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洛神引(三)
洛神引(三)
幾場春雨過後,千江江心的小島上已是花木初綻,綠枝婆娑。
遠遠望去,好似一顆翡翠嵌在清澈的千江中,連帶着江水也泛着一層淡淡的碧色。
天色朦胧,平緩的江面上,一只小船靜靜地飄蕩,船頭立着一道模糊的身影。
“今日怎的還有船夫?”杜煙遙遙望着,對着身側的師父嘟囔了一聲。
“你仔細看看,其上布幡寫了一行墨字。”
杜煙凝眸細看,才發現霧蒙蒙的江面上,船頭立着的布幡明晃晃地寫着四個大字。
渡有緣者。
看清後,杜煙有些好笑地搖搖頭道:“又是有緣二字,可那船夫橫在江中央,也不過來,如何知道有緣無緣……”
在她身後,崧城城門外的千江邊上,各路江湖客們同樣指着小船,議論紛紛。
今天是千江閣決定批命名額的日子,一衆前來的人們觀察着江上動靜,不敢多有放肆,以免錯失機會。
等了半晌,那小船才随着江水晃晃悠悠地向千江邊上駛去。
在衆人期待的目光下,小船飄然而至,船槳一停,江邊的人們方看清船內景象。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坐在船頭,正前方擺着一個小方桌,桌上茶壺霧氣升騰,茶香袅袅。
“老先生,請問您是……”有位江湖客按捺不住,走至船邊,匆匆行禮後問道。
老者并不看他,擺擺手打住詢問的話語,開始慢條斯理地喝茶。
輕嗅,慢品,小口啜飲,一盞茶喝了足足一炷香的時間。
幾位急性子的江湖客不敢催促,只能在船邊幹瞪着眼,踱來踱去。
老者終于喝完了茶,白眉微挑,起身望向衆人:“船渡有緣者。”
四周寂靜無聲,他捋了捋胡須,緩緩道:“一次一人,在江心說出求取批命的原因,以及願意為批命付出的代價……”
代價?
老者聲音不大,但一字一句都清晰地傳入了衆人的耳中,代價二字更如平地驚雷,讓人心中不免生起疑惑與擔憂。
“以往批命就是批命,怎麽還問代價?”
“一次一人,這得等到何時?”
“大家讓讓,我願一試……”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游移不定者有之,凝眸沉思者有之,還有幾人有着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膽氣,想也不想便走至了老者身前。
其中一人便是杜煙。
在她身後猝不及防的師父微微皺眉,但并未上前阻攔。
“大家莫急……”
老者呵呵一笑,微擡雙手輕輕下壓,場面頓時恢複了平靜。
“這只是一種上島的方法,有緣者上島,可以免去關卡和考核。”
幾位江湖客們立刻聽出了弦外之意,急忙問道:“也就是說,我們可以自行上島?”
老者點點頭,指向了小島北側一塊醒目的赤石。
“自行上島之人,需要從小島北側赤石旁進入小島,跟随指示闖過關卡。
“若有偏離路線,妄圖投機取巧之人,将直接失去名額。
“至于想趁機上島作亂者,千江幽靜,不失為一個合适的埋骨之地。”
此言一出,老者慈和的面容一變,冷厲的光芒從眸中迸發,讓衆人心下微驚。
他再次笑了笑,和緩了語氣道:“千江的慣例,大家應當都知曉,即便按路線入島,也是危機四伏,請各位三思。”
杜煙細細地聽着老者的話語,有些躍躍欲試,想要轉頭與師父商量。
“那個帶刀的女娃娃,你可以上船來。”
沒想到老者會突然叫自己,杜煙愣了一下,一時有些遲疑。
師父眸色微凝,朝杜煙點了點頭。
千江中央,煙波浩渺,水霧蒼茫。
“你的刀讓老朽有些眼熟……為何求取批命?”
老者的聲音伴着槳聲,在遼闊的水面悠悠回蕩。
杜煙眉頭一挑:“為了活着。”
老者微微擡眸,瞥見一臉認真的杜煙,有些驚訝。
“我們西寧南派争鬥甚多,我與師父本為主脈,但這些年來被各方暗害,已是強弩之末。
“長老留下的信劄中有言,讓我們北上,前往千江閣尋求幫助。”
“我們确實與西寧南派有舊,但你們為何要等少閣主批命?”老者淡淡發問。
杜煙咬咬牙,并未隐瞞:“我們門派內也有自诩為批命師之人,他被奉為上賓,一向不為外界所知。
“但我不信他,藏頭露尾,玄之又玄,千江少閣主名聲在外,我便想順道一見。”
老者微微颔首,心下卻是一驚。
“竟然也有批命師麽?如此隐秘的事情,就這樣向老朽透露了?”
杜煙飒然一笑。
“窮途末路之人,早已顧不上這麽多了,千江閣便是我們最後的希望,既要取信于千江,自然不會多加隐瞞。”
“接下來您要問我代價了嗎?”
杜煙不等老者回話,自言自語道:“只要能扶起主脈,重振南派,我又何惜此身?”
“既如此,我便送你上島,見一見少閣主吧。”
小船已經到了島邊,老者忽地跳上了岸,利落而矯健。
他系好船,搭上長板,沖有些驚訝的杜煙招招手:“走吧。”
踏過青石鋪就的小道,繞過雅致的小亭,杜煙随老者進入了一片迷霧之中,只能勉強看清一丈之地。
“跟緊喽。”老者走在前方,淡淡提醒。
不知過了多久,杜煙只覺眼前一亮,迷霧終于散開。
“進小閣第一層,不要越過帳幔即可。”
杜煙點點頭,向老者行了一禮,慢慢朝閣內走去。
小閣中有些昏暗,帳幔低垂,燈影潋滟。
帳幔後一張白紙飄出,杜煙擡手撿起,其上龍飛鳳舞地寫了三個字。
“說緣由。”
杜煙深吸一口氣,将此前告訴老者的話重複了一遍。
帳幔後再次飄來一張白紙。
“說代價。”
杜煙輕輕一笑:“雖然南派與千江有舊,但貿然相求,确實沒有什麽能讓千江閣看得上的,若少閣主不棄,杜煙願效仿那位季浮生,向少閣主效忠。”
帳幔後寂靜無聲。
杜煙想了想,認真道:“我為南派主脈最後的傳人,若千江閣日後有事務涉及西寧,敝派定會鼎力相助。”
帳幔後傳來一道清冷而平靜的聲音。
“南派主脈,傳到今日,你應當是染字輩。”
終于得到回應,杜煙心下一喜,回道:“族老本為我取名杜煙染,但主脈一日不起,我便無顏叫回本名。”
“原來如此。”趙長珺雙眸淡淡,掀起帳幔走至杜煙面前。
“少閣……”杜煙下拜行禮,擡眸望見趙長珺如畫的容顏,雙眸陡然睜大,呆愣片刻後,狠狠掐了自己一下。
“是我。”趙長珺淺淺一笑,“我們又見面了。”
“長珺!真的是你!”杜煙習慣性地上前幾步,想要拍拍趙長珺的肩,在将要觸碰之時突然停了下來。
趙長珺戳了戳她猶豫的手,神情與之前相見時別無二致,打趣道:“女俠天不怕地不怕,如今怎麽被吓到了?”
杜煙幽幽地盯着趙長珺,回想起之前兩人相處的場景,拍了拍額:“啊!我竟然還說你身子弱,不能沾雪……”
我近日确實體弱……
趙長珺嘴角微彎,想起洛神引,神色變幻幾分後歸于寧靜。
須臾,杜煙從震驚中緩了過來,一邊搖頭一邊苦笑道:“雖然驚訝,但發覺少閣主是你,我的心反而安定了些。”
聽聞此言,趙長珺反而有些訝異了,問道:“我們确實相熟,但也并未深交?”
杜煙嘴角一咧,揮揮手道:“當日第一次見面,我便覺得你這人不錯,對我胃口。
“如今我拜入千江,能在你手下效力,倒是不虧。”
“……其實,南派與千江閣的淵源,比你想象得深。”趙長珺緩緩道,“你放心,等與師父相商後,千江閣會派人相助的。”
“而且對你之前所言的批命師,我也很感興趣。”
“他肯定沒你厲害,”杜煙心中石頭落地,便将心思轉到了批命之上,“來來來,好不容易見一次千江少閣主,來給我寫個批命。”
趙長珺搖頭淺笑:“我本不給身邊人批命的,但既然你族中已有前批,我便試着為你寫一寫,看看能否扭轉。
“你與你師父在城中說書人的客棧?我會讓人在近日将批命送去的。”
所願皆達,杜煙心情極好,連忙笑着點頭道:“今日求取批命之人如過江之鲫,你一定很忙,我便不多加打擾。
師父還在江邊等着,他為了主脈勞心勞神,我得趕緊回去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嗯,我的身份最好不要對你師父提起。”趙長珺微微一笑,提醒道。
“放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杜煙認真地保證一句,踏出小閣,随老者從另一條路離開。
送走杜煙,趙長珺走入帳幔,緩緩坐回桌前。
她望着桌上泛着銀光的批命筆,眉心微蹙。
雖然此刻并未批命,但聽着杜煙族中批命師為她批下的命格,趙長珺心下已有隐憂。
“批命而不信天命……無論結果為何,我都會幫杜煙試着與天命争一争。”
手中銀紋驟然亮起,趙長珺眸色堅定,擡手拿起桌上銀光漸盛的批命筆。
一盞茶後。
趙長珺凝然不動,握着批命筆的指節有些發白。
她微微仰頭,仿佛想透過閣頂,觸及那冥冥虛空。
默然半晌,趙長珺将批命筆系在腰間,匆匆出了小閣,往青閣方向走去。
兩處距離較近,片刻後,她已走至閣前。
“少閣主,您是來尋閣主的嗎?”
趙長珺點點頭。
“閣主本定了今日回島,但剛才收到傳信,說其有要事在外,歸期不定。”
歸期不定麽?
微風乍起,趙長珺默默望向小閣的方向。
小閣中,桌上被鎮紙壓着的白紙随風微微卷起,其上寫着寥寥七字。
“杜鵑啼血竹間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