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醒來
醒來
“喲!柳寡婦,好利索了?你說你,天大地大,自己的命最大,做什麽要想不開啊,好在這回救回來了,你以後可別再整這一出了......”
金子荔揉揉耳朵,聽着眼前不知道是真心還是看熱鬧的鄰居的勸誡,表面笑着應下,心裏卻是一陣煩躁,這已經是她今天遇到的第五個對她說教的村民了。
都說農村人喜歡湊熱鬧又待人熱情,更何況這70年代的農村,除了幹活和睡覺幾乎沒什麽消遣的事情,別人家的一樁八卦可以瞬間傳到整個大隊裏。
這不,自己想不開跳河這件事,她在村裏逛的這段時間已經從不同的小媳婦老婆子嘴裏聽到了不同的版本。
嘴裏留德的說,她與她丈夫□□愛,實在受不了這個打擊就想不開了。至于那些只顧看熱鬧的,竟然編出了她因為害死丈夫被冤魂索命才跳的河。
其實,嚴格來說,并不是她金子荔跳河。
跳河的是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一個叫柳芝的小寡婦。
柳芝年方二十二,去年剛嫁進寧水生産大隊,丈夫叫袁成峰,是村裏為數不多的初中生。兩人剛好上的時候袁成峰一頓自誇,說他有個親戚在鎮上的紡織廠,明年他有機會進去當個會計,母親弟弟又都是幹活的好手,跟着他日子一定越過越紅火。
到底是年輕姑娘,再加上這袁成峰長相不錯,在一衆臉黑脖子粗面黃肌瘦的農村漢子裏算是頂好的了。柳芝被他迷得五迷三道,哭着鬧着要嫁給他,家裏人擰不過她只好同意。
結婚的那天好是風光,村裏人看着柳芝一擡擡的嫁妝搬進袁家,新做的大紅鴛鴦被、兩把熱水壺,柳父讓大隊木匠打的結實耐用的衣櫃箱子、一個洗臉架、一張桌子帶四把椅子,最最紮人眼睛的,就是那輛自行車,還是永久牌的!
村裏人都在議論,說這袁家小子真是走了大運了,不聲不響娶了個條件這麽好的媳婦進來,再看那樣貌也是一等一,皮膚白膩、個子高挑,一雙滴溜溜的大眼睛像是會說話,兩條又粗又長的麻花辮搭在肩膀,只一笑就讓人酥了半邊身子。
真是好生讓人羨慕喲!
柳芝是奔着過好日子去的,哪知道剛結婚沒多久袁家就露了破綻。不說婆婆為人苛刻,剛嫁進來第二天就使喚她做這做那,小叔子哪裏和勤勞有關,整個一游手好閑,家裏的雞下了蛋都不知道撿回家的懶人。
袁成峰本人倒還算不錯,為人體貼學識也不錯,柳芝最喜歡聰明有學問的人。但他身子骨似乎有些問題,一激動就哼哧哼哧地喘不上氣來,地裏的活也做得不怎麽地。
柳芝擔心對象身子一直不好,還拿了自己的私房錢帶他一起去縣裏的醫院看病,但也沒什麽用處,依舊是時不時臉白得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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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天氣還很冷,柳芝和袁成峰倆人躺床上說了好一會兒話才睡着的,她還記得他摟着自己狠狠暢想了一番未來的景象,他說,“等我以後去廠裏當了會計,我每個月上交我媽5塊錢,剩下的錢全都給你,你想買雪花膏買新衣服都可以!”
柳芝很高興,睡覺時還做了個美夢,夢見自己和袁成峰一起在供銷社裏買東西,兩只手都提不下。
哪知醒來發現前一天晚上還說着甜言蜜語的丈夫整個身子都涼了。
想到這裏,金子荔不由得嘆了口氣,通過原身柳芝的記憶,這袁成峰十有八-九是猝死了,也是一對苦命的人。
可,這天下的苦命人哪只他們倆呢。
金子荔想到了母親袁善梅,不由得悲從中來。
在莫名來到這個70年代的小山村之前,她跟父親剛處理完母親的喪事。
袁善梅才五十多,剛退休沒幾年,又沒個孫輩,正是享福的好時機,可晚上出門散步的時候遇見個天殺的醉駕分子,小區外頭毫不減速,把人送到醫院時已經搶救不了了。
金子荔連夜從京市趕回來,看着蒙着白布的袁善梅,父女倆抱頭痛哭。
奶奶小姑還有繼外婆一家都來了,腆着一張張假惺惺的臉安慰她,“別哭了,你媽這麽好的人,下輩子一定能投個好胎的!”
金子荔猛地擡頭,眼神銳利地掃向所有人,“我媽在世的時候你們怎麽對她的?現在來說什麽風涼話!她活着的時候總是被你們欺負,這樣的好人不做也罷!要是我媽下輩子投了好胎,那你們一個個的都只能投胎成豬投胎成蟲子!”
金勇輝拉住女兒的手臂不讓她繼續說下去,“子荔,怎麽能跟長輩說這種話呢?”
金子荔一把甩開,“還有你,爸!每次奶奶罵我媽的時候,你都只會和稀泥,要是你能夠堅定地站在我媽這邊,她這麽多年至于受這麽多氣嗎!”
也不管衆位長輩又紅又綠的臉色,金子荔平等地罵完所有人就離開了。
金子荔辭掉了工作,因為發現沒有了媽媽以後,她所有的成就都再也沒人可以分享,她開始失去了工作的動力。接下去的那斷時間,支撐着她不倒下的只有一件事——她要告那個醉駕的垃圾,一定要争取最長的刑期。
她報了一個散打班,每天都泡在裏面瘋狂練習,金子荔想,等開庭時見到那個王八蛋,她一定要把他揍得連他老娘都不認識,等他刑滿釋放了,她就繼續找上他,就算搬家也要跟着他,讓他一輩子不得安寧!
金子荔幾乎每天都去母親那裏掃墓,把這些年因為心懷怨怼而沒有跟媽媽說的話全都告訴了她,任由自己淚流滿面,“媽媽,你等等我,下輩子讓我來做你的媽媽吧,好嗎?”
許是執念太強,還沒來得及報複肇事者,金子荔就穿到了柳芝身上。
這副身子剛泡過水,金子荔花了一天的時間才頂着酸痛的身子從床上爬起來,努力消化了柳芝前二十二年的人生經歷。
婆婆雖然摳門,但要面子,她床頭上擺了一碗稀得不能再稀的白粥,邊上擺了一個雞蛋,在這個年代已經是很好的吃食。
金子荔是真餓慘了,顧不得嫌棄這跟清水似的白粥,呼嚕呼嚕一下子全喝完了,咬了一口剝好的雞蛋,別說,這個年代的土雞蛋味道還真不錯。
金子荔想,既然已經來到了這個世界,從今天起,她便是這寧水大隊的柳芝了,且她在這個世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到小時候的母親,好好撫養她長大,讓她能夠幸福地過一輩子。
正是春耕的時候,一家子人全都不在家,柳芝內心也對媽媽經常對自己說的小鄉村心存好奇,便拖着沉重的身子四處走動了一番。
村子裏都是熟人,走兩步就有人和自己打招呼,柳芝佯裝熟悉地與她們說話,又迅速地借口離開。
她想找一個人。
穿過一大片曬谷場,又穿過一座座土胚房,總算來到了地裏,太陽不算很熱,一個個光腳插秧的人彎着腰,身子氤氲在陽光裏,跟教科書裏的油畫似的。金子荔看到一群孩子,有的三三兩兩躲在樹下追打嬉鬧,有的煞有介事地跟在大人身後一起幫忙,還有不怕冷的光着腳在不遠處的小溪裏摸魚抓蝦。
但......都不是。
柳芝正想往裏走去,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嫂子,你身子好利索了?”來人是袁成旭,柳芝的小叔子,兄弟倆長相上有幾分相似,都算是為數不多的模樣周正的那一挂。不過相由心生,袁成旭這小子比他哥眉眼間多了幾分雞賊,一看就是會偷奸耍滑的主。
柳芝不動聲色地把袁成旭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挪開,“利索是沒有利索,就是躺久了難受,出來轉轉。”
袁成旭依舊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那嫂子你好好歇着呀,這風一吹又把你吹病了可怎麽辦。我和我媽可是會心疼的。”
呸!柳芝在心裏鄙視了一通。
你媽是心疼家裏的白米吧!
至于你......個臭不要臉的,柳芝白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你不是還在幹活嗎?工分不想要了嗎?”柳芝瞪了他一眼。
袁成旭摸了摸鼻子,小聲抱怨了一句,“嫂子你可真兇!”還是老實回到了地裏。
兩個在一旁插秧的婦人一臉看戲的表情看着倆人,嘀嘀咕咕地說着小話,“啧啧,這長得好看就是不一樣啊,連小叔子都......”
柳芝狠狠地把眼睛暼過去,那兩人立馬讪讪地閉上了嘴。
柳芝繼續往裏走,随便找了個小孩詢問,“袁善梅在哪你知道嗎?”
小孩正在玩泥巴,手上臉上都是,除了牙齒和眼白,沒有一塊白色的地方,眼前這好看的大姐好像就是最近大家說的投河自盡的柳寡婦,小孩身子抖了一抖,像是見了鬼,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知道......我不知道......”
還是另外一個膽子大一些的小男孩指了指村子的方向,“她媽今天讓她撿柴火去,估計在那頭。”
柳芝點頭,沖着另一個小泥猴笑了,“好,謝謝你了~”
直到柳芝走遠,兩個小孩還愣愣的,看了眼對方,異口同聲道,“這大姐長得真俊吶。”跟畫報上的人似的!
柳芝沒聽到小孩子的贊嘆,心裏裝着一樁大事,疾步匆匆地往前走。
忽然,眼前出現了一個小姑娘瘦弱的身影,小小身軀背着一個大大的背簍,背簍裏裝着不少幹柴,看着很重的樣子,把小姑娘的背都壓彎了。她的兩條麻花辮亂糟糟的垂在肩頭,随着走路的動作一搖一搖的。
柳芝把視線定在小姑娘的臉上,瘦到凹陷的臉頰上似乎還有兩塊未褪去的青紫色淤痕,因為太瘦顯得眼睛格外大,圓溜溜的跟小燈泡似的鑲嵌在臉上,眉心有一顆不大不小的黑痣。
柳芝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胸口又是酸澀又是欣喜,她媽媽的眉心,也有一顆一模一樣的黑痣。
她忍不住大聲喊道:
“袁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