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涼婉劫(四)
第20章 涼婉劫(四)
煙霧凝起,虛空中生出一幅畫面。
涼婉的長鞭穿透死者心髒,她在讀取死者的記憶。
畫卷展開。
天玄宗的弟子趁着涼婉修為被封,趕去桃花水榭,沒了困縛和保護的禁制,水榭幾乎被夷為平地,但所幸,辛離厄逃走了。
本以為辛離厄是看到那封信裏夾的紙條,才離開。
卻發現,在涼婉被天玄宗帶走之後,他就發了瘋似地一日日想辦法出陣,但涼婉布下的禁制,又豈是他能破開的。
遍體鱗傷,渾身是血也沒關系,他滿眼仇怨與不甘,再也不願蜷縮在囹圄之中。
他大約是恨的吧?
秋茗想:心甘情願被困縛,是因為一樁交易,是涼婉的陪伴,才讓他放棄出陣。但是現在,涼婉毀約了,他應該是很恨她的。
禁制失效後,綿延十裏,暗藏殺機的桃花一夜紛落,水榭長廊上的千盞燈全數熄滅。
說來也怪。
明明是用來囚禁人的陣法,卻充滿生機,陣法破除的那一日,倒是萬物凋零。
辛離厄一直想離開,卻在再無阻礙的這一日沉默了很久,也沒挪動一步。
他不知天玄宗的弟子正蟄伏于暗處。
以旁觀視角看他是恍惚明滅的,根本不知他那時到底什麽表情,是解脫還是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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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空中的記憶畫面紛落,像是四分五裂的鏡子,發出破碎聲,簌簌墜地。
人也徹底死了。
魂魄離體的那一刻,死者發現闖入者,本能地朝秋茗和沈霁襲來,卻在半路就化作齑粉,被穹頂的光籠罩住,徹底消散。
沈霁拽住秋茗剛釀起靈流的手指。
“她在送那些魂魄去輪回路。”
所以,死于涼婉鞭下的人來不及攻擊他們。
一般來說,剛死去的人,魂魄是要在凡塵逗留的,他們或是還有未了的執念,或是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總要等到七日之後,才會踏上尋找輪回的路。
涼婉殘忍地殺害了他們,卻又急着送他們去輪回。
實在教人看不懂。
……
記憶卷軸合上。
涼婉看到這裏,那張蒼白淺淡的清絕面容上依舊沒什麽表情,天生無心又無情,她真的太不像一個人了。
她緩緩抽出帶血的長鞭,甩進另一人的心髒中。
第二幅回憶畫面凝起。
桃花水榭焚毀于一場大火,燒的幹幹淨淨,什麽都沒剩下。
辛離厄最終還是離開了。
那場火究竟是辛離厄放的,還是天玄宗弟子放的,就不得而知了。
水榭成廢墟殘垣,終于牽動了涼婉一絲情緒。
她已經沒有耐心慢慢去看。
長鞭如引線穿針,将無數心髒串聯起來,虛空中的畫面層層疊起。
辛離厄的靈脈只通了一半不到,他修為不濟,一路逃亡,身後是圍追堵截的仙門弟子,他一開始還在猶豫,因為答應過涼婉不傷人,但後來……他不得不出手。
再後來,圍追他的人越來越多,他打不過,便有無數邪祟出現幫他,它們似乎很怕他會死,寧願替死也不願他殒命。
于是,辛離厄又扛過了一陣。
邪祟到底是幫他,還是害他呢?
被那麽多人目睹過他與邪祟為伍,事情已經瞞不住了,因而,除了天玄宗,其他仙門也在追殺他。
他知道他活不下去了。
他生剮魂魄,以命為賭,将弟子契徹底剝離,當着仙門的面,昭示自己與涼婉再無關系。
但他還想見一見涼婉。
他去不了天玄宗,卻拼着最後的意志,茍延殘喘地捱到了那個地方——
他與涼婉初見之地。
那條陽光灑滿的林間小道上。
與十多年前的那一日何其相似,他靠在一塊石壁旁,渾身帶血,都是傷,腿也斷了,走不動了,眼前發花,陽光熾熱地要熏化他似的。
隐約看見白衣朝他走來。
“我看不清你的臉了。”他說。
“涼婉,我好像見不到你了,我好像……從來沒認識過你一樣,我看不懂你。”
他的眼睛被刺傷,已經快瞎了,但他能感覺到,那身純潔無垢的白衣離他很近了。
那人聽見辛離厄說:“……師尊,若是重來,你還會收我為徒嗎?還是……”
那人手持一柄長劍,直刺入他心髒。
辛離厄悶哼一聲,将喉嚨裏的血咽了下去,卻笑了,他很平靜,似是解脫,似是釋然。
“哦……你會殺了我,因為……我真的是個大麻煩啊。”
逆光刺目,半瞎的辛離厄看不清這人,四周湧出的仙門弟子卻看見了。
一襲白衣,翩若神女,長發纏足踝,長劍淬冷光。
那不是辛離厄的幻覺。
來殺他的人是——涼婉!
辛離厄死的那一日,萬鬼恸哭,哀鴻遍野,暖陽被陰雲遮蔽,長林迅速枯萎,成了鬼地,滿是祟氣。
他倚靠的那方沾了他血的石壁,用他的血書了兩個字——哭厄。
活着的時候,命途多舛,沒人為他哭過。
死的時候,為他流淚的卻是他厭憎一生的惡鬼。
後來,哭厄傳着傳着便成了苦厄。
是了,那便是後來的苦厄道。
是被山海幻境挑中,拉他們入幻的苦厄道。
但幻境之核不是辛離厄,而是涼婉。
涼婉的執念與辛離厄有關。
秋茗挨在沈霁身邊,猜測道:“涼婉的執念是因為殺了辛離厄而後悔嗎?還是說,她真的愛上了辛離厄,因他的死而耿耿于懷?”
沈霁輕聲說:“你覺得,殺辛離厄的人真的是涼婉嗎?”
秋茗抿唇:“一模一樣。”
但不是。
此刻,涼婉也看完了那些記憶,碎片如鏡,分崩離析,嘩啦啦碎落一地。
她依舊沒什麽情緒,只在最後瞧見殺辛離厄的人是自己時,微愣了片刻,而後,又莫名笑起來。
沒有悔恨,沒有詫異,更沒有死了愛人後的悲傷痛苦。
這樣的人,秋茗也看不明白了。
世人活在紅塵中都有執念,執念牽絆一個人的手腳,他們便如提線傀儡,身不由己。
怎麽會有人毫無執念呢?
哪怕是秋茗這樣,天生非人,不認同世俗觀念的,也有挂礙。
涼婉若一點挂礙和執念都沒有,山海幻境就沒辦法以她為核。
她的執念到底是什麽?
“都不是。”沈霁啞聲道。
他難得沒逗秋茗,雙目如炬,牢牢盯在涼婉身上。
直到囚仙臺的門再度敞開,天玄宗掌門緩緩踏入,他臉上覆着一方面具,看不清面容,很神秘。
他只是掃了一眼遍地屍首,嘆道:“涼婉,你濫殺無辜了。”
“無辜?”涼婉卻笑了:“我一直有個疑問,在這紅塵中,無論是妖邪,還是仙門弟子,大多手上都沾了血,妖邪殺人當誅,為何仙門弟子殺人便是替天行道,他們死了便是無辜?”
掌門回她:“因為妖邪無端殺人,身懷罪惡,因為仙門弟子斬殺妖邪是為了保護蒼生。”
涼婉垂睫道:“可這一切只是站在人的角度看,并非大道,人是紅塵中的生靈,妖邪也是生靈,人為活命斬殺妖邪,妖邪為活命,為何不能自我保護而殺人呢?”
她笑地嘲諷:“好沒道理。”
掌門沉默良久,他看着涼婉,女子依舊一襲白衣,卻不像以前一樣不染塵埃,那些星星點點的血污染紅了她潔白的裙擺長袖,長鞭被血染成深紅,手指上都是刺目的顏色。
即便這樣,她造就無數殺戮,卻依然像個神祇一般端然立在原地。
“涼婉,你是人,便該站在人的立場上,而不是妖邪。若是非要如此偏執,那我問你,草木鳥獸皆有靈,它們成為人類餐桌上的佳肴,被吞吃入腹,即便吃下它們的人本性善良,是否也是惡的?”
“自然。”涼婉淡淡道:“人性本惡,狼食兔為惡,人食禽為惡,妖邪食人亦為惡。”
她諷刺一笑:“都是惡,哪兒分什麽高低貴賤,又說什麽冠冕堂皇的‘為了衆生,為了天下’這種鬼話,都是借口。”
“所以——無論辛離厄有沒有主動害人,有沒有戕害仙門弟子,你們都會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殺了他。”
話題終于拐到辛離厄身上。
掌門輕笑一聲:“你還在為他的事耿耿于懷?我當別人面,或許可以找個讓他們信服的理由,但我覺得與你說話沒必要扯那些。”
“涼婉,你想的沒錯,從一開始,他就注定會死,在雲夢城他暴露厄運體質的時候,他就注定會死,你不可能關他一輩子。”
“非我族類,又是隐患,即便我不動手,其他仙門發現後也會出手的。”
“怎麽總在找借口呢?”
涼婉無奈地嘆了一聲:“把‘惡’推到別人身上,或是找個合适的理由,就能将自己騙過去?”
她手握長鞭,漫無目的地在冰雪囚籠中赤足漫步,像是在思考什麽。
稀稀拉拉拖拽身後的纖細鎖鏈哐铛作響,那玄鐵看着纖細,實際很重,于她而言卻像不存在一般,并不影響行動。
她驀然勾唇一笑,擡起手拂開亂在唇角的發絲,指尖血也染上雙唇,清絕一生,此刻極盡妍色,魅惑又邪性。
“啊……我明白了。”她低聲說。
“我明白了!”她大聲說。
“我都知道了。”她連連笑道。
“明白什麽?”掌門問。
“明白那些借口下藏的是什麽,明白厄運體質和天靈的關系呀,還能是什麽?”涼婉笑地越來越瘋。
掌門掃了一眼她的長鞭,又道:“拜入天玄宗的時候,你就該知道,你無法對我動手。”
涼婉“嗯”了一聲,平靜垂睫,百無聊賴地挽起靈鞭:“你到現在了還怕我?”
“……”掌門肩膀僵了一瞬,看不清面具下的臉色,大約是難看的吧。
“你該慶幸,他沒有很痛苦,死在你手上的時候,并沒有反抗,他是願意的。”
涼婉倏然擡眼,同平時的冷沉不同,她眼底的鋒芒像是冰冷的霜刃,看得掌門心底一驚。
“我不用劍。”
“……啊。”
掌門一怔,旋即扶額笑道:“是了,抱歉,出了點意外,不過他應該寧願自欺吧。”
“他和你不一樣,他沒那冰清琉璃心,他走不出紅塵挂礙,到底是挺可悲的。”
涼婉卻搖頭:“沒你可悲。”
“……”
“好了,我想看一眼那個孩子,你把他帶來吧。”
掌門沒說話,他可不相信涼婉這樣無心無情,手刃自己的男人,又對愛人的死這般冷淡的人,會因為成了母親,而生出慈悲心。
他說:“那孩子很健康,要不是你殺了天生靈軀,等他将他父親的天賦吸收完全,再吸完你的天賦,必定會是這個紅塵中最優秀的孩子,會是整個世界的希望。”
他悲憫地望了眼地上躺着的男人屍體。
“可惜了,你不該殺他的。”
“你不想讓我見他?”涼婉問。
“我不想讓你殺他。”
掌門答:“我也不會殺你,你可以一直在這裏,看着他長大。”
他自然不會殺涼婉,他還等着那孩子将她的天賦吸收幹淨呢。
“哦。”涼婉平靜地點點頭。
她像是站累了,便倚在一旁的石壁邊,抱着雙臂,看着雙腕纏繞的鎖鏈,百無聊賴地撥弄着,碰撞出清泠泠的樂聲。
這樂聲,在她孕期一直缭繞在仙峰上空,不知從何處來,又為何出現。
似乎只有她一人能聽見。
她不通音律,但聽久了,倒也能奏出。
掌門命人進來,将那些死屍都收斂出去,清理了血跡,就像是這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卻在轉身離開的時候,鎖鏈碰撞出的樂聲戛然而止,他被涼婉叫住。
“那孩子,你取名了嗎?”涼婉問。
掌門頓了下:“還沒。”
“就叫涼霄引吧,我愛聽。”
涼霄引……
這個名字,莫名熟悉,像是在哪兒聽過。
秋茗想不起來,他入紅塵沒幾天,接觸過的人屈指可數。
于是轉眸詢問沈霁,卻見對方低垂眼睫,籠下一片陰霾,像是陷入沉思,眉宇間是難以言喻的古怪神色。
“涼霄引。”
秋茗低聲喚道。
沈霁渾身顫了一下,背脊僵直。
作者有話說:
專欄預收康康~
《晉江師尊從海那個棠回來了》
花市徒弟受X晉江師尊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