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非人
第4章 他非人
“這……”
周芃驚恐地瞪大眼,站在牌樓前的青年一步百丈,帶過透寒徹骨的勁風,瞬移到秋茗面前,扼住他手腕。
秋茗喉嚨滾了滾,垂在身側的手指輕輕撚了一下。
若有人了解他,就該知道,他這是快克制不住自己要動手的沖動下,下意識的反應。
但好在,青年只是握了一瞬,就松了手。
白皙的腕上,留下幾個紅色指印,他皮薄,很容易留痕,加上青年握上去的時候,沒收斂氣力,這一瞧,紅痕就有些猙獰。
青年吐出一句:“抱歉。”
巽柔喃喃道:“沈師兄,這是……”
青年垂眸又看了一眼秋茗手腕。
腕上的水珠變了色,非灰敗之色,也非血色,而是一種詭異純澈的濃白色,像是沒有光澤的珍珠,又像是一抹最純澈的霜雪。
青年多看了秋茗幾眼,沒再說什麽,只道:“無異,可入內。”
說罷,轉身離開。
周芃提起的一口氣終于落下,他壓着氣音,直拍胸口:“哥,你吓死我了,我還以為你……”
“以為我什麽?”秋茗抹去腕上水珠,扯起唇角,詭異地看了眼周芃,“以為我要被斬殺,還是要殺了他們?”
“……”周芃苦哈哈地笑了兩下:“哥,你別吓我啊,我膽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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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茗沒理他,跟着仙門弟子進入傳送陣。
由着周芃跟在身邊,并未驅趕。
周芃也是個怪人,這人親眼見到他如何滿手血污,也不躲不跑,還敢跟在他身邊。這要是普通人,早就吓個半死,恨不得此生不複相見。
說起來,秋茗也覺得周芃奇怪。
秋茗清楚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
除師尊之外,他見到人就慌,就渾身僵硬,要是有人碰他,他就更糟糕了,挪不動道,眼前發暈,腦子裏滿是——
人類太恐怖了,殺了吧,都殺了就不怕了。
他覺得自己并不是什麽好人,因為一個正常人不會因為怕人,就冒出殺人的念頭。
他有。
而且極其沖動,極其劇烈。
但“要做個正常的好人”這個念頭,就像一根缰繩,将他牢牢勒住,讓他不至于将沖動付諸行動。
就算如此,他也容忍不了別人三番四次靠近自己,他再能忍,也忍不了太久。
而周芃,已經和他相處一整天了。
和他說話。
還盯着他看。
還抱他腿。
還抓他手腕。
這人怎麽還活蹦亂跳地喘氣?
這些恐怖到幾乎讓他窒息的行為,在起初冒出點殺人剁手縫嘴拔舌剜眼珠的念頭之後,莫名其妙地平息下來。
于是,周芃的手腕、舌頭、眼珠子都保全下來。
甚至還能跟着秋茗。
這太奇怪了。
周芃是秋茗認識的第二個他不恐懼的人。
秋茗懷疑過周芃非人,畢竟他只恐人。
但周芃那平庸的身軀,那平庸的靈魂,怎麽看都只是個普通人。
……
瞭望臺的傳送陣法将他們送到天玄宗的核心城。
此刻還是黃昏,尚未入夜。
皓清先去禀報師長關于烙印一事,說是稍後再來找他們。
仙門弟子安排了一間房舍,給他們休息,留下來的都是“幹淨”的人,腕上水珠呈灰敗色的都被仙門弟子帶走了。
門一阖上,這些受到驚吓的人就開始紛紛讨論。
秋茗怕人,更怕吵鬧,他找了個很僻靜的角落縮着,背對着那些人。
——如果不能殺,也不能避開,那就假裝自己看不見聽不見吧。
周芃覺得,秋茗身上那股“可憐弱小又無助”的氣質又濃郁起來。
就很他媽的操。
“怎麽敢的啊!怎麽敢啊!那個人看起來和常人無異,說下殺手就下殺手,連一句辯解的機會都不給人家,這不就是濫殺無辜嗎?”
說的是那個手腕水珠呈血色,當場被斬殺的人。
“對啊,他看起來很正常啊,還跟我說過話,怎麽會是邪祟呢?有沒有可能那個測試不準啊?”
“這真的是仙門嗎?不都說修仙之人是護佑蒼生者,是俠之大,是為民除害嗎?怎麽能這麽對待普通人呢?”
“是啊,他們占着那麽好的地盤,什麽都有,還對普通人吆五喝六,生殺予奪,真的是……唉!”
對仙門的質疑情緒,不是一下子蹦出來的。
早從步入上仙門,見到那些恢弘建築,那些頂好的資源時,就埋下了怨念的種子。
這些人中,有體質稍強的凡人,也有天賦資質都不太行,沒有仙門收容的散修。
流落在外,沒有庇護,生活艱難。
可想而知,他們對仙門的怨氣有多重,越是有偏見,那便看什麽都覺得另有深意。
周芃很是無語。
他覺得比起這些人,秋茗讓他更覺歡喜。
大佬還挺可愛,居然恐人,嘿嘿。
罵也罵了,怨也怨了,又不能改變現狀,那些人只能長籲短嘆,靜靜候着,就算背後逼逼叨叨,面對仙門依舊點頭哈腰。
“唉,不知道那些被帶走的人,會不會也落得那般下場。”
“他們不是被帶去醫治嗎?”
“嗤,這話你都信?要是治好了,那沒事,要是治不好,反而更嚴重,你覺得會怎麽樣?”
衆人深吸一口氣,渾身發怵,瞬間回想起那個被就地斬殺的同伴。
那持劍的青衣青年真狠,手真快啊,眨眼之間,喉管割斷,人就死透了。
那把劍,真的很快。
那把劍……
出現在眼前。
劍的主人倚在門框邊,不知看了多久,聽了多久,神色冷淡地掃過屏息顫抖的衆人。
目光落在角落裏。
那少年背對着沈霁,蜷縮在牆角,抱着膝蓋跟個鹌鹑似的,存在感極低,一眼看過去還真不容易找到。
沈霁目光複雜地看他。
衆人齊刷刷的目光也轉過來。
周芃感到秋茗肩膀一顫,他愣了下,戳了戳秋茗手臂:“有人看着你。”
“嗯。”聲音很輕,悶悶的,繼續鹌鹑,沒打算動彈。
“就是剛剛那個拔劍的人。”
“……嗯。”
“他一直看着你,好像是來找你的。”
“……”
很好,剛剛還“嗯”一聲,現在幹脆自閉了。
這是在發呆走神?
還是……因為這裏太多雙眼睛看着他,他才渾身不适?
大佬被太多人看着,所以被吓到了?
這個念頭,讓周芃覺得荒謬中透露出一絲詭異的合理。
“出來。”
沈霁開口,聲音都像冰碴子,能凍死人,能紮死人,他沒有喊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叫秋茗。
周芃比誰都緊張。
雖然這個沈霁看起來是個厲害角色,但對上大佬不一定有勝算,因為沈霁再厲害再冰冷再不近人情,也是個正常人,大佬不一樣啊,大佬重度社恐,被逼急了是真能發瘋。
他還這麽嚣張,居然對大佬冷冷地吐出兩個字,真怕大佬一個不高興,就給人脖子擰斷,腦袋當球踢。
周芃剛想說:我哥他身體不舒服,您有什麽話要不對我說吧。
但他還沒開口,就見秋茗倏然站了起來,飛快地奔向門口的沈霁。
周芃:?
大佬,你不社恐了?
還是……卧槽,你他媽不是覺得,既然解決不了問題,就解決制造問題的人吧?
他剛要追出去,門在他面前啪地一聲關上,差點夾到鼻子。
秋茗一奔出去,就撐着膝蓋,忙不疊大口喘氣。
周芃根本不懂,對秋茗來說,外面只有一個人,而裏面有一、二、三……好多好多人。
還都喘氣。
還都說話。
還都盯着他看。
太……太恐怖了!
傻子都知道怎麽選,能出去當然比呆在裏面好。
盡管,面前這個青年剛剛殺過人,身上還有股淺淡的血腥味。
盡管,這個人一直盯着他看,看他的眼神還很不善。
但那又有什麽關系呢?
他只是一個人,不是很多很多人。
沈霁等他喘完,抱劍轉身,冷冷道:“跟我來。”
秋茗維持着能讓自己冷靜的距離,跟着沈霁離開,轉了幾條廊庑,又穿過幾重高門,停下腳步。
這是一間茶室,裏頭只坐着一個烹茶的白胡子老頭,雖然不算秋茗,屋內已經有兩個人了,但秋茗覺得自己還算能忍受。
白胡子老頭長得很和善,秋茗這麽判斷,是因為這人一直在笑,和善的人應該都比較愛笑吧?
但這種和善一旦對上秋茗,他更慌了。
那老頭對他……笑。
笑着看他,好……好恐怖!
老頭指着茶桌對面,開口喊他過去。
秋茗面色難看地搖了搖頭。
那距離太近了。
老頭便站起來,朝秋茗走去。
秋茗忙不疊往後退了兩步。
“罷了。”老頭欲言又止,擡頭對沈霁說:“你确認你看清楚了嗎?”
沈霁是個不愛說話的冷冰塊,卻非常篤定地點了點頭。
“倒是稀奇。”老頭嘆息一聲:“自那兩人之後,再無天賦如此絕佳之人了,哪怕是言氏一族中的翹楚,也只能讓天水珠顯出半透的白色,若真像你所說的那樣,他倒真是一個天賦異禀的奇才,竟能在我有生之年碰上,許是仙門之幸,天玄之幸啊!”
那老頭落在秋茗身上的目光太熾熱了,秋茗有些難受,他挪了挪腳尖,躲到沈霁身後,才堪堪松了口氣。
剛剛斷片的腦子重新轉動起來。
老頭說的天水珠,應當就是滴在他腕上的水珠。
聽他那麽說,意思應當就是:天水珠不但能測出祟氣妖邪,還能測出天賦資質,越是天賦高的,水珠越濃白。
秋茗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級別,但有一點他很慶幸。
天水珠有件事沒測出——他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