是為了減輕家裏的負擔。

父親是在公司裏坐冷板凳的文員，母親在超市做兼職工作，灰原一家的生活實在說不上富裕，可從來沒有紅過臉。

唯一一次，就是哥哥自己決定去讀高專的時候。

父親和母親都反對，灰原薰卻像是所有人裏發瘋最厲害的那個人，甚至用絕食來抗議，以至于父母和母親都來安慰她，顧不得勸說灰原雄了。

“等等，”兩人走到轉角的地方，灰原薰一下拉住哥哥，“這些菜要先放到冰箱裏吧，雖然媽媽是拿保溫袋裝到了……”

“是哦。”灰原雄說：“那我先——”

一抹暗影吹過兩人，灰原薰以為是雲，灰原雄卻擡頭看去，随即叫了一聲：“夏油先輩！”

灰原薰第一次見到夏油傑的時候，他在大笑，好似方才贏得了一場游戲，邁着輕快腳步站在兩人面前。

少年穩穩踩住地面，那深藍色的異質存在轉瞬就被他捏在了手心。他帶來了初夏最涼爽的風，偶爾還會于某個瞬間吹起挂在心窗上的薄簾。

“灰原。”他雙手插在口袋裏，寬大的褲腳晃動，随即轉向灰原薰，當即笑容愈深：“你就是妹妹吧。灰原經常說起你，聽七海說他開學第一天的自我介紹就是‘我有這個世界上最可愛的妹妹’。”

“當然啊。”灰原雄滿是自豪地說：“夏油前輩，你也覺得我妹妹很可愛吧！”

他完全不吝啬誇獎自己的妹妹，但不知怎麽，那天灰原薰聽到這話，卻沒能立刻說“哥哥你才可愛呢”或是“是啊我就是很可愛嘛”，而是驟然壓低了呼吸。

夏油傑望着灰原薰，初中年級的女生，有一雙和她哥哥一樣的圓眼。但望着他的眼神卻不是灰原雄那般散發着蓬勃的生命力，而是更為審慎的好奇目光。

“這個嘛——”夏油傑用手指蹭了蹭眉間。

他的注意力很快轉向了灰原雄身上好似小山般的鼓包。

最後也是他幫忙将包帶回了高專宿舍，以方便灰原家兄妹輕松散步。

灰原薰還記得，後來她和哥哥在路上又碰到了另外兩個前輩，一個是輸掉了賽跑正一臉怒意的白發少年，還有一個是慢悠悠打着車來只拉下車窗和兩人打了個招呼的黑發少女。

與哥哥離別時已是黃昏，兩人都說了些什麽灰原薰已記不清了。

但她還記得，面對着哥哥絢爛的笑容，夏油傑似笑非笑：“是，我沒法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