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辛離厄(二)
第15章 辛離厄(二)
故人相逢,對面不識。
兩人并肩往涼府走,一個沒認出來,只當對方是自己府邸中的普通修士,一個不敢承認身份,只默默給她引路。
秋茗還在發愁,一旦他們進了涼府,就不好跟進去了,涼婉回來便很容易發現他們。
他和沈霁,就算不提入幻者身份,一個非人還罹患嚴重的恐人症,一個占了別人殼子,還不知道是人是鬼。
兩人面面相觑。
沈霁輕笑一聲,低音問道:“你打算怎麽做?”
秋茗沒說話,扯下纏着琴弦的發帶,繞在手腕上。
這架勢,是打算直接綁了涼婉,逼問她的執念,以此判斷幻境生門,直接出幻?
“這麽粗暴?”沈霁挑眉。
秋茗冷聲:“要你管?”
沈霁:“年紀不大,脾氣倒是不小,別沖動。”
就在這時。
幽幽青燈照亮沿街血腥,四周的陰風席卷着染血的枯葉,旋起一道道祟氣,吹得涼婉白衣獵獵作響。
還沒到涼府,就有邪祟被引來。
秋茗眉頭一緊,不是說犀角香招鬼都困難嗎,更何況是邪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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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婉垂睫掃了一眼已經熄了香的風燈,又望向眉頭緊皺,滿眼詫異的少年。
辛離厄:“不是說……犀角香招不來邪祟嗎?而且……香已經掐滅了啊。”
八角風燈只餘幽幽冷光,叆叇煙雲早已消散。
沒有燃香,依舊有邪祟從四面八方襲來,哪怕是感應到涼婉的存在,有些膽怯,它們依舊像是被什麽吸引,争先恐後地湧近。
四周的祟氣越來越濃郁。
辛離厄當機立斷,咬牙道:“可能是燈裏還殘留了犀角香,這風燈不能帶回去,女君先回府加固結界吧,我去引開它們。”
說着,拎起風燈扭頭就跑,卻被涼婉扼住手腕。
指尖柔軟,手心冰涼。
“你會死。”涼婉淡淡道。
辛離厄驀然滞步,回頭看了涼婉一眼,眼底是涼婉看不懂的情緒。
“沒關系,我……我本來就該這樣。”
命是你給的,十年來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你看一眼,如今見到了……就夠了。
他掙開涼婉的手,提着風燈就跑,下一瞬有淩厲的勁風擦過耳邊,腰上一緊,他垂睫一看,整個人被領空拽起,狠狠摔在燎焦的殘垣上,喉嚨一甜,血液湧出,濺在風燈的布帛上。
涼婉的長鞭索他腰上,牢牢将他捆縛。
和剛剛握他手腕,不讓他去送死時的阻攔不一樣。
辛離厄來不及想清楚為什麽,被引誘的邪祟便以他為中心襲來。
辛離厄倏然瞪大眼睛。
沒有一只鬼怪管那風燈,也沒有一只邪祟傷害他,撕碎他。
它們匍匐在他周圍,近乎于虔誠地叩首膜拜,黑霧凝成七分似人形的邪祟,一張張扭曲醜陋的臉對着他,空洞幽深的眼癡迷地盯着他,揉皺在詭異五官中的鼻尖一翕一翕的,嗅他身上的氣息。
而如神女一般的白衣女子站在一旁,面容冷銳,一雙琉璃透徹的眼漠然看着他。
毫無多餘的情緒。
一瞬間,辛離厄終于明白了什麽。
涼婉說的那句“你會死”,原來不是擔心他會被邪祟害死,而是她會讓他死。
原來,所有府兵都鏟除不掉的邪祟,他一出現就能吓退,并不是因為他多厲害,也不是他布局有多好,而是這些東西本能畏懼他。
原來,這些邪祟是被他招來的……
畏懼他,又忍不住靠近他,被他吸引,又被他吓退。
那他……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森然寒意順着脊骨,直湧向心頭,渾身都在密密實實地顫抖,辛離厄通紅着眼,不知所措。
他本能地,木讷地,一聲聲念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這樣。”
恐懼、惶然、愧疚、不知所措……
這些無助的情緒一點點将他淹沒,他被溺在黑海中,就要死了似的。
涼婉鞭子纏在他腰上,一圈圈勒緊,就要勒斷他的骨骼。而那些邪祟似乎感知到他的痛苦,發出凄厲的哀嚎,伸出鬼手,想要解開他的束縛,但那長鞭是神器,枯手觸碰就化作煙霧,消散空中,一個個邪祟前赴後繼,死了又重聚。
似乎只要在辛離厄身邊,它們就能重生,就能永生。
發現解不開束縛後,它們轉移目标,發出凄厲嘶吼,朝涼婉襲去。
辛離厄大吼:“不要——!”
“不要傷她,不要……不要碰她!”
邪祟竟真聽了他的話,收手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涼婉愕然,難得的從那張清絕的臉上浮現出情緒,像是寧靜寒徹的冰面一層層裂開縫隙。
又極快地斂去。
辛離厄忍着內傷劇痛,從殘垣斷壁間爬起,跪在涼婉面前。
他低垂眼睫,不敢看她,哪怕是一片雪白的衣擺,他都覺得自己的視線是在玷污她。
“殺了我吧,我不知道會這樣。”
“……”
“殺了我之後,可不可以……”原諒我?
聲如蚊蠅,他不敢祈求原諒,那是奢求,就算他不知自己是這樣一個怪物,可雲夢城的浩劫因他而起,他不值得被原諒。
哪怕是涼婉厭惡他,恨他,也沒關系。
可他不知的是,即便他是罪魁,也勾不起涼婉絲毫的情緒。
她沒有恨他,她依舊用那副冰冷冷的,淡然無謂的目光審視他。
良久……
“好。”
她說“好”。
審判之劍落下,辛離厄松了口氣,他閉上眼,等待死亡來臨,甚至根本不打算将這十年的等待說出口。
他不能說:你收的那個徒弟,是怪物,你救錯了人,你後悔嗎?
泛着凜凜碎光的長鞭從他腰上松開,又淩空飛起,帶着勢如破竹的罡風,淬滿靈力從頭頂直擊而下。
那一瞬,暗處窺伺的秋茗,驀然攥緊手指。
心忽然有些亂。
辛離厄是名單中人,也就是說他曾傷害過師尊,師尊的心魔有他的一份,可這十年,他從未離開過雲夢,又怎麽去傷害師尊呢?他要是這時死了,又怎麽會出現在名單中?
就算不提名單,只看這一對見面不識的師徒,秋茗就覺得心裏很不舒服。
師徒關系難道不是這個世界最親密的關系嗎?
為何可以為了別的事,別的人而刀劍相向?
在乎那些不相幹的人做什麽?
全城覆滅又怎樣?死傷無數又怎樣?徒弟非人又能怎麽樣?
秋茗的師尊就不會因為他不是人,就不要他……
喔!秋茗差點忘了,涼婉還不知道辛離厄是她徒弟呢!
思緒只在一瞬閃過,就在長鞭落在辛離厄命門上的前一刻,秋茗手指撚了一下,繞在手腕上的發帶已淬靈。
“胡鬧!”手被沈霁一把抓住。
“……”
這人還兇他:“誰教你在幻境裏亂來的?暴露行蹤不說,你不知道自己無論做什麽都影響不了因果嗎?這是發生在三百年前的事。”
“……喔。”
秋茗抽出被沈霁捏地有些緊的手,“但是目的達到了。”
他只是惹了點動靜,讓涼婉分心一瞬,就那麽一點時間就夠了,鞭子猛地撤回,涼婉清絕的臉裂開情緒,柳眉輕蹙。
因為,在辛離厄将死的那一瞬,他眉心烙下的弟子契印亮了起來,同時,涼婉感應到自己收的徒弟遭遇危險。
眼前招惹邪祟,即将伏誅的少年,是她十年前救回來,随便收下的那個徒弟……
涼婉的臉色從未這麽難看過。
“你到底是誰?”
她掌心操控的長鞭破開黑霧,剎那間,将那些邪祟全數絞死。
死在她手上的邪祟全都化作攻擊秋茗和沈霁的怪物。
“……”沈霁看了秋茗一眼,滿臉寫着:你看你幹的好事。
秋茗哼哼:“不勞你動手,我自己就能解決。”
“…………”
沈霁嘆氣:翅膀硬了,就你能。
秋茗确實很能,在完全沒有驚動涼婉的前提下,一個個掐斷了那些邪祟的喉嚨,但數量太多,他最後殺煩了,直接操控疾風,以風化絲,以枯葉為刃,千萬縷地襲向怪物,不消一刻,就都死絕了。
沈霁繼續嘆氣:“小小年紀,誰教你下手這麽狠的?”
秋茗扼斷最後一個邪祟的喉嚨:“你管我?”
能管他的人又不在,他怕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