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下憂危院中論

天下憂危院中論

“在下慕淮瑾,是經陸知州推薦後取得名額的書院弟子。”

慕淮瑾這才看清趙長珺的面容,他眸含笑意,眼尾泛着一抹淺淡的紅,說話時語調染着幾分肆意。

“原來是同窗。”趙長珺站在原地,只覺剛才感覺到的那抹壓迫感随着慕淮瑾的開口而消失無蹤,有些懷疑自己是否看錯,一邊思索一邊接話道,“崧城才俊良多,陸知州此舉倒也合宜。”

“大乾朝堂下令,陸知州為了完成任務,便招我過來充數……”慕淮瑾唇角輕挑,回想起當日在墜月樓的驚鴻一瞥,狀似無意地問道,“姑娘喜歡穿紅衣?”

趙長珺淺淡一笑,答道:“公子若是有留意過,便會發現,走在崧城長街上,十個女子中或許便有六人身着紅衣。”

自從趙長珺“千江踏雪一點紅”的名聲傳開後,崧城女子便對紅衣有了偏愛,因此趙長珺即便平日裏多着紅衣,也不會引人無端猜測。

聽到這樣的回答,慕淮瑾微微搖頭,輕笑道:“确實如此,只是……”

“只是什麽?”趙長珺有些好奇地問了一聲。

只是那日初見,你很像她……

慕淮瑾回想起自己之後查到的信息,在心頭暗暗一嘆。

趙長珺,大名鼎鼎的北疆副将之女,幼時多病,一向身嬌體弱,甚少出府,又怎會和名動江湖的千江少閣主有所牽扯呢?

他眼底的光微微黯淡了些,輕聲回道:“只是我有個仇人,最喜歡一襲紅衣。”

“仇人?”趙長珺眼睛眨了眨,沒有再問下去,“我兄長應當快到了,失陪。”

慕淮瑾望着趙長珺的背影,心頭一動,問了一個已知答案的問題:“既是同窗,敢問姑娘名諱?”

“趙長珺。”她走至小徑的轉角處,向後擺了擺手,并未回頭。

初春的暖陽融融照着,書院中的人聲也漸漸多了起來。

趙長珺走至正院時,裴宴安正跟剛剛到來的書院教習們閑談。

“張老先生?”趙長珺遙遙望見居于首座、清方嚴謹的老者,并未上前,心中有些震動。

這位張老先生眉目慈和,言談間半分架子也沒有,卻是天下士子心中德高望重的大儒。

他學博天下,早些年時客居京都禦書院,許多世家子弟都會前去聽其授課。

後來,他受好友之邀退隐山林,一些學子們苦苦追尋,卻始終不見其蹤跡。

未曾想到,今日張老先生竟然出現在了崧城新開的書院中。

“不知你對近日新出的《憂危竑論》有何見解?”張老先生捋了捋花白的胡須,笑着望着裴宴安,眸光中帶着幾分考量。

裴宴安沉吟了一下,道:“此文在《天下憂危論》的基礎上竑大其說,近日來通過傳單的形式在京都廣為流傳,其心可誅。”

“哦?”張老先生加深了臉上的笑意,“如何誅心?”

裴宴安淡淡道:“承天帝自開國以來,久久不立太子。不久前,在朝臣的多番催促之下,承天帝将皇後之子封為寧王,先皇後之子封為定王,沈貴妃之子封為平王。

“三王并封,國儲不明,朝臣紛紛上疏反對。

“朝堂之上風起雲湧,後宮中也未得安寧,沈貴妃偶然得了一本記載賢婦事跡的《女鑒圖論》,或是為了擡高自身地位,竟在最後加上了自己,并重新刊印。

“可誰知在新書刊印的同時,《女鑒圖論》的作者向承天帝呈上了一份《天下憂危論》,其所谏之事繁雜,包括節省皇宮開支、清查科場、對民間土地登記造冊等,确實稱得上是涵蓋天下。

“兩件事本是巧合,但《憂危竑論》一出,必将引發朝野熱議。”

張老先生深深看了裴宴安一眼,仰首笑了一陣,道:“不錯,這正是其中關鍵……依你所見,之後将會如何?”

“之後的發展便容易推測了,”裴宴安淡淡一笑,“《憂危竑論》開頭第一句便是,‘《天下憂危論》無事不言,惟獨不及一事’。

“究竟未言何事?《憂危竑論》并未言明,而是以問答體的形式詳細論述了自古以來的嫡庶廢立,影射‘國本’。

“雖然《憂危竑論》剛出不久,朝臣還未将其與《天下憂危論》、《女鑒圖論》同時聯系起來……”

張老先生右方,一位年歲較輕的教習有些疑惑,插言問道:“為何聯系?難道僅僅因為《憂危竑論》出于《天下憂危論》,而《天下憂危論》的作者和《女鑒圖論》的原作者是同一人?”

“不,”裴宴安望向院中空地,視線慢慢凝成一股冷芒,“因為《女鑒圖論》将前朝明安皇後作為開篇。”

在張老先生滿意的目光下,裴宴安不緊不慢地解釋道:“明安皇後,由宮女進中宮,其出身與當今沈貴妃如出一轍。

“若無《憂危竑論》,只憑《天下憂危論》和《女鑒圖論》二書,僅能參作者一個‘讨好貴妃、結納宮闱’之罪。

“可如今《憂危竑論》專論嫡庶廢立,便是告知世人,《天下憂危論》談盡天下憂危,惟獨不及立皇太子事。

“而自古以來,無論立嫡立長,皆與平王無關。”

先前發問的教習面露恍然,突然一拍桌子,喃喃道:“原來如此,《憂危竑論》一出,衆人便會思考……近來衆朝臣紛紛再次上疏請立太子,無人顧及其他,而《天下憂危論》與衆不同,絕口不提最重要的立太子一事,再加上《女鑒圖論》有意提高了沈貴妃的地位……”

裴宴安微微颔首:“兩者結合,便不能不讓人多想,沈貴妃與平王一脈,是否暗中存了奪取太子之位的心思。

“我相信不出幾日,朝中便會有人上疏,言其機深志險,包藏禍心了。”

“有意思,”張老先生左下首,一位看起來有些仙風道骨之态的老者掀了掀眼皮,雙眸微微眯着,“裴将軍在北地威名赫赫,少年将軍,奇才統帥,未想到竟是文治武功兼修。”

“宴安淺知拙見,對朝堂之事只是姑妄言之。”裴宴安露出淺淡的笑容,道,“且若論才學與謀略,有一人便遠在我之上。”

“哦?是何人?”老者白眉輕揚,語調帶上幾分好奇。

裴宴安正欲繼續說來,便望見趙長珺一襲紅衣,娉婷而立,于是笑着起身,喚長珺來到近旁為衆人介紹道:“正說着,人便到了……”

趙長珺從容不迫地邁步上前,對衆教習執了晚輩禮。

“小姑娘,你兄長可是對你所言甚高,”那位老者轉向趙長珺,笑道,“不知你對這首詞有何見解?

“釣魚臺,十年不上野鷗猜。白雲來往青山在,對酒開懷……

“晚歸來,西湖山上野猿哀。二十年多少風流怪,花落花開。

“望雲霄拜将臺。袖星鬥安邦策,破煙月迷魂寨。

“酸齋笑我,我笑酸齋。”

趙長珺望向眼前帶着慈和微笑的兩位老先生,微微沉吟了一下,便猜出此中關節,淺笑道:“明者因時而變,懷正志道之士,或為天地生民而出,或潛玉于當年。

“張老先生言所欲言,進可入京都,退可隐山林,自是大家風骨。”

“而貫老先生漫吟歸去來,‘南山空谷書一卷’,便可‘春風無處不樓臺’,又是何等肆意。

“無論立身何處,但求不違此心,若評高下,豈不是反落俗套?”

“不錯,不錯……”張老先生眼眸突閃光亮,捋着胡須望向那位頗具仙風道骨的老者,“貫兄隐居酸齋多年,今日一出,便被人識出身份了。”

“張兄新作之詞,不也被人一眼看出嗎?”老者須發微揚,搖頭笑道,“此次出山,倒是讓你新得兩個好學生。”

幾人笑談間,其餘書院弟子也漸漸到了正院,從侍書手中取了身份令牌後,一一上前拜見張老先生。

得閑退下的趙長珺與裴宴安相視一笑,沿着石子小徑緩步退了出去。

“剛才侍書說,今日只是見禮,真正的課教要等到下月呢,至于進京一事,估計得到秋闱那時。”趙長珺側身笑道,“兄長本就有官職在身,按理是不用再來書院走這一遭的。”

“能在張老先生座前受教,是天下士子心中之願,而且……”裴宴安清雅一笑,将無意間便要脫口而出的“也能多陪陪你”幾字咽了下去。

他最後兩字本就說得極輕,因此趙長珺并未注意,只是贊同地點了點頭道:“素聞張老先生達觀今古,學識深不可測,能在其門下受教,縱是短短數月,想必也獲益良多。”

兩人剛出院門,便瞧見一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快步向書院奔來。

“少……”他望見趙長珺,蒼白的臉色有些喜意,激動地喚了一聲,又發覺場合不對,生生止住。

“陸知州?”趙長珺有些意外,看着眼前人掩飾不住的焦急之色,緩聲安撫道,“知州大人莫急,書院紛雜,先上馬車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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