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苦厄道(二)
第7章 苦厄道(二)
沈霁曲指掩了下唇,似乎想笑,但又覺不合适,不尴不尬地蜷了蜷手指,落下,又轉眸看秋茗。
緩緩地問:“這話,應當我問你,你又是什麽人呢?”
原本該淩厲的眼眶中,含着的漆黑眸子顏色很深,像是能望進人的魂靈。
柔和,卻赤`裸。
被這樣的一雙眼盯着,秋茗覺得很不舒服。
但不是那種被人類盯着而帶出的恐慌和厭惡,更像是一種倉惶失措,做了壞事急着逃避的情緒,就好像……他師尊可以這麽看他,但被別人這麽看,就很過分,讓他有些煩躁。
秋茗煩地挪開眼,懶得與他對視,随口吐了句:“秋茗。”
沈霁點頭,“哦”了一聲。
周芃想:秋茗應該是大佬的名字吧?
但大佬并沒有自暴身份,反觀那位“沈師兄”,他明明問的并不是秋茗的名字,而是身份,得到這個回答後,卻沒繼續追問,兩人不約而同地觀察起那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小孩。
周芃:?
所以呢?
你們都覺得對方古怪,卻不打算刨根問底?
這兩人都有問題。
一個是來路不明,滿手沾血,還扮豬吃老虎的社恐大佬,另一個披着沈師兄的皮,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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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非要選擇,周芃站秋茗。
畢竟大佬不打算要他的命,還救了他好幾次,最主要的是大佬有個奇怪的原則——不殺人。
他默默挪到秋茗另一側,貼着秋茗站,離沈霁遠遠的。
就見沈霁看了他一眼,眼珠一轉,卻忽然對秋茗笑了。
周芃:“……”
秋茗:“……”
你有事?
昏厥的小孩手指動了一下,似乎要醒。
三人立刻躲到剛剛的石墩後,矮小的石墩擋不住三個人,特別是沈霁個子太高,但苦厄道的枯枝都變成郁郁蔥蔥的草木,還是能借來藏一下的。
秋茗默默比了一下,他只到沈霁的耳垂那麽高,踮起腳尖也增不了幾分,他懷疑沈霁那雙靴子內肯定墊了很多雙鞋墊,反觀他自己,到現在還赤足踩在濕泥上,落魄地像個乞丐。
總之,怪尴尬的。
他默默挪到個子更矮的周芃另一邊,将周芃夾在中間。
周芃:“……”
靠在石壁邊的小孩醒了,他眼珠動了動,朝三人的方向看來。
周芃屏住呼吸,滿臉寫着惶恐:他不是發現我們了吧?!
入幻前,沈霁和皓清叮囑過,不要輕易被幻境中的人發現,容易扯亂因果,導致生門難尋。
為了防止周芃再度傻乎乎沖出去,或是暴露,秋茗提溜着他後脖頸,将人摁下去,又吃了一嘴濕泥。
小孩沒看見他們,而是看着他們那個方向走來的另一個人。
秋茗看見那人的時候,下意識摸了摸耳根下三寸位置的烙印。
那烙印顏色和別人不一樣,別人都是銀色的,他的烙印卻是血紅。
站他身後的沈霁一垂睫,就瞧見了。
因為秋茗到現在穿着的都還是妖魔窟的那身缟布,頂多有個皓清的鬥篷,擋住他裸露在外的鎖骨,小腿和手臂,卻擋不住那雙赤足,和肩周的皮膚。
纖細白皙的脖頸,被垂落的黑發半擋着,露出一截,就這麽直兀地撞進沈霁眼底。
那鮮紅的烙印襯着,更白了,白得有些發光,耳垂又有些透明。
沈霁不動聲色地往上瞥,看着秋茗纏發的絲帶,頓了一下,又倏地輕笑一聲。
秋茗回頭瞪了他一眼,他才反應過來。
“不知尴尬為何物”地挪開眼,朝來人看去。
走近的是一個女子。
她穿着一襲不惹塵埃的白衣,長袖飄逸,一頭潑墨似的黑發直垂腳踝,随着走動,發尾繞着足踝糾纏,翩若驚鴻似要飛上九天,又被那墨色的發尾鎖着腳踝,拽落凡塵。
正是秋茗在那座冰雪鑄就的高臺上,看見的那幅畫中人。
——涼婉。
涼婉抱着雙臂途經此處,本不想多管閑事,但那小孩看她的目光太熾熱,她頓了一下,微微偏肩,便擋住萬頃夕照,她的影子投在小孩臉上,讓小孩在刺目的光照下,看清了她的模樣。
她在逆光下,身周散出金色的光暈。
——像繪本裏都畫不出的神女。
這便是涼婉與這個孩子的初見。
他們一個翩若神女,幹淨地不惹塵埃;一個跌進泥潭,渾身髒污,奄奄一息。
小孩閉了閉眼,覺得一切都是瀕死前産生的幻覺。
直到自己混着血的髒污手腕,被涼婉握住,源源不斷的靈流沿着經脈,灌入身體,他渾濁的視線才清明些,終于看清神女,才發現自己并非臆幻。
小孩張了張口,不知要說什麽,但他不是沒力氣說話,而是舌頭被拔掉,說不出話。
口腔裏空空蕩蕩,一張口,血污就漫了出來,滴在涼婉雪白的袖子上。
完了,他把神女弄髒了。
他想。
小孩臉色陡然難看起來,驚慌失措地要幫涼婉擦掉袖子上的血。
但他的手比血還髒,越擦越髒,越擦越弄不幹淨。
他慌張地要掙開涼婉的手,往後退。
卻被涼婉一把撈住。
“別動。”
小孩愣住,聽那清冷冷的嗓音似珍珠寶翠落在玉盤之上,玉盤之中還有清泉潆洄。
玉是暖的,泉是涼的。
他一時分不清這聲音是溫柔的,還是冷冽的。
涼婉低垂眼睫,直到輸入小孩體內的靈流,足以讓他活下去,才收回手。
她站起身。
距離一拉開,又像是飄渺于雲霧中的神女,徹底與小孩變成兩個世界互不幹系的兩個人。
雲泥有別。
小孩想。
涼婉望着他,眼尾眉梢都顯清冷,又摻着一種溫柔,她看他的眼神是悲憫的,卻又不僅僅是對他的悲憫,就像是她看萬事萬物都是這種情緒。
涼婉說:“一直往南走,出了這片林子就有醫館。”
說完,她轉身要離開。
小孩本能地伸出手,像是想要挽留她,卻在涼婉驀然回頭的時候,忙不疊蜷起自己血跡斑駁的手指。
涼婉沉默片刻,又對他說了句:“不管你經歷了什麽,我知道你想活。治好了腿傷,你可以一直往南走,那裏有一座雲夢城。”
再多的,她沒說,轉身離開,不徐不疾地走遠。
除了雪袖上的那一抹血污,就像根本沒有這段相遇,而那抹血污,也在她纖指輕撫下,化作碎屑,消失無蹤。
三人都沉默了。
幻境不會出現無緣無故的人,特別是在闖入者面前。
很明顯,這兩人極有可能與這個幻境的出口有關,也不知誰才是這個幻境的核。
過了片刻,那小孩也撐着虛弱的身體,步履蹒跚地離開了。
周芃摳掉一嘴的泥:“所以……茗哥,我們跟誰啊?”
秋茗什麽都沒說,直接踏上涼婉離開的那條路。
別人為何會被打上烙印,秋茗不知。
但他知道,自己的烙印和這個叫涼婉的女子有關。
周芃忙不疊跟上。
沈霁也拍落衣袍上沾染的落葉,講究地理了理褶皺,一并跟上。
秋茗餘光觑他,低聲嘟囔了一句:“窮講究。”
沈霁聽見了,挑了下眉。
倒是周芃這個大傻子,還憨憨地問:“茗哥,你剛剛說什麽?”
秋茗:“……”
他們保持着不易被發現的距離,不遠不近地跟着涼婉。
周芃小聲說:“茗哥,你有沒有發現一件事?”
秋茗沒理他,他又問:“茗哥,你發現了嗎?”
秋茗無語,恹恹地開了尊口:“說。”
“你好像已經對人……沒有意見了哎。”
周芃不敢對他說“你怕人”這種話,非常委婉道:“你看,我跟着你,你都習慣了也就算了,但後面還有一個沈師兄,前面還有個女人,剛剛還有那個小孩,一共四個人呢!你都不介意了。”
“……”秋茗想捶他,忍了忍,忽然陰恻恻地看周芃,山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他低沉的聲又冷又幽,鬼魅似的:“那是因為……他們都不是人啊。”
周芃:“???”
周芃:“!!!”
“茗哥,你你你你你別吓我啊。”
秋茗忽然笑笑,發覺了樂趣,逗弄周芃這傻子還挺好玩的,比他以前在砀山逮野兔玩有趣多了。
沈霁跟在後面,掩唇想忍,卻還是笑出了聲。
這笑剛好撞進周芃眼底,他覺得這人更不“沈師兄”了,他更怕了,緊挨着秋茗,慌地腿直顫。
壓低聲音,用氣音說:“茗哥,那個……沈師兄也不是人嗎?”
幻境裏出現的人不是人,他還能理解。
因為,進入幻境前,沈霁和皓清就交代過:盡量不要被幻境裏的人發現,更不要相信幻境裏的人,他們不一定是人,總之,要保持戒備心。
那女子和小孩,一看就知道不是真的人。
但是跟着他們的這個“沈師兄”。
他們不但被他發現。
還跟他說話。
還與他同路。
這……
秋茗也學周芃的樣子,壓低氣音說:“那你問問他是不是人呗。”
“……”
周芃:我明白了,大佬,你是想要我死。
秋茗:“或者……你可以問問他,他手腕上那圈紅痕怎麽來的。”
“?”
周芃想要偷偷摸摸,但他偷偷摸摸地太光明正大了,一扭頭就盯着沈霁握劍的手腕直勾勾地看。
那裏确實有一圈紅痕,就像是被什麽鎖鏈勒出來的一樣。
沈霁生怕他看不清楚,還擡手掀開袖子,晃給他看。
周芃:“……”
沈霁掩唇笑了會兒,看着秋茗道:“有什麽想問的,可以直接問我。”
不等秋茗問,他接着說:“這是同咒印烙下的,和你們的山海烙印一樣的作用,為了和你……們一起進來,而做的一點手腳。”
“哦!”周芃明白了。
秋茗沒說話。
秋茗覺得他在撒謊,同咒印烙在自己身上的時候,怎麽不長這樣?
沈霁那話,也就騙騙周芃還行。
沈霁似乎是想岔開話題:“不出意外,我們應該意外來到了三百年前的苦厄道,那時候……”
“那時候天空純淨,沒有寓言,那時候萬物生長,沒有憂傷,你為何朝我走來,柔軟的目光一寸寸穿透我的癡情……所有的結局都寫在臉上,而忘了是怎樣一個開始。”
周芃這傻逼,話茬接的很不是時候,直接給秋茗整無語了。
他還挺抑揚頓挫,就差唱出來了。
其實周芃也不知道,自己好端端的為啥整了個青春疼痛文學,他也很納悶啊,詩歌就像借着他的嘴自己跑出來的一樣。
秋茗臉都快拉到鞋面上。
擡頭一看,沈霁居然還若有所思,眼神都空洞了一瞬,挺欣賞周芃似的,好像給他一把琴,他就能配合着譜個曲,伴個奏。
周芃還要叭叭,秋茗直接甩了個禁言咒給他。
揚了揚下巴,挑眉對沈霁說:“你繼續。”
周芃:“唔唔唔。”
不是說,不能相信幻境世界裏的人說的話嗎?
沈霁笑道:“石壁變新,‘苦厄道’三字消失,周圍也有變化,我們并不在現在的苦厄道上,而是回到三百年前,回到了這條路還沒給自己取名字的時候。”
“這條路的名字,是自己取的?”
“嗯,當然,這是傳說,我們誰也不知道三百年前發生了什麽。”
秋茗點了點頭,但又想到什麽,擡眼對上沈霁的眸,他盯着看了好一會兒,發現自己狀态如常,沒有發汗,沒有顫抖,也沒有心慌,更沒有想殺人的念頭。
于是,他得出一個結論。
很認真的,一字一句對沈霁說:“你、不、是、人。”
周芃:“唔唔。”
哥,你怎麽還罵人呢?
作者有話說:
對!師尊出來啦!對!他披上馬甲開始調戲小朋友啦!
周艹凡的叭叭引用曾雯晴的《落紅》,算是一個小小小小的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