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涼婉劫(三)

第19章 涼婉劫(三)

房門被敲響,涼婉筆一頓,迅速将紙條收進袖口,門被推開,走進來一個青年。

這人毫無修為,雖穿着天玄宗道袍,他卻很不習慣那寬袖長袍,別扭地捋袖至手肘,端着托盤的粗砺手指很厚,結繭生痂。

即便相貌有幾分俊俏,卻被粗糙黝黑的皮膚蓋過優點,像是凡間村莊裏的某個樵夫。

他一笑起來,顯得有些憨厚質樸。

那點天生的俊俏眉眼就沒什麽特色了。

這人不該出現在修仙門派,哪怕是外門的灑掃弟子都不會比他更糙。

若不是這人一開口就喚了涼婉一聲“夫人”,秋茗怎麽都不會相信,這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凡人會是涼婉腹中胎兒的父親。

倒不是看不起凡人,只是這樣的普通人實在不配身為天驕的涼婉。

他正是那個被天玄宗覓回,擁有超出旁人數倍靈脈的凡間樵夫。

這人天生靈軀,卻不能修行,被帶回天玄宗不過是借他的種,令涼婉誕下天賦異禀的孩子罷了。

哪怕像涼婉這樣,懷着一顆冰清琉璃心,對什麽事都無所謂的人,也還是不免皺了皺眉。

喝下男人端來的安胎藥,她慵倦地倚在窗邊:“你不必如此稱呼我,我既沒同你拜堂,也非與你兩情相悅,以‘夫人’二字稱呼我不合适。”

雖在對他說話,卻不願多看他哪怕一眼。

男人有些尴尬,局促地捏着木托盤,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直到涼婉揮袖道:“還有何事?”

Advertisement

她倒沒趕他走。

在等他說話,或者說是傳達消息。

涼婉向來喜靜,此處仙峰平日是不讓人上來的,既然要借這個男人的種,涼婉不得不允許他住在山腰,因而,從某種意義上說,唯一能接近涼婉的這個男人也是天玄宗的傳話筒。

他被仙門找來時,旁人還覺得他走了大運,竟然能入贅仙門!

他起初也是帶着憧憬和欣喜。

見到一襲白衣,恍若神女的涼婉時,才意識到旁人口中的走大運是什麽意思。

他想,即便他不能修仙,也不能長壽,可一想到自己的夫人是仙子,自己的孩子也是被寄予厚望的未來天驕,他便将那份惴惴不安強壓下去。

可是……

涼婉卻連一眼都沒給他,甚至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男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她既不願意同他成親拜堂,也不願意與他同床共枕,哪怕必須懷上孩子,床笫之間也過分冷淡,完事了更是直接請他離開。

男人想,修仙之人怕不是都這樣禁欲。

多少有些委屈,卻又沒什麽資格拿出來說。

涼婉偶爾看他一眼的時候,毫無情愛,也無夫妻之間的旖旎。

反倒帶着一抹憐憫悲怆的神色。

好似他根本不是走了大運,而是倒了大黴。

男人愣怔片刻,搖了搖頭。

天玄的仙君并沒什麽話讓他傳達給涼婉,他只是日常煎好安胎藥送來罷了。

小心翼翼地瞧了眼涼婉腹部,隆起的弧度已經很明顯了,大約再過兩三個月就要生産。

而他……

而他的任務好像也已經完成了。

他這次沒像往常一樣離開,踟蹰片刻,大着膽子忽然開口說:“夫……女君,掌門仙尊說,等你誕下孩子,就送我回去。”

涼婉點頭,表示知道了。

一個凡人,被利用完,自然就沒什麽用了。

天生靈軀同一般人不一樣,他注定一輩子只會有一個孩子,一旦孩子生下,他的靈軀就會慢慢被孩子吸收完全,對仙門再也沒有價值。

對他而言,回歸平凡生活,未必是什麽壞事。

“可我不想離開!我知道我沒什麽用,我只是一個凡人,不能斬妖除魔,不能修仙濟世,但我想留下……留下照顧你們母子。”

男人像是鼓起這輩子全部的勇氣。

第一次,唯一一次,以一個卑微的凡人身份,對整個仙門都無比敬重的天驕女君說出這樣的話。

涼婉轉眸看他,眸色依舊很靜,瞳孔深地像是漆黑的潭,深不見底。

“你離開不了的。”

她說話聲音很輕,似乎春寒料峭的風一吹,就難聽見。

說完這句意味不明的話,她又淡淡道:“好了,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即便不明白她那話什麽意思,男人也沒法再問,涼婉不想和他繼續說下去,甚至不願意看見他,他心裏清楚。

再也沒借口逗留,他又深深看了涼婉一眼,轉身走開。

涼婉從不願多瞧他,他眼中流露的愛慕也從未被察覺過。

門一阖上,袖中秘信被涼婉夾進紙頁縫隙中,越過窗,朝着桃花水榭的方向飛去。

“那封信一定會被攔截。”

秋茗挨在化作桃葉的沈霁旁邊,小聲說。

沈霁點頭:“天玄宗會檢查那封信,但不會真的攔截,若是夾層沒被察覺,還是能送到辛離厄手上。”

所以……涼婉到底想做什麽?

或者說,她到底有什麽樣的執念,才會被山海幻境捕捉,成了供養幻境的核?

畢竟紅塵中人千千萬,誰又沒個愛恨情仇,誰又沒個未了的遺憾?

這個核為什麽偏偏是涼婉?

“我在想一件事。”秋茗皺眉說:“剛剛涼婉對他說的是‘你離開不了’,而不是‘你不會離開’。”

既然已經利用完,還留他做什麽?

看他貢獻大,留下來補償一番?

笑話,以天玄宗此前的行事方式去看,必定不會在乎一個沒用的凡人。

涼婉到底預見了什麽?

她有什麽計劃?

不等秋茗思索,沈霁的葉子尖便拽着他的一片花瓣,飛下桃樹。

秋茗無語:“你手放哪兒呢!”

沈霁困惑地抖了抖葉片,哂笑着說:“嗯?你每片花瓣都長得差不多,粉粉嫩嫩的,我分不太清,剛剛碰你哪兒了?”

“……”

秋茗說不出口。

秋茗瞪他,但他現在沒鼻子沒眼的,也就花瓣扭了個方向,朝他顫了顫,表示自己很不高興。

沈霁又笑了。

秋茗:……

一轉眼,桃花謝盡,春去夏至。

涼婉坐在窗前案牍邊,一封封給辛離厄寫信,不知寄去多少,卻一份回信都未收到。

她那樣性情冷淡,容色清淺的人,竟也會被愁雲缭繞,整個人莫名躁郁起來。

直到生産的這一日,她的仙峰才允了一個接生婆上來。

修仙之人産子不比凡人。

凡人壽數百年,女性産子已是萬般折磨。

而修仙之人違背天地規則,延長壽數幾百或是千年,這樣的人孕育出新的生命,是一種對天地大道和規律的悖逆,自然比普通人艱辛得多。

涼婉的這個孩子生了三天三夜才生下來,孩子誕生,母親的命幾乎去了一半。

早在孕期,她修為就因孩子而封印,如今更是直接流了一半進入孩子身體中。

接生婆高高興興抱着孩子送去見掌門仙尊,涼婉并未阻攔,甚至連看都懶得看那孩子一眼。

于她而言,懷胎十月的孩子不過是身體裏一個不斷吸收她靈力的寄生之物。

不被期待的出生,自然不會得到關愛。

她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剛生産完的她,披上衣服,撥開額間被汗濕的發,召出許久未見的神器長鞭,便禦風往山下奔去。

即便她去了半身修為,也是不容小觑的。

秋茗和沈霁不敢靠得太近,遠遠地跟上。

涼婉在即将行至山腳時,不出意外地被攔下來。

她師尊親自來告訴她:“不必去找辛離厄了,在你孕期,禁制松動,他逃離桃花水榭,在雲夢城外作亂,招來邪祟,殺死無數仙門弟子,現伏誅已有半月有餘。”

秋茗一愣。

辛離厄死了?

怎麽可能會死?!

他若是在三百年前就死了,如何害師尊心魔熾盛,如何被記入手書,又如何會出現在名單上?

涼婉面色蒼白,卻雙目淩厲:“你騙我。”

她師尊道:“我說的都是事實,你是覺得沒感應到弟子契才認為我騙了你?他是恨你的,為了和你斷絕關系,早就抹掉了弟子契。”

見涼婉不信,那長老冷笑一聲:“你自己感覺不出來嗎?弟子契毫無反應,你何苦自欺欺人?為了和你撇清關系,他不惜生剮魂魄,活生生将那烙印切幹淨,一個剖了魂的人還能活多久?涼婉,你應當很清楚,就算沒有仙門劫殺,他也活不久。”

話音剛落,一陣刀刮似的凜風襲去,摧枯拉朽,山石崩裂。

涼婉的長鞭淬上渾身的靈力,不顧一切地朝自己喊了多年的師尊襲去。

那長老大驚,握着弟子契咬牙切齒:“涼婉,你不能!你不要命了?!!”

涼婉從來沒怕過弟子契的要挾。

秋茗愣神的片刻功夫,沈霁已拉着他離開。

聽着越來越遠的打鬥聲,沈霁對他說:“涼婉殺人了,核殺死的人能看見并攻擊闖入者。”

秋茗“哦”了一聲。

不是很能理解。

秋茗本身沒什麽很強烈的道德倫理觀念,除了絕不惹師尊生氣,他什麽事都敢做。

但紅塵中的人不一樣,他們往往被世俗的道德倫理,尊長愛幼,血脈至親羁絆,一旦事與願違,寧可委屈自己也要成全別人。

涼婉居然連這個也不在乎嗎?

對自己親生孩子無所謂,對自己師尊更是忤逆犯上。

她真的不像個凡人。

悲憫人間時,像個神祇,如今殺伐決絕,又像個邪魔。

長鞭之下,死傷無數。

但奇怪的是,那些天玄宗弟子死後并未化作靈體,也沒發現秋茗和沈霁。

死在涼婉手中的那一刻,魂魄就沒了。

這不合理,死在核手中的生靈,無一例外,會發現并攻擊闖入者。

涼婉修為失了大半,剛生産完身體又虛,再是兇悍,以一當百,也還是被捏着弟子契的師長以重傷為代價,遏制住她,最終被掌門仙尊生擒。

轉眼間,她已被帶進一處冰雪洞穴之中。

這個地方叫囚仙臺。

與秋茗誤認成藏書閣,闖進去發現涼婉畫像的那個地方一模一樣。

漫天的飛雪,四周都是冰霜,她一頭長發散亂在身後,逶迤一地,單薄的白衣襯得她身型瘦削。

細長的玄黑色鎖鏈纏繞手腕腳踝,将她牢牢鎖住。

秋茗和沈霁被幻境傳送過來的時候,她手中正持着一柄靈鞭,穿透與她共育一子的男人胸膛,而四周的冰雪臺上都是天玄宗弟子的屍體。

哪怕她此刻已是階下囚,天玄宗也繳不走她的利刃,靈鞭與她共生,除非她死。

她殺人的時候,神色依舊平靜。

男人胸前的窟窿泊泊湧血,滿臉難以置信,帶來要給涼婉的傷藥撒了一地,被血染髒。

他目中哀恸,口中反反複複說着:“……為什麽?”

涼婉撇開眼,冷沉地說:“抱歉。”

在這一刻,男人才忽然明白過來,涼婉那句“你離開不了”是什麽意思。

——她早就決定要他的命。

說來也怪。

涼婉殺人不像是為了逃離,也不是洩憤,她從頭至尾都無比冷靜,冷靜地不像人。

她是有選擇性地殺戮,那些還能站着喘氣的,心有餘悸,痛恨唾罵她,卻不知自己為何能逃過一劫。

“濫殺無辜,毫無愧疚之心,涼婉,你入魔了!”

“你和那厄運之體厮混多年,定然已被他感染,你如今到底是人還是邪祟?!”

“同門師兄弟都不放過,你連你自己的師尊都要害,如今還親手殺了自己男人,你……你還是人嗎?!”

……

一句句質問,一句句厭唾,都未能動搖涼婉情緒。

她只默默抽回長鞭,男人身軀倒地,閉眼前終于被涼婉正眼瞧了片刻。

只不過,那眼底依舊只有悲憫。

神性又邪佞。

“我要見那個孩子。”她生下的孩子。

她名義上的師兄拒絕了:“涼婉,你瘋了,你如今被邪魔操控,心魔熾盛,已經殺了孩子的父親,現在還要殺你自己的孩子嗎?”

見到涼婉平靜又瘋魔的一面,這些弟子一言難盡,嫉惡如仇地說着狠話。

卻不料,涼婉點了點頭,神色平靜,聲音很清淡地說:“是啊。”

衆人:“…………”

瘋了!

她真的瘋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涼婉你——!”

“你做不了主也沒關系,讓掌門來見我。”

涼婉擦幹鞭子上的血,層層疊疊的鎖鏈當哐作響,垂落身側,她瘦削孱弱,面色蒼白,卻又詭異地透出一股神性與堅韌。

“我要問他一些事情。”

在這空曠的霜雪世界中,她似仙又似鬼,聲音如浸入寒冰的泠泠珠玉,飄渺天地間。

“大道制衡,這紅塵中,厄運與天靈本就是陰陽輪轉,不可消逆的,都活着,那便此消彼長,若一方死了,另一方也将不複存在。他為什麽要殺辛離厄?是因為他死了,我便能被抽去一身修為,消失于世間,不複存在嗎?”

“還有……那個孩子。”

她雙目如冰刃般直戮在衆人身上,聲音很輕,很淺,卻帶着一抹病态的瘋。

“你們想用他來做什麽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