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辛離厄(一)
第14章 辛離厄(一)
沈霁不願帶上其他人,有兩個原因。
一是,發現了某個小朋友有恐人的毛病。
二是,以涼婉那般強大的實力,發現幻境闖入者的可能性很高,其他人的修為不足以瞞過涼婉。
秋茗倒是挺樂意的。
雖然,他和沈霁待在一起有些別扭,但也不覺得這個決定有什麽不好。
一來,他不可能長時間和那麽多活人相處。
那些人要再對他說個話,盯着他多看幾眼,他會瘋的,到時候一個激動殺了人,他就完了,師尊知道了會生氣的。
二來,辛離厄是名單上的人之一。
只是名字太靠後,那名單又密密麻麻一大串,他找了個機會翻閱一遍才發現這個人。
秋茗忍不住感嘆,導致師尊心魔熾盛的仇人也太多了,師尊當年到底做了什麽,才造出這麽多敵人啊?
想什麽來什麽。
不遠不近地跟着涼婉走了許久,才在空蕩蕩,鬼森森的街道上看到一個人。
那人穿着一身鑲銀邊的黑色輕铠,披着玄色鬥篷,提一盞八角風燈,燈中散着一股詭異的香氣,黑夜中漂浮淺淡的白煙,青幽幽的燈光照亮他的臉,少年輪廓剛毅,眉眼俊俏,馬尾高束。
正是辛離厄!
這是一處街口轉角,沈霁和秋茗蟄伏于兩街交彙處,涼婉從東邊的街道走來,辛離厄急匆匆地從西南邊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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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快要碰頭。
沈霁盯着辛離厄的風燈,低聲說了句:“是犀角香。”
秋茗瞬間了然。
他在砀山時,從師尊的藏書中看到過,有一種說法,“生犀不敢燒,燃之有異香,沾衣帶,人能與鬼通。”
與鬼通?
辛離厄點這犀角香,是要與哪只鬼通?
是辛離厄察覺到什麽,把入幻者當作鬼了,要引他們出來?
還是說回來的這個涼婉……根本不是人,他在給她引路?
又或者……辛離厄已經死了,為了見涼婉一面,才給自己點了犀角香?
秋茗腦速飛轉,将自己曾經藏着掖着躲被窩下看的話本套路都設想了一圈。
下一刻,轉角相遇。
辛離厄面上怔了一瞬,青燈映照的雙眸忽然亮起,驚喜不已,卻驀然一陣割風之聲從耳邊閃過,軟鞭帶着疾風抽在他手臂上,倒刺剌開血肉,頓時皮開肉綻,他沒來得及反應,長鞭抽回的罡風刮破了那張俊俏的臉,淌下一抹紅血。
風燈晃了一下,光影扭曲,險些熄滅,被辛離厄小心翼翼地護在懷裏。
手持長鞭的涼婉堪堪收住手,第二鞭沒下去。
她看着他紅色的血液,皺眉不悅道:“你既然是人,點這犀角香做什麽?”
她聲音很好聽,如泠泠珠玉墜落玉盤,似山谷的空曠回響,帶着袅袅餘韻,語氣卻冷到極致。
犀角香招鬼,招邪祟。
涼婉老遠就聞到這香味。
她不動聲色地靠近,以為他是鬼怪,想一鞭抽死,他若真是鬼,已經魂飛魄散了。
辛離厄愣了很久,他垂睫,等着風燈內的燭火平靜,才擡頭看涼婉。
“你……你不記得我了嗎?”
聲音很輕,小心翼翼,忐忑不安,自卑到塵埃裏。
十年前,他很髒,渾身都是血,而她白衣飄袂,恍若神女。
他與她之間橫亘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
她的模樣一點沒變,他卻從一個及腰高,渾身髒兮兮的小孩,長成了一個挺拔俊俏的少年。
他等了她十年。
只因她收他為徒,頂着雲夢女君親傳弟子的名號,辛離厄不願給她丢臉,即便她沒教過他一天,甚至忘記了他的存在,可他憑借着自己的努力,習武練劍,修行成長,一步步成為雲夢城中人人誇贊的仙君。
他是她的徒弟,他沒有給她丢臉。
她未歸的這十年,他替她守着這座城。
可她……忘了他。
女子清絕的臉上一點點浮現困惑,她只是随意瞥了他一眼,就盯着那風燈,又問了一遍:“犀角香招邪祟,你要做什麽?”
辛離厄沉默了片刻,将滿臉傷心的情緒藏了又藏,哽着喉,低聲說:“城中邪祟太多,除不幹淨,涼府的結界快撐不住了,我想用犀角香将那些邪祟引走。”
所以他孤身犯險,一人提着燃燒犀角香的燈,走在邪祟蟄伏的長街上。
他想替涼婉守住這座城,等她回來。
只是一碰面,故人不相識,紅塵已陌路,她将他誤認成邪祟,險些殺了他。
那淬靈的鞭子若再落下第二次,若不是抽在手臂上,而是抽在他脖子上,他已經死了。
不遠不近地聽着兩人對話。
秋茗沉默了。
“……”
他被自己的過度腦補尴尬到,燃燒犀角香的原因竟是這樣,他從未發現自己竟有編纂話本的潛質。
涼婉終于有了明顯的情緒,她皺眉看着少年手臂上血淋淋的傷。
從未誤判過邪祟,從未猶疑過,這次卻誤傷了人,她頭疼不已。
很明顯,涼婉不擅長道歉,情緒總是淡淡的,冰冷的,如月皎潔,也如月冰冷。
她擡手握上少年的臂,少年一愣,似乎想掙開,但又貪戀這種無聲的關懷和觸碰,想起初見時握着他腕的纖細手指。
在涼婉低聲提醒他別動之後,他就任由勁悍的靈力灌入傷口,不一會兒,就修複了個七七八八,傷口結痂,脫落,新長出稍淺的嫩肉。
修為再強悍的人,也不能将治療之術發揮到這個地步。辛離厄當年斷腿拔舌,都被她治好了,如今,傷口依舊愈合地如此之快。
要麽,涼婉有什麽很特殊的秘密。
要麽,辛離厄體質異于常人。
少年臉上還挂着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痕,紅血刺目。
涼婉擡起手指,剛一觸碰到少年漸漸燙起來的臉,就被躲開,倉皇退了兩步。
辛離厄磕磕巴巴道:“……別,別浪費靈力了,這傷不嚴重。”
他既然都這麽說了,涼婉就信了。
涼婉天賦異禀,修為高深,但她這個人沒心機,也不會洞察人心,單純地像個白紙。
別人說什麽她都信。
倒不是她傻,只是沒人敢騙她,又對那些世俗的相互欺瞞沒有任何興趣,況且,她獨身慣了,仗着卓越天資,又有什麽是她一個人無法破解的呢?
她根本看不出少年暗暗咬牙,隐藏了什麽東西。
但秋茗一看就知道,涼婉的長鞭是神器,出手的時候還淬了靈,沒抽死辛離厄都是他走了八輩子好運,臉上那傷口看起來不嚴重,實際上已傷到靈脈,疼得很。
這辛離厄挺能忍的。
一想到這人是名單之一,秋茗非但不同情,反倒有些快意。
恍惚片刻,腦袋就被身邊的人拍了一下。
“別笑地那麽奇怪。”
秋茗無語,狠狠瞪他:“……”
其實他剛剛笑得何止是奇怪,簡直有些詭異,像個嗜血陰鸷的大魔頭,但這種惡毒的表情在他天生就有些軟糯漂亮的臉上就顯得……很奇怪。
還挺可愛的……
沈霁心想。
涼婉借着青幽幽的燈光,再一瞧辛離厄的衣服,和腰上佩的“涼”字腰牌,确定了他是涼府的人。
她說:“犀角香燃之可見鬼,但招鬼還差些,更別說吸引邪祟,你這麽做沒什麽用處。”
辛離厄神色頹然,失落地要命。
涼婉不懂他為何如此,天驕總是無法共情普通人的,更不知道自己否認了他全部的努力和拼死掙紮要換的東西,是有多傷人心。
涼婉說:“你該慶幸,若犀角香真能引來邪祟,它們早将你剝皮拆骨了,你只有一人,修為……百條靈脈,你只通了一半不到,如何對付它們?連一個時辰都撐不過。”
她話音剛落,辛離厄臉色更差了,比生生受那一鞭時,還難受。
十年無師長教導,他自學成才,在這凡人居多,修士零星的雲夢城,他也是被無數人誇贊過的。
而這些,在涼婉眼裏,只是修為不濟。
連一個時辰都撐不到……
他等了十年,等回來的涼婉,根本看不上他。
幻想過無數次故人再見的場面,卻這般慘淡收場,辛離厄自嘲一笑,他想與她相認的勇氣徹底散了。
少年擡眼,眼眶是紅的,但在笑。
涼婉看不懂,只隐約覺得不對,她嫣唇輕啓:“你怎麽……”
“女君此次是察覺到雲夢之危,特意趕回來的嗎?”辛離厄打斷她。
涼婉搖頭:“并非如此,我直到靠近城門,才收到寄出來的十餘份飛書,此前的那些應當都毀在邪祟手中了。我回來是因為——我感應到弟子契。”
辛離厄一愣,捏着犀角燈的手忍不住緊攥,骨節泛青。
“我忽然想起我收過一個徒弟,将他留在了雲夢,為他烙過弟子契,這一次是契約熾灼,他似乎遇到了危險,我才趕回來。哪知……滿城邪祟。”
她沒在看他,聲音渺渺,容色淺淡,說的每個字都和他有關,卻故人相見,對面不識。
一個認不出,一個不敢認。
甚至……刀劍相向。
辛離厄垂睫,幽幽青燈映照下,垂在涼婉身側的長鞭上還染着他的血。
他深吸一口氣,擡眼笑着說:“女君回來就好,您若再不回來,我……我們可能就撐不下去了。”
“嗯。”
她看了一眼滿街的殘肢斷臂,那些都屬于雲夢的城民,但她情緒依舊是淡的。
辛離厄不忍她難過,想擡手擋住什麽,卻沒身份立場,他輕聲說:“女君別難過。”
涼婉愕然:“我為何難過?”
“……”
“你覺得我怕死人?”
“…………”
涼婉一路往前走,步伐輕盈,白衣飄袂,沒有分毫傷心之感,冰冷地像雪玉雕砌的神像,沒半點活人該有的喜怒哀樂。
她看着沿途的殘肢斷臂,指着那些依稀能辨認身份的說:“那條手臂上有個胎記,我記得那是小時候給我做過糖人的攤販,那個頭顱上的發簪很眼熟,應該是我乳母,那個碾軋成碎肉的穿着和你一樣,是府邸的修士,還有……”
她越說,辛離厄越心驚。
交情淺的,多少和她有過幾面之緣,死狀凄慘她不傷心,交情深的,或許朝夕相處過很長時間,她也不傷心。
辛離厄有理由懷疑,若街上出現她父母的殘肢,她也不會動容。
她滿目漠然,不像個人。
她也有悲憫,像個脫離紅塵,看淡人世間的神祇。
“女君不難過嗎?”他又問了一遍。
涼婉脾氣極好,答道:“難過有什麽用?人生來就是要死的,普通凡人能活百年,修仙之人至多千年壽命。若是運氣不好,修仙之人還活不過一個凡人,死或者生,都是注定的,這是天命。既然是注定的,悲喜有什麽意義?”
“……”
辛離厄很想問:那我呢?我當年快死的時候,你為何要救我,既然你覺得是生是死都無所謂,為何對我……
“那……那您為何為了您收的那個徒弟回來?”
“嗯……”
涼婉沉吟一瞬,似乎被問到了答不出來的問題,到頭來只給出一個模糊的解釋:“我不知,我與他有因果牽連,回來……是本能。”
是本能……
少年将這話無聲地在唇邊念了好幾遍,濃密的長睫垂下掩住情緒,不知在想什麽。
兩人往涼府方向去,漸行漸遠。
秋茗和沈霁為了方便說話,刻意與他們拉開一段距離,這時候,他們說話的聲音就聽不太清了。
原本聽着涼婉說話,秋茗眼眸跟小火焰似的,亮了又亮,見沈霁盯着他無聲詢問,他才歪了歪頭,殷紅的舌下意識舔了下淺色的嘴唇,心情頗好地說:“我覺得她很有意思。”
“哪裏有意思?”
“她那些想法就很有意思。”
“……”
“就算她是個活人,我見到她一定不會恐……”秋茗驀然住嘴,他怎麽能主動暴露自己恐人這件事呢!
沈霁:“…………”
沈霁重重地嘆了口氣。
涼婉不像個正常人,秋茗也是。
沈霁覺得頭疼。
秋茗開心了一會兒,咧嘴笑得旁若無人,又忽然皺起眉頭,嘆了口氣。
小聲嘀咕:“她怎麽就沒認出他是她徒弟呢?這不也就一個徒弟嗎?有那麽難認嗎?”
像是直接忽略了沈霁的存在,又或者說,沈霁于他而言,莫名熟悉到他和他氣息相融一般,他自顧自地嘀咕了會兒,又狠狠咬了咬牙。
“要是我師尊也認不出我,我才不要像辛離厄那樣低聲下氣,我……”
沈霁豎起耳朵。
秋茗:“我就和他斷絕師徒關系!等等……弟子好像沒辦法主動斷絕關系,算了,那我就自戕,投胎之後再找個師尊,綠了他!”
沈霁:“………………”
作者有話說:
徒弟是個狠人,為達目的,連自己都鯊。
師尊emo:這怎麽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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