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辛離厄(三)

第15章 辛離厄(三)

“你到底是誰?”

她問他,在邪祟盡除之後,在那長鞭再也無法落下之時。

他是她徒弟,他是她從生死邊緣拉回人間的……怪物。

辛離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東西,被刻意遺忘的記憶如附骨之疽,寸寸填進腦海,他不敢看涼婉。

“你殺了我吧,殺了我雲夢城危機可解,只是求你……別恨我,師尊……”

最後那兩個字,他說地很輕,但涼婉聽見了。

那是他頭一次這麽稱呼她,無數封向她寄出的信件裏,他都稱她女君,這是第一次以徒弟的身份喊她,也是最後一次了。

涼婉清絕的面容愈發難看,柳眉緊蹙,頭一次感受到不知所措是什麽滋味。

她對人間悲憫,對生死輪回漠然,從來沒有什麽能撩動她心弦。

她救他是一時興起,收他為徒是為因緣際會,趕回來救徒弟是因果種下的本能。

她不在意任何人,也不在意辛離厄。

是魔,她會誅,是人,她會救。

但并無執念,也非為什麽正義。

但她頭一次遇到但求一死,願死在她手中的人,這人是她此行要救的人,是她十年前收下的徒弟,遇上的因果。

涼婉冷着臉收起長鞭,指尖綻出一道光暈,倏然飛向少年眉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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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冷光驟盛,視線被一片白茫淹沒。

秋茗只覺得世界在扭曲,眼前眩暈,有些站不穩,一只薄而修長的手握住他胳膊,在他耳邊說:“涼婉在探他記憶,我們被拉進回憶卷軸了,別怕。”

別怕……

秋茗愣了一瞬,臉唰地拉下來。

想反駁:我怕個屁!這裏又沒有人,我怕個鬼呀!

“噓……”慵倦的嗓音緊貼他耳邊,撩動發絲,氣流卷進耳蝸。

有點……癢。

秋茗別扭地搓了搓耳朵,搓地薄透的耳尖泛出一抹嫣紅。

沈霁垂睫,沒說話。

扭曲的畫面終于歸為平靜,他們降落在一處小山村,炊煙袅袅,橫豎十幾家土牆黛瓦依山旁水,這裏是辛離厄記憶伊始,但奇怪的是漫山遍野的草木褪色,荒蕪成黑白。

誰的記憶會沒有顏色呢?

難道辛離厄天生就看不到色彩?

但下一瞬,他便知自己想錯了。

什麽都沒顏色,唯獨鮮血,紅地燦烈,紅地刺目,猩紅的血水從窄道石階蜿蜒淌下,将湍急的河流染成半透的水紅。

不是辛離厄看不見顏色,是秋茗在這個地方只看得見紅色。

“你看見了嗎?”他下意識輕聲問。

“什麽?”

秋茗抿了抿唇:“……沒什麽。”

血……

好紅。

只有他的視界是這樣。

秋茗咬緊下唇,血液躁動,心髒裏的靈核也激動地跳了一下。

他瞥開眼,将渴望壓制。

溯源瞧去,村落中央的高臺上,一個年幼的孩子渾身染血,他雙眼睜着,布滿紅絲,看什麽都蒙了一片紅霧。他被捆綁在木柱上,周圍是柴垛,臺下圍繞着幾十個村民。

他們或仇視,或痛恨,或麻木,從耄耋老者到垂髫小兒,一雙雙眼睛盯着臺上小孩,他鮮血都快流幹了,他們眼睜睜看着,無動于衷。

這些人嘴裏說着:

“他害死了自己爹娘。”

“早就有大師算過了,他就是天生魔種,招惹妖邪,他會害死所有人。”

“開始是他爹娘,現在是鄰居,以後說不定還會害死全村人,不是你就是我,這樣的人不能留。”

……

諸如此類的話紛紛疊出。

秋茗聽懂了,辛離厄天生帶着厄運體質,哪怕他從未傷人,可他會招來邪祟。

他出生的那一日,就有九荒楚家的玄師途經此地,為他蔔算過——此子天生陰邪,為厄運體質,若是活着終将害人害己。

一個剛出生的嬰孩,你說他是天生的惡人,誰信呢?他父母就不信,但也不是完全不信。

那時,凡間有個說法,一個人的名字多少會影響這個人的命運走勢。

因而,父母為他取名——辛離厄。

希望這個名字能讓他遠離厄運。

萬萬沒想到,他的厄運根本不是這個名字能鎮住的,他沒有動手殺過一個人,沒害過一個人,卻在八歲的那一年,惹來邪祟,害死自己父母,然後是見他可憐,孤苦無依,将他接到家照顧的鄰居,亦死于非命……

這些村民想永絕後患,殺了他,放幹他的血。

他們似乎也沒錯,不過是為了活着而已。

其實也有人不忍心。

人心向來複雜,善惡無法簡單定義,要不然也不會睜一眼閉一眼容他長大,實在是詛咒落在人身上,他們都瞧見,躲不開了。

也有為他求情,說趕他走,讓他離開村子就好,但又有人說了。

“他去哪兒不害人?我們明知一切,卻讓他去別的村鎮,害死了人算誰的罪過?”

“就是就是,我可不想死後攤上這麽一樁罪孽,間接害人也是害人,百年後行輪回路時被算罪,剝皮拔舌,刀山火海怎麽辦?”

他們對同類有着一種質樸的憐憫,誰也不願意無辜之人受到牽連,但歸根結底還是有私心——不願自己手上沾人命因果。

有個年紀不大,剛從隔壁鎮私塾下學的孩子天真地問:“救人的辦法一定是殺人嗎?可我們殺他一人也是殺人啊。”

“那怎麽能一樣,傷害無辜的人才是害人,他害死了別人,自然不無辜。”

解釋的中年男人反反複複強調了好幾句“不一樣”,不像是為說服別人,倒是在給自己一份堅定不動搖。

其實辛離厄自小性格孤僻,不怎麽與同齡孩子玩耍,他們對他的印象一直很模糊,像個陌生人,問出這樣的話不過是孩童純真的本能,一旦被大人否了,也就不多言了。

畢竟……大人吃的鹽比他們小孩子吃的米都多,自古以來就是如此。

大人們的決定肯定有其道理!

刀刃落下,血管割破,鮮血跟村口的那泓突泉似的汩汩湧出。

大約是辛離厄的哭喊聲太容易擾亂人心,讓人心軟,殺豬的男人眼一閉,扯了他的舌頭,好像同拔豬舌也沒什麽區別。

殺豬佬暗示自己不要有心理負擔。

是邪就不是人!

不是人,那就跟牲畜沒區別!

将死的豬嚎叫的時候,整個村都笑了,因為一年到頭,也就快過年時,家家戶戶都會稱上兩斤豬肉,阖家團圓。

他疼地昏了過去。

可誰知道他的血招邪呢?

帶着異香的血吸引無數邪祟與鬼怪,在他瀕死的這一日,吃光了全村人。

等他醒來後,整個村子都空了,連骸骨都不剩,唯有一地的鮮血。

對于這一切,他都不知道,那時尚且年幼。

他只以為血是自己的,還以為那些村民害怕邪祟,躲了起來。

他年紀小,又恐懼,只想逃。

他也怕啊!

他也怕那些人繼續放他的血,失血的感覺很無力,不算疼,卻冷,特別冷,比嚴冬時還冷,仿佛裹上全部的厚襖都煨不暖。

也怕那些曾對他笑過,小時候抱過他,給過他麥芽糖的人會滿目恐懼、憤怒地看着他。

他是怕,但從未恨過。

也不像話本裏堅定複仇的主人公,硬是咬牙撐着,幻想某一日活出個模樣回來報仇,他大約是最不像惡人的惡人了吧?

他逃走了。

帶着滿身污血,拖着斷腿,奄奄一息地倒在苦厄道。

然後,遇見涼婉。

将死之人獲得新生,他比誰都珍惜。

在雲夢城的這些年,他幾乎擺脫陰影,甚至以為曾經的一切都是場噩夢,他忘了自己的厄運體質。

如果不是十年之後,他再惹來邪祟……

“什麽是……”話在舌尖打了個轉,秋茗又咽了下去。

他還不習慣問陌生人問題,也不知道眼前這人能不能給他解答。

小時候,他翻閱師尊藏書時,總是話很多,不懂的要問,懂的也要問,叽叽喳喳地很吵鬧,但師尊從沒嫌他煩過,提筆書字,或是專心想事的時候,都會笑着擱下筆,拉回思緒,摟他在懷裏,抱坐在膝上,耐心同他解釋,甚至會延伸出很多故事,講給他聽。

師尊好像無所不知,他的問題從不會得不到解答,唯獨兩件事。

——師尊,我是哪兒來的啊?

——師尊,你是誰呀,你從哪兒來的呢?

沒有人不知道自己是誰。

但秋茗不知道。

沒有人不知道自己師尊是誰。

秋茗還是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師尊叫什麽名字,他也沒那個執念,師尊就是師尊,是他的師尊,他一個人的師尊。

沈霁淺笑:“想問什麽?怎麽不問了?”

“沒什麽。”秋茗皺了皺眉,小聲嘀咕:“反正你也不一定知道。”

萬一這人是個草包呢?

問了也白問。

沈霁卻像是知道他所想,兀自開口:

“厄運體質是‘孽’,是人世間積攢了千萬年的黴運與邪念。萬物有靈,只要有思想意識,便會多多少少生出些許偏執的惡念與孽障,大道制衡之下,這些東西不可能憑空消失,它們落在某一人身上時,便形成天生的厄運體質。”

“……”這也太倒黴了。

秋茗不是憐憫辛離厄,但還是忍不住道:“不公平,專挑一個人禍害。”

“不公平嗎?”沈霁思考了片刻,“我倒是第一次聽人說身負厄運體質的人沒有被公平對待,一般人避之不及,哪裏有空想他可不可憐,只覺得這人滿身孽障,活該早早入土。”

秋茗狡辯:“……我沒可憐他。”

“嗯,我知道……”哪兒都軟乎,就嘴最硬。

沈霁忍不住勾唇:“厄運體質的出現,才證明這個世界是公平的,盡管很多人都不理解,也不過是視界太小罷了。”

“對于整個紅塵來說,有天縱奇才,就一定有頑愚之人,有人身體康健,就有人病痛纏身,有人長命百歲,就一定有人命舛早夭。厄運體質也是一樣的,有的人一生福運,就有人厄運連連。”

“或許對個體來說,太不公平,可對整個世界而言,是平衡的。”

沈霁說話的時候,徐徐道來,柔緩,帶着慵倦,聲音也莫名好聽,明明用的是天玄宗沈師兄的嗓子,偏偏氣質截然不同。

秋茗聽着,思緒就有些飄。

總覺得莫名熟悉。

等他反應過來時,沈霁正勾唇笑他,手在他眼前晃了幾下:“怎麽?走神了?”

秋茗忍了。

他還在看着他笑。

秋茗……秋茗覺得有點不想忍。

明明是俊俏柔軟的漂亮臉蛋,一板起來,奶兇奶兇的,瞪着沈霁,眸光含刀地說:“你說話就說話,我走神你管不着,你又不是……”

話又咽了下去。

“又不是什麽?”沈霁慵倦倚樹,手指蜷在唇邊也擋不住笑。

“……”

秋茗兇巴巴的:“好為人師是病!”

“哦。”沈霁不生氣,眸光依舊帶着笑:“我也不教育別人啊。”

這裏還有第三個活人嗎?

秋茗:“…………”

有病!

無端刮來一陣疾風,卷起滿地落葉,耳邊忽然傳來陣陣轟鳴聲,天空像是要造一場轟塌世界的雷電,紫光閃爍刺目。

沈霁笑意一斂,低聲道:“過來。”

秋茗也發現不對勁,辛離厄的回憶卷軸在收攏,他們會被驅趕出去。

但秋茗懶得理沈霁,他撚了下指腹,蓄積靈力。

但還沒做好準備,一陣地動山搖,足下塌陷,土壤分崩離析,溝壑縱橫,他一個趔趄,險些摔進深淵,腕上發帶瞬間淬靈,甩向一株粗壯的槐樹,腰上就驀地多了一條手臂,将他圈進懷中。

秋茗內心幾乎崩潰:你不是人,我不恐你,但不代表你能碰我!

內心抗議無效,手臂的主人又擁緊了些許。

在天昏地暗的回憶罅隙中,獵獵疾風都被男人身軀擋去大半,耳邊有溫熱呼吸,似不滿,斥責他,斥得毫無誠意,又像無奈嘆息。

“不聽話。”

秋茗:……

秋茗:…………

你他媽……好為人師上瘾了是吧?

秋茗再睜開雙眼時,已落在一座湖泊上,風平浪靜,密林環叢,幽綠的湖泊似鏡面,唯一的波紋自他們足下蕩開漣漪。

哦,不是他們足下,是沈霁足下。

他比沈霁矮一大截,這會兒被人摟着腰抱起來,腳不沾地,他被迫靠着這人胸膛,唯一的支撐只有腰上那點接觸。

手臂要承載一個少年的重量,因而抱地很緊。

秋茗:……

忍了。

“放我……下、去!”

沈霁帶他掠過湖面,落在一片紛揚桃林中,腳踏實地的感覺舒服多了,但這人怎麽還抱着他?

秋茗瞪他。

這人一臉困惑:“怎麽了?”

秋茗咬牙切齒:“松!手!”

沈霁松手了,但秋茗覺得腰有些癢。

“師尊,你回來了?”

遙遙地,有青年聲音傳來,這聲音很耳熟。

沈霁拽着他,閃身躲到一棵樹後。

視線穿過桃林,他們瞧見湖泊不遠處,有一水榭小築,一身藍罩衫淺色袍的青年穿越水榭廊庑,奔向棧道邊的院門,臉上挂着欣喜的笑容。

正是辛離厄。

但已不是雲夢城那個身負厄運的少年,身上的厄運氣息淡了很多,若不留意,根本發現不了他曾是個厄運纏身,人人喊誅的怪物。

這水榭有古怪,他的氣息被封印在這裏,溢散不出。

院門拉開,一襲白衣,長發直垂腳踝的女子走進。

多年過去,她容顏不改,神色依舊淺淡,但眉宇間似乎帶了些許柔和,不再冰冷。

秋茗盯着她看了很久,視線就被一只手擋住。

“別一直盯着核看,容易被察覺。”

“哦。”

他們現在并不在回憶卷軸中,這裏是山海幻境,只是時間又過了很久。

久到辛離厄已從少年長成勁俊的青年。

辛離厄一瞧見涼婉就傻笑,還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低下眼,臉卻紅了。

這反應……好奇怪。

涼婉也很奇怪,她掃了眼院中石桌上擺着的飯菜,清泠泠的嗓音渺渺然:“不是說不用等我嗎?”

辛離厄牽過她的手:“不和你一起,我食不知味,今日做了你愛吃的糖醋魚,但沒了冰糖,我換成了蜂蜜,也不知你吃不吃得慣。”

“都很好。”

涼婉……

涼婉很不對勁!

她竟對着人在笑!

明明在雲夢城的那個夜晚,她還要殺辛離厄!

秋茗又忍不住看了涼婉幾眼,這個樣子的她,有點眼熟。

特別是與辛離厄說話時,聲音溫柔很多,看辛離厄時,眼神也缱绻些許。

情緒依舊淡淡,但在涼婉身上,卻是驚天動地的變化。

“她……”

秋茗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直到這天入夜,秋茗才發現哪裏不對勁。

沒有哪對師徒,會像涼婉和辛離厄這樣相處。

也沒有哪個守護蒼生的仙君與人人喊殺的邪魔,會像他們那樣。

作者有話說:

爆護我方秋茗,接下來怕毀孩子三觀。

周艹凡如果在:哥,你師尊不行啊,課上的還沒npc好,這種啓蒙很重要,不能避而不談的!

被打了(不行)标簽的師尊現在:……

後來,被迫喊出(師尊很行)的秋茗:……周艹凡,你死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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