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北疆謀(一)
北疆謀(一)
霧散崧城頭。
滿目雲山,江水清幽。
熱鬧了數天的千江邊上人流越來越少。
“大俠們有聽說批命給到誰了嗎?”
陸言初走出城門,看見坐在江邊笑談的江湖客們,好奇地湊了過去。
從洛城歸來後,他被父親教訓了一通,之後只能待在府中念書,不許出城。
數日過去,表現良好的他終于得到允許,能夠出來逛逛了。
千江批命本是盛事,且陸言初在父親的熏陶下對少閣主景仰萬分,因此一得到機會,就跑到了千江邊上,想要問問結果。
“沒有……但千江閣已經宣布此事結束,應當便不會公布了。”
“這也正常,幾年下來,千江批命無人不曉,也就不需要宣傳了。”
見陸言初一襲華服,行止有度,幾名江湖客笑着搖了搖頭,答道。
“确實如此,之前有幾次批命,同樣并未透露分毫,”陸言初望着江邊随風搖動的垂柳,猜測道,“或許其中還有被批命之人的意思,若不願公布,自然不能強求。”
岸邊煙柳蒼蒼,江上微波漾漾。
在柳樹和江水的側方,是一條向北的官道。
開闊的官道上,趙府的馬車靜靜駛過,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要暫時離開了。”
趙長珺掀開車簾,望向不遠處的千江江面。
“根據閣中消息,再有幾日,從海上歸來的船隊将會抵達北疆,随之而來的是無數奇珍異寶,其中便包括我們所需的藥材!”
洛衍川抓着馬缰,一邊認真駕車,一邊興奮地道。
“衍川倒是比我心急。”趙長珺淺笑,“沒想到,堂堂洛河谷少主,駕起馬車來竟是如此熟練。”
“制藥配藥,本是我的愛好嘛,”洛衍川朗聲回答,聲音早已不是初見時那般沉郁,“之前為了尋藥,走南闖北多了,什麽事都幹過,駕車又算什麽。”
馬車駛得平穩極了,車內小桌上,茶壺中的茶水幾乎未晃。
“洛河谷之事,長珺是如何打算的?”裴宴安斟了一盞蜜茶,試了試茶溫,推至趙長珺手邊。
趙長珺接過喝了一口,只覺舌尖泛着很淡的甜味,不由揚了揚眉。
“洛河谷在北地多年,不容小觑,雖然如今內部紛亂,但各派相鬥一事極為突然,需要慢慢理清為好,已經将具體事宜交給衍川了。”
馬車外的洛衍川聞言坐直了身體,肅了語氣道:“我會查清楚的。”
“嗯,此次北上需要衍川親自辨藥,”裴宴安溫聲道,“等藥材配好後,衍川先回崧城,我們可以去看看父親?”
趙長珺想了想,點點頭:“師父歸期不定,書院也還未到開啓之日,我們在崧城确實無事,剛好可以一游北疆。”
師父未歸,相助南派一事趙長珺便無法擅自決定。
她已讓屬下将批命送到了杜煙手中,并留信讓她寬心。
經過杜煙與她師父的同意後,為了保證安全,季浮生已将兩人秘密地送至千江島上。
南派所牽甚廣,重振主脈的方略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定好的,因此杜煙與她師父也并未着急,靜靜地等待顧青塵歸來相商。
“衍川先行回城,就可以進一步推進洛河谷之事了。”趙長珺對着車簾外的洛衍川笑道,“若有需要,可以聯系在洛城的如是,讓她相助。”
“是,屬下定不辱命!”
官道朝北延伸,洛衍川有些激動的聲音在寬闊的道路上随風蕩開。
烏雲彙聚,雨絲斜飛,馬車在雷霆閃電映照的間隙中穿行。
數日奔波後,北疆已近。
靠着軟枕小憩的趙長珺在一陣嬰兒啼哭聲中醒來。
“外面是怎麽回事?”她一邊掀起車簾,一邊向洛衍川問道。
“有些流民在城門附近游蕩。”
“……停一下。”
沒有了簾幕的阻擋,細密的雨絲從馬車外吹來。
趙長珺的目光落在一位婦人懷裏抱着的襁褓上。
許是餓了,襁褓裏的嬰兒扯着嗓子啼哭,小手小腳胡亂蹬着。
“求貴人賞些吃的,求貴人賞些吃的……”
見有馬車停下,這位婦人面色一喜,匆匆走至馬車前跪下,不停叩拜。
“前方便是幽縣,北疆雖不富庶,但怎會有如此多的……”
趙長珺看着面黃肌瘦的婦人,有些不忍,又有些疑惑。
她讓洛衍川扶她起來,又從馬車中取出了一些食物與溫水,遞給婦人。
那婦人千恩萬謝地接過,站在洛衍川撐好的傘下,匆匆給懷中的嬰兒喂了喂水,又擡起頭來,欲言又止。
眼前人衣着華貴,氣質出塵,一看便不是等閑人物,婦人驟然碰見如此溫文有禮的對待,心中升起一些希冀。
趙長珺看出了她的猶疑,輕聲問道:“你是從何處而來?”
婦人之前一直徘徊在城門邊上,被拒絕、被趕開了多次,如今終于有貴人願意詢問,不由紅了眼眶,顫顫巍巍地道。
“我們原是連雲棧一帶的……”
“那一帶的百姓,不都差人妥善安置和遷移了嗎?”裴宴安望着遠處烏壓壓一片的流民,語氣微沉。
那婦人唇角微動,語氣凄然:“我們跟着官爺走到此處,被突然撂下,想進縣衙求告,又被趕了出來……哎,近來北疆各縣都是一樣的混亂,如何才能有個家呀。”
“竟有此事,”趙長珺望着幽縣方向,目光微冷,“北疆各縣同氣連枝,幽縣雖小,但也有庇護百姓之責,縣令如此行事,公然違抗戰時調令……”
她望向裴宴安,眸帶詢問之意。
“确實該查查。”裴宴安眉眼沉靜,“自岳宣出事後,北疆內部分裂,近乎一盤散沙,父親臨危受命,拼力統軍,将前方守得嚴密,未想到後方竟生了亂子。”
城門處的流民躲在牆邊避雨,面容憔悴,目光混濁,不知可以去往何處。
如今他們恰好被趙長珺和裴宴安遇見,終于窺見了陰雲下的一絲天光。
“速叫城門守将前來見我。”
裴宴安走至城下,亮出刻着定遠二字的從三品武将令牌。
“裴将軍!”城門口的兩個小兵對視一眼,恭敬行禮道,“尊令。”
北疆武将衆多,近年來戰亂未止,戰功便不斷累積。
如今,統領北疆的趙将軍官階最高,已至正三品。
在他之下,有兩位年紀較輕的從三品武将,其中一位便是定遠将軍裴宴安。
他十三歲即上戰場,兩年下來,屢立奇功,一路越級升遷。
少年将軍被稱為奇才統帥,在北疆有着不敗的威名,其麾下兵将所到之處,北燕鐵軍均得戰栗三分。
因此,在北疆軍中,無人不知裴宴安的定遠将軍名號,從三品武将的令牌,也足夠調動區區一個幽縣。
不出片刻,城門守将已匆匆趕來,并按照裴宴安的吩咐組織人手讓流民進城,暫時安置避雨。
幽縣縣令的消息倒是靈通,這邊流民剛剛清點完畢,他便穿着齊整的官服彎腰出現在了裴宴安身前。
“兄長先去縣衙處理此事,我與衍川随意逛逛。”編制名冊、選出安置地點等事務定然需要耗時,趙長珺想了想,對着裴宴安淺笑道。
一臉誠惶誠恐的縣令聽見趙長珺喚裴宴安兄長,立即反應出她便是北疆主将趙将軍之女,半點不敢怠慢,連忙喚來随從,吩咐相陪引路。
趙長珺擺擺手,神色淡淡道:“我與兄長本是路過此地,怎好興師動衆。”
“下官職責所在……”縣令額上冒着汗珠,彎腰行禮。
趙長珺定定地望了他一會兒,輕嘆道:“若是有心擔責,便先處理好安置百姓一事,再上書請罪吧。”
縣令連聲應諾後,領着裴宴安向縣衙走去。
“谄媚。”洛衍川對着縣令的背影撇了撇嘴,又望向趙長珺,“少……小姐,我們去哪?”
趙長珺凝眸望向昏暗的天際。
“城北有一處荒樓,名為幽固,據傳有一位前朝名将曾上樓題字,我想去那裏看看。”
兩人撐着油紙傘,穿過細密的雨簾,向城北走去。
“貴人姐姐,要杏花嗎?”
幽固樓下,一個衣着樸素的小女孩手中抱着幾束粉杏,怯生生地開口。
趙長珺看向皎皎花色掩映下的乖巧臉龐,溫柔地笑了笑,買下了幾束。
持花上樓,趙長珺驚奇地發現,幽固樓并沒有自己所想的那般荒涼。
“又有人帶花來了?”一個華服公子望向趙長珺,眸中閃過一絲驚豔,但在發現她手中那束杏花後,略帶鄙夷地移開了目光。
原來今日,幽縣權貴們在此樓舉辦宴飲,美其名曰“懷古追夕、共賞奇花”。
附近的一些百姓聞聲而至,在山中尋了好些奇花異草,在樓下售賣,但大多數都同那位小女孩一樣,所帶之物入不了貴人的眼。
賞奇花?真是附庸風雅……
趙長珺眉心微簇,目光越過觥籌交錯的席面,看向壁上的題字。
舉頭西北浮雲,倚天萬裏須長劍……
千古興亡,百年悲笑,一時登覽。
豪闊的字跡與奢靡的場景完全不相配,趙長珺閉了閉目,走至清靜的欄邊,
檐角不知名的小花被風雨摧折,瓦上一片零落。
良久,樓下傳來嘈雜的聲響,流民們正面帶喜悅地排着隊走在雨中。
北疆各縣都是一樣的混亂……
先前婦人凄然的話語在腦海中響起,趙長珺面容沉靜,迎風而立,一襲如火披風獵獵作響。
在她眼前,流民緩緩走向荒涼的城郊,走向終于得來的簡陋的居所。
在她身後,推杯換盞之聲伴着樂聲,一點一點敲在她的耳畔。
“崧城轄下甚嚴,但畢竟不是真正的大乾所屬,今日來到幽縣,突見此景,由此推去,北疆與大乾……”
趙長珺擡手接過随風飄落的雨滴,靜靜地望向南方。
京都的方向上,烏雲翻滾,大雨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