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前塵如霜長河冷

前塵如霜長河冷

雲層凝結成厚重的灰煙,蒼茫一片,隐隐透着凜冽的寒意。

風漸漸起了,片片飄雪紛揚落下,覆蓋在古老的閣樓院牆之上。

趙長珺輕擡素手,纖指如玉,接過一片飄落的雪花。

冰涼的觸感轉瞬即逝,飄雪融作潤澤的水滴,滑過指尖,悄無聲息地落向地面。

“又下雪啦。”趙長珺嘴角微彎,望向裴宴安,眸中仍蕩着淡淡的哀涼。

季浮生之事可大可小,在他解釋之前,趙長珺已無法遏制地猜向了心中那個既定的答案。

從成為千江少閣主至今,她對批命的态度一直十分模糊。

“手執銀筆批天命”的趙長珺從未将筆下箴言奉為臯臬,但卻無法輕視批命筆的力量。

族人殷鑒歷歷在目,在此影響下,趙長珺不避天機,但每次批命都是慎之又慎。

因此,江湖中廣為流傳的批命寥寥無幾,即便算上那些不為人知的批命,多年來趙長珺所批之人也不到十指之數。

而對待身邊人,趙長珺不願,也不敢輕易為他們批命。

與季浮生相識越久,她就越發懷疑當初批命的正确性,這不僅是指批命筆呈現出的內容,更包括批命這個舉措。

她有時在想,究竟是通過批命預知了未來,還是知道了批命後,有因再有果,因此在無數分叉的前路中走向了那個筆下的結局。

“那日杜煙問我信不信批命,我說我還在探索……”趙長珺眸色微沉,喃喃道,“可我怕,越探索下去,越會喪失批命的初心與意氣,然後離真正的批命師道路越來越遠。

“到那時,我是否還能堅持,我所做的一切,便是真正的批命師該做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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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漸起,吹動趙長珺的頭發和衣角,絲絲寒意透過破損的衣衫侵入她肩頭裸露的肌膚,凜冽得如同刀鋒一般。

“我不懂天機推演,但我相信,無論天命為何,無論未來将會遭遇什麽……”裴宴安輕輕撫開她頰邊的發絲,溫聲道,“我們能夠把握的,唯有此心而已。”

“莫要多想,此處風大,回閣內等吧。”他牽起似有所悟的趙長珺,緩緩走入主閣,将漫天風雪關在二人身後。

然而,回到主閣的趙長珺并未等來季浮生的解釋,而是得到了他受傷昏迷的消息。

“少閣主,我與季統領兵分兩路解決困在陣中的敵人……”古如是匆匆趕至主閣,語帶擔憂地回禀趙長珺,“我完成任務後,前去與他彙合,卻見他雙眸微紅,隐有走火入魔之态。

“見我走近,他微微回神,只說了一聲少閣主,便昏了過去。

“我已讓下屬送他回房調息,可是以他的武功,對付被大陣困住的敵人,應當是輕而易舉,怎會運功出了岔子呢?”

“雙眸微紅?應當是功法的問題。”趙長珺早已恢複了平靜,聽聞此言,眸中意味不明地起身道,“我去看看。”

千江統領在島上都有獨立的小閣,專門負責崧城一帶的季浮生更不會例外。

他所居之處離主閣較近,與閣主的青閣和趙長珺的紅閣恰好連成一線。

趙長珺走入已點燃暖爐的房間,便見季浮生平躺在床上,劍眉緊鎖,俊美的臉上仿若罩着一層寒冰。

她坐在床邊,伸手搭住季浮生的脈門,将一股內勁輸入,為他梳理體內微亂的內力。

“少閣主……”察覺到身側之人,季浮生勉強支起身體,面色慘白如紙。

趙長珺急忙伸手扶住,輕聲道:“內力未平,不用多言。”

“我……”季浮生不敢擡頭,更不敢看向她的眼睛。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趙長珺無奈地搖了搖頭,“這是你的選擇,我本就無權幹預……”

見季浮生內息逐漸平複,趙長珺起身離開,臨出門前淡淡囑咐道:“這功法極為霸道,你好好歇息,近期切記不能動武。”

季浮生低低應了一聲,垂下眼簾,抿着唇角慢慢躺倒。

裴宴安和古如是跟在趙長珺身後離開,因此三人都未發覺,平躺于枕上的季浮生一副如釋重負的神情。

“信了便好……”季浮生低低自語,嘴角微微勾起。

良久後,枕上劃過一滴清淚。

朔風又起,雪勢随着漸沉的天色轉大,千江冰面白茫茫一片,崧城城牆上的冰柱也被寒風吹得咔咔作響。

回到府中的趙長珺早已換上了平日裏的裝束,正擁裘圍爐,腦海中梳理着今日發生的種種事情。

“長珺,飲些椒桂酒驅寒吧。”裴宴安溫潤的聲音從屋外傳來。

他已換回了一襲月牙白錦袍,除了腰間系着一塊白玉外,再無半分點綴。

趙長珺循聲望去,只見裴宴安閑庭信步般緩緩走來,手中提着兩個食盒。

“蘭蕙熏肴,椒桂沁酒?”趙長珺回憶起兩人之前閑談時說過的菜肴,好奇地問道。

“在北疆無事之時研究了下,嘗嘗是否合你心意?”裴宴安将盒中菜肴和酒壺一一取出,修長白皙的手指拈過一個小杯,倒上溫酒後遞給她。

趙長珺淺嘗了一口,只覺酒香清醇,淡淡的椒桂味在舌尖有薄薄一層回香,不由感嘆道:“未想到兄長竟有此等手藝,這是如何做出的?”

“用桂皮泡酒,以椒葉烹煮,再加上些許藥材,在北疆調制多次,也請教了一些釀酒行家,便得出了現在這個酒方。”裴宴安将玉筷遞給趙長珺,淺笑着繼續介紹道,“再嘗嘗這個?算是北疆名菜了,将蕙草拌到帶骨肉中,墊上蘭葉熏蒸……”

“好吃!”趙長珺夾起一塊放入口中,雙眸瞬間亮起,誇贊了一句後笑道,“兄長也吃呀,別光顧着介紹。”

“嗯,喜歡就好。”裴宴安這才拿起玉筷,微笑地看着低頭用膳的趙長珺,溫潤的眸光如融融春水。

驚心動魄的一天在蕙肴椒酒的暖意中結束,崧城第七場探春宴也逐漸落下帷幕。

在家中休整了幾日的趙長珺養好了傷,終于被裴宴安允許她在清晨練武了。

大雪初霁,天光破曉,幾聲鳥鳴從趙府的竹林間傳出。

“青鳥?”趙長珺望着溫順地落在肩頭的青翠小鳥,綻出一個明媚的微笑,“師父回來啦!”

天色尚早,崧城外圍寂靜無人,一抹紅影翩跹而出,掠過一片素白,而後沒入一片濃郁的綠中。

日出霧露馀,結着薄冰的江面浮光閃爍,白茫茫的天地與江心小島上靜谧的綠竹,皆化為紅衣女子的陪襯。

趙長珺來到青閣下方,似有所感,擡眸向上望去。

只見一個容顏清冷的青年站在飛檐上,垂眸望着手中的長劍,一襲青衫随風而動,帶着幾分恣意與超然。

“師父!”趙長珺雙眸亮晶晶地看着他,眉眼彎彎,“這次怎麽晚歸了幾日?”

聽到熟悉的聲音,顧青塵的視線從長劍移開,飛身掠下,輕輕落在趙長珺的身前,一襲青袍劃出清寒的弧度,帶着入骨的溫涼。

“有些事情耽擱了,去主閣再說。”他語調平淡,一雙淡漠深邃的黑眸格外清晰,仿佛能夠将人的靈魂都吸進去一般。

顧青塵說話時,眉眼帶着清隽的冷意,趙長珺早已習慣于他清冷的神色,笑意盈盈地跟了上去。

許是顧青塵早有吩咐,趙長珺推開主閣頂層的大門,便見閣內火爐已經燃好,其上置着銅壺,周遭白氣氤氲。

“師父這下可以說啦?”趙長珺坐入慣常的位子,笑容清淺地問道。

顧青塵輕輕地應了一聲,一邊取出紫砂茶具,一邊細細講述京都朝堂發生的大事:“前些日子,我本準備離京,但突然收到朝堂傳來的消息。

“那日早朝,承天帝突然下令,要在淩雲閣給二十四名功臣畫像。

“立功臣,本是平常之舉,但在這定好的二十四名功臣中,為首的那名老将軍卻不同意。”

“老将軍?”趙長珺雖遠在崧城,但一向通曉朝政,對幾位名臣更是有着深刻的印象,因此立刻猜出了他的身份,“是那位被承天帝贊曰‘該博文史,性通悟,有籌略’,新朝設立之初便被尊為陳國公的陳晉權陳老将軍?”

“正是他,”顧青塵微微點頭,“也只有身為武臣之首的陳國公敢當面駁了承天帝的面子。

“朝堂為此再生風波,寧王有事相詢,我便多留了兩日。”

趙長珺突然想起,陳國公曾與北疆主将岳宣有師徒之義,心頭一動,問道:“他是為了岳宣一事?”

顧青塵露出了贊許之色,語調依然平淡,不急不緩地回道:“岳宣一事,牽涉在內之人大多噤若寒蟬,在承天帝的授意下,陳國公根本來不及營救,便得到愛徒身死獄中的消息。

“他多次上疏請求細查此案,一些部下也跟着遞上谏表。

“承天帝一向虛心納谏,但對此案的态度卻出人意料地堅決。

“數位武将的上疏并未起到作用,幾位将領更是在帝王盛怒之下被拉去杖刑。

“此次承天帝要立二十四名功臣,憤懑多時的陳國公便舊事重提。

“方常兩黨借機生事,在朝堂上掀起了‘忠’、‘奸’之辯,企圖攻讦相關的官員。”

趙長珺微微垂着眼簾,輕聲道:“忠未必忠,奸未必奸,豈是朝堂争辯可以定論的。

“北疆一戰吹皺一池春水,朝中多少人想借此掀起波浪,此事不過是被風卷起的第一朵水花罷了。

“承天帝雖有‘憑才幹任官職,不聽無用意見,不造無用器物,不奪民時不礙民力,有德者進無德者退,有功者上無功者下,犯罪者受懲罰,賢良者得獎賞’之言,但要真正踐行,又是何其之難。”

水已新開,顧青塵取過爐上沸水,緩緩注入放好茶葉的茶盅,清冽的嗓音帶着幾分缥缈:“承天帝在任崧國首輔之時,憑誰看去,不都是胸懷一腔報效皇家的熱血嗎?”

趙長珺看着他令人賞心悅目的茶藝,淺笑道:“說起崧國,我此次參加探春宴,對前朝之事了解更深,但疑問也更多了。

“崧國覆滅的真相究竟如何?崧國宗室為何死傷殆盡?常安公主是否真的以身殉國?承天帝南下遷都,對前朝之事諱莫如深,卻堵不住天下悠悠衆口……”

“常安樓中的石碑字字泣血,聲勢浩大的探春宴或許牽動了無數崧國舊人的內心。”

顧青塵并未立即答話,将茶葉泡了兩道,取過放在趙長珺面前的茶盞倒入清茶。

他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托住青瓷茶盞,清冽的容顏被霧氣萦繞,帶了幾分雨後新山,平湖秋月之感,語調是一如既往地淺淡:“前塵舊事枝枝蔓蔓,論形勢利弊容易,論人心難。

“這便是常安樓的高妙之處了,你能有此問,不正是在它的潛移默化間有了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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