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涼婉劫(五)

第21章 涼婉劫(五)

不談對這個名字的古怪熟悉感,秋茗好像發現了不得了的秘密。

難怪……

難怪沈霁要占用別人軀殼,進入這個幻境。

原來是這個原因。

看沈霁的樣子,他應該一早就知道自己的母親是涼婉,卻不知他是個不被期待的孩子,更不知,他母親曾想要他的命。

他的出生就是一個意外,一個錯誤。

按照天玄宗的說法,他是萬衆矚目的天驕,是這個被祟氣肆虐世界的救贖,是仙門的希望,也是天玄宗想要的強悍利器。

可涼婉并不喜歡他,甚至想過殺了他。

天玄宗也只是想利用他。

除了師尊,秋茗從未與任何人産生過挂礙,他對誰都沒什麽感情,也并非憐憫涼霄引。

只是看他繃了一路,從初見涼婉,到漸揭謎團,他偶有失神,卻從沒失控過。

這份自控力,這份精神上的強大,令人咂舌。

秋茗早懷疑過他,對他的身份倒也不覺意外,忍不住伸出食指戳了下他胳膊。

“涼……”秋茗頓了下,沒喊名字,估計這人也不太喜歡自己名字吧。

“喂,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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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霄引偏頭看他,情緒瞬間收斂,唇角微微勾起,眼底清澈,好似剛剛什麽都沒發生。

“怎麽?”

秋茗抿了抿唇,雙手抱臂,沒好氣地說:“怕你被影響,到時候連累我破幻。”

涼霄引淺淡地“哦”了一聲,勾唇笑道:“那倒不會,到底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他說得毫不在乎,還在笑,眼底卻無半分笑意。

又莫名低聲說了句:“本來以為……已經忘了。”

秋茗翻了個白眼:“那你再忘一次呗。”

涼霄引看着他,笑了,這次笑意直達眼底,啞聲道:“你倒是一點都不會安慰人。”

“你用得着我安慰嗎?”

“興許呢?”

“……”

秋茗沒有安慰涼霄引,甚至根本不懂人情世故,在人傷心的時候還公事公辦地問他不合時宜的話。

“你是為了調查這件事才進來的嗎?”

涼霄引搖頭道:“不是。”

“哦。”

秋茗沒繼續追問,但涼霄引卻主動開口:“我丢了個寶貝,出門來找,見到她之前,我也不知道進的是這個幻境。”

秋茗挑眉:“你那寶貝長了腳不成?”

“是啊。”

“哦,那你找到了嗎?”

“找到了。”他嗓音喑啞,這一刻卻忽然柔軟下來,帶着很淺的嘆息與無奈:“一進來就找到了,想辦法帶他出去呢。”

“哦。”

秋茗對他的寶貝不感興趣,确認他不會被影響情緒拖後腿就行。

天玄掌門離開,囚仙臺的冰門再次阖上,整個冰雪天地只剩涼婉。

他們往粗壯的冰棱後躲了躲。

也得虧他們只是入幻者,是這個世界不存在的人,否則以涼婉的能耐,不可能發現不了這裏還藏着兩個人,其中一個還是她已經長大的兒子。

秋茗聽得清清楚楚,涼婉是想殺了涼霄引的。

天玄掌門想殺涼婉,卻無法對涼婉直接動手,又想她給天玄留下一個孩子。

掌門想殺涼婉為什麽要對辛離厄下手呢?

涼婉根本不愛他,又不會殉情,退一萬步說,就算愛他,以涼婉的性格八成只會報仇,反倒激起她怒意,死更多人。

而且,如果涼婉沒說謊,天玄宗肯定也不是為天下蒼生除害才殺辛離厄。

秋茗想了半天,喃喃出聲:“厄運之體與天靈到底是……”

涼霄引:“厄運與天靈本就是陰陽輪轉,不可消逆的……這句話是她說的。”

秋茗忽然明白了!

涼婉趕回雲夢救人時說過,她與辛離厄有因果牽連,而這世間一切都是平衡的,有天生厄運就有天生靈體。

涼婉一出生,紫光漫天,祥雲籠罩,十裏桃林冬夜盛放。

是天靈。

而辛離厄正好與她相反,他是天生厄運。

涼婉收辛離厄為徒,是因為因果。

他們的因果就是大道要維系的平衡。

他們活着的時候,是此消彼長的關系,可一旦一方消亡,另一個的存在就顯得多餘。

辛離厄若死,涼婉也就不複存在。

所以她沒殺他,也只有她的體質才能遏制厄運的溢散,她以身為籠,将辛離厄困住,也将他保護起來。

而如今,她被诓騙回天玄,根本不知自己孕期會喪失修為,使桃花水榭的禁制失效。

她離不開這裏,只能一封封傳遞書信,讓辛離厄速離。

可惜的是,天玄宗早就知道他們之間共存制衡的關系,卻用另一個借口——要求涼婉履行使命,為天玄誕下孩子,來遮蔽本來的目的。

天玄想殺辛離厄,根本就不是斬妖除魔,拯救蒼生,而是為了——殺涼婉。

涼婉是最趁手的利刃,是不世之才,是天下第一,可她越來越不受管束了。

脫手的利刃越鋒利,越可怕。

天玄宗想讓她誕下新的利刃,再将她這柄不受控制的武器毀了!

秋茗抿了抿唇,看向身邊的青年:“你還真是天玄宗弟子啊……”

涼霄引答:“已經不是很久了。”

“我知道。”秋茗眨了眨眼,古怪地看着他:“這裏是三百年前,你都快三百歲了,如今的天玄宗掌門也沒活這麽久的吧?你要還在天玄宗,就該被稱一聲祖宗了,總不可能這麽沒品地占年輕後輩的身體。”

涼霄引像是被氣笑了:“……沒大沒小。”

秋茗嘟囔道:“是是是,在您這三百歲的老人家面前,我可不是沒大沒小,沒有規矩嘛。”

“……牙尖嘴利,從哪兒學的。”

秋茗翻了個白眼:“你管我?”

囚仙臺的風雪很大,寒風凜冽。

涼婉一個剛生産完沒多久,又流失了大半靈力的人,也不知是如何熬住的。

連秋茗都覺得冷地有點難受。

他畏寒,砀山上的冬天也不那麽好熬,以前沒什麽感覺,是因為師尊總會給他準備暖湯厚裘,夜裏會留他同睡,屋子裏總是暖洋洋的,混着淺淺的梨花香。

如今,一個人在外,受着這點小委屈,竟覺得很難受。

看着自己單薄的衣裳,秋茗有點後悔了,在雲夢的成衣鋪子時,他就應該買點厚衣裳。

凍地指尖泛紅,僵硬地難以屈伸。

涼霄引忽然握住他手指,這人掌心居然還是暖的!秋茗驚訝地打量他一眼,明明穿得也不多,怎麽就不覺得冷呢?

盡管被握的指尖一點點暖回來,很舒服,但秋茗不習慣被人觸碰,咬了咬下唇,把手抽了回來,盯着被鎖在囚仙臺中央,衣衫單薄的涼婉。

他說:“你不去盡個孝?”

“這裏是幻境,都是假的。”涼霄引面無波瀾。

秋茗說:“要是真的,你就過去?”

“不會。”

“哦。”秋茗垂睫,想了半天又補一句:“那你可真孝順。”

涼霄引脾氣很好,被諷刺了也不生氣,反而耐心地,用那暖融融的溫和嗓音給他解釋:“她沒想過要生下我,也沒指望我盡孝,我出生這件事我自己也做不了主。”

秋茗又“哦”了一聲,對他們母子的感情糾葛沒什麽興趣。

涼婉都想弄死自己兒子了,母不慈,子不孝,倒沒什麽毛病。

他問:“那你弄清楚她的執念是什麽了嗎?”

“沒有。”

涼霄引情緒過于穩定,就像個局外人。

他從沈霁的儲物袋掏出一件圈着兔絨的白色厚鬥篷,蓋在秋茗肩上。

鬥篷從背後蓋過來的時候,就像是被人從身後展開雙臂,圈抱了一下。

動作很輕,又快,快地像是錯覺。

沉甸甸,暖融融的份量一壓下來,秋茗別扭地皺了皺眉,很想掀了,但又冷地不行,實在渴望這片溫暖,伸手拽了下絨毛領口,縮了縮凍得有些泛紅的脖頸,整個人蜷在一角,像個毛茸茸的兔團子。

秋茗別扭地說:“什麽時候買……”

他話沒說完,就看見同時掏出來的還有那件镌繡着海棠花的藕粉色寬袖錦袍。

秋茗:“……”

“你這麽還買了這個?”

涼霄引淡定地說:“哦,我喜歡。”

“……”

等出了幻境,涼霄引的魂魄就必須離開沈霁的身體,否則天玄宗高手那麽多,肯定會發現,他在幻境裏買東西幹嘛?魂魄又帶不走。

涼霄引忽然補了一句:“給你買的,我帶不走,你可以帶,你穿這顏色真的挺不錯的。”

秋茗:……

秋茗:…………

真變态!

“我不是歧視你有特殊癖好。你要是喜歡給人玩裝扮游戲,等出了幻境自己找個小孩玩。”

少年一臉無語,滿是怒氣,狠狠瞪他,如果這裏不是幻境,如果不是現在不方便動手,秋茗想直接送這人上輪回路。

……像個兇巴巴的兔團子。

明明面容乖巧漂亮,非要做出一副很不好惹的表情,一雙淺色的瞳眸水靈靈的,別扭又嬌憨。

涼霄引又笑笑,對他的諷刺置若罔聞,自顧自地将藕粉衣衫疊好,放入儲物袋,又塞進秋茗兔絨鬥篷的帽兜裏。

“你幹嘛!”

秋茗暴躁地晃了幾下,愣是沒給晃出來,他胳膊夠不着那麽後面,又貪戀鬥篷的溫熱,實在沒勇氣脫下來,只能氣得龇牙咧嘴。

涼霄引這個變态就倚在冰棱旁,曲指掩唇輕笑。

“我以前養過一個小孩,他可沒你這麽暴脾氣,我一直以為他挺乖的。”

秋茗瞪他:“那他應該是尊老愛幼,懶得跟你老人家計較。”

“……老人家?”

涼霄引頓時愕住。

“不是嗎?”秋茗沒好氣地說:“你都三百歲了,在人間都能當太太太太爺爺了,不是老人家是什麽?”

有的話,秋茗沒說那麽直白。

他覺得涼霄引挺不要臉的,本體估計都一把白胡子,滿臉溝壑褶子,還非要占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身體。

怎麽?體驗一把年輕時候的感覺?

涼霄引看着他,嘆了嘆氣,又搖頭,不與秋茗計較。

秋茗自己都沒發現,他這麽能怼。

以前在砀山的時候,除了師尊沒別人,他怼不了其他人,面對師尊又總是帶着一層濾鏡,覺得師尊什麽都好,那麽完美,他又那麽喜歡師尊,向來都是謹言慎行,很怕惹師尊生氣,很怕師尊不高興。

如今,入了紅塵,他才發現自己有恐人的毛病,別說怼,他連和人正常對話都困難。

憋了許久,如今終于有一個他不恐,還能正常對話的人。

骨子裏的叛逆勁一上來,就忍不住句句帶刺。

怪的是,這人脾氣還挺好,就讓他怼。

……

囚仙臺的風雪越來越大,眼前世界一片白茫,雪花積得深,風也吹得勁。

涼婉卻好像根本沒受到任何影響,她靜坐在囚仙臺中央,任由霜雪打在瘦弱單薄的肩上。

她活不了多久了。

千鈞重的鎖鏈扼住命脈,體內的靈力一點點流失,湧向她的血脈至親。

其實,她的死,在辛離厄被殺的時候,就注定了。

這天下,沒有人是她的對手,連那幾乎要了她半條命的孩子也不能,唯獨辛離厄的死。

唯獨他是她的軟肋。

彌留之際,她在等什麽呢?

她又等了多久?

囚仙臺的冰門再次打開,天玄掌門走進來的時候,秋茗明白了。

涼婉在等他。

掌門獨身走來,一言不發,揮袖在勁風細雪中畫下一道影像。

影像中是個三四歲的孩子,走路還有些顫顫巍巍,卻已經用那稚嫩的小手艱難地握着鐵劍揮舞,嫩地跟藕節似的手臂上全是青青紫紫的傷痕。

那小孩是幼年的涼霄引。

秋茗想起小時候,他三四歲,還被師尊抱在懷裏,坐在膝上,喂他吃香香的甜乳酪,給他講并不那麽動聽的故事。

直到六七歲了,師尊才開始教他劍法,怕他不小心受傷,舍不得他用鐵劍,親自給他削了一截梨花木劍,細心地将倒刺打磨幹淨,浸在樹脂裏好幾日才放心拿給他用。

可以說,秋茗小時候壓根沒吃過苦,乍一看到那麽小的小孩子手臂上全是傷,還要咬着牙練劍,就有點……

秋茗瞥了一眼涼霄引,卻見對方眸色依舊漠然,好似影像中的人與他無關。

不,與他無關的,他可能還會皺眉嘆息,可憐兩句,與他有關的,他反倒無所謂。

還真是親生的,都冷漠地不像人。

秋茗心中暗忖。

涼婉看那孩子的眼神,與涼霄引一般無二。

她冷淡道:“他是你把控不住的武器,天玄宗成不了他的主人。”

掌門壓根沒将她這話當回事,滿目慈祥地望着影像中的小孩,反倒問涼婉:“為何想殺他呢?他很乖巧,又懂事聽話,若你不那麽偏執,我原本是打算讓你剩下的這幾年陪他長大的,你看你,鬧成這樣,白白在此蹉跎了餘生。”

“我為什麽要這麽做,你不知道?”

涼婉已經很虛弱了,匍匐在雪地中,指尖關節都泛着凍傷的病紅,那雙清冷的溫柔眉眼卻泛着淩厲的寒氣,堅毅的,譏诮的,看戲似的直勾勾盯着掌門。

若不是被困在囚仙臺這種地方,她确實還能多活幾年,也能減緩靈脈枯竭的速度。

但涼婉從不會向任何人妥協。

她驕傲了那麽多年,學不會低頭。

她可以是一把燃燒殆盡的火焰,也可以是倏然崩塌的霜峰,唯獨不會是茍延殘喘的籠中雀,顫顫巍巍的燈中燭。

一時間,分不清這一站一跌的兩人,誰才是掌握主動權的那個。

涼婉滿不在意地笑了笑:“世人只知我是天降祥瑞,我出生的那一日紫光漫天,十裏桃林冬夜綻放,這樣的話我聽得耳朵起繭,但他們選擇忽略了另一件事。”

“我也是很久之後才知道,我的出生破壞了大道平衡,世間一切都是所謂公平的,祥瑞在我一身,那便意味着要從其他地方抽離一些東西,來平衡這種關系。”

她說這些的時候,情緒平穩,像是以旁觀視角去看待那些悲傷。

似乎見過太多求不得、不由己,早已麻木,早已習慣。

“我第一個害死的就是我父母,然後是書院先生,幼時玩伴……生死見多了就沒什麽好計較的,我明白過來後,就離開了雲夢,那樣一座凡間城池承受不住這樣的滅頂之災。”

涼婉這個人,實在複雜。

她心腸冷漠,面對生死毫不敬畏悲傷。

她心懷悲憫,因為怕連累雲夢城,多年不歸家,哪怕回去也像個旅人,匆匆又離。

上天賦予她的究竟是福氣,還是詛咒呢?

她擡眼,如覆冰霜的眸從穹頂掃過,從綿綿細雪中垂睫。

她無疑是個極清麗,極動人的美人。

秋茗莫名其妙冒出一個念頭:涼婉很漂亮,很神性,那涼霄引呢?他真實的模樣會與涼婉有多像呢?

“你不該帶我回天玄宗的。”

涼婉對掌門道:“修士比凡人好點,沒那麽容易被影響,但我這次住了将近一年,他們中到底有多少人已經死了,靈魂被你強行留在軀殼中,你心裏有數。”

秋茗眼睛驀然睜圓。

原來如此!

所有人都以為涼婉狂性大發,半腳入魔,濫殺無辜,就連與自己共育孩子的男人,和同門師兄弟都不放過。

實際上,那些人已經死了。

“強行留下魂魄的時間太久,再不死,他們就無法'輪回了。羁塵,你這麽做又是為了什麽呢?”

“…………”

原來掌門叫羁塵,他沒有回答,面具之下是什麽表情也看不見。

戴面具有時候也不完全是為了遮蔽身份,保持神秘,還有可能是為了掩蓋情緒。

有的人,靠着鐵皮打造的面具躲躲藏藏,有的人靠的是自己的血肉面具,極擅演戲。

涼婉最好的結局是和辛離厄一起,留在桃花水榭。

多年離群索居,遠離人世間,涼婉終于等來了一個厄運之體,他替她承受了很多。

命運如此,涼婉輕易能得到的一切,都由辛離厄來負重前行。

那麽……從涼婉腹中爬出來,那個天賦異禀的孩子,也會和她一樣,在吸幹父母天賦後,在未來會連累另一個替他負重前行的人。

秋茗忽然明白涼婉的想法了。

如果這個孩子活下來了,自己痛苦,連累別人痛苦,還不如早早将一切牽連斷幹淨。

但秋茗并不贊同這種做法。

鬼使神差地,他将想法喃喃道出:“事情還沒有發生,就要根據自己的經驗去判定一個‘全新開始’的結局嗎?萬一不一樣呢?萬一有轉機呢?”

他感覺涼霄引好像在看他。

他一口氣把話說完:“如果是我,我先活下來再說,以後的事誰說的準呢。”

涼霄引沉默良久,漆黑如夜的眸又沉了幾度,遲疑道:“如果,他像涼婉一樣,遇到另一個辛離厄呢?”

要知道,如果涼婉沒有誕生,辛離厄根本不會是厄運之體,他只會平平凡凡度過一生,絕不會遭遇那些痛苦。

秋茗皺了皺眉,替別人假設這事,他不太擅長,只能從自己的角度出發。

“那就先遇呗,如果這個人很讨厭,就把他手腳鎖了關起來,如果很喜歡,那就找個沒人的地方藏起來,也不禍害別人,這樣不挺……”

那個“好”字沒說完,秋茗莫名愣了。

等等,他這個說法不就跟涼婉的做法一模一樣嗎?

不是說涼婉的決定不好,而是世事無常,總有人來擾亂原定的計劃。

涼霄引也察覺到他的發現了。

帶着點期待和笑意,等他開腔。

秋茗在涼霄引面前,莫名有些争強好勝,覺得答不出很丢臉似的。

強行開口道:“以涼婉的實力,她一開始就該拒絕,她應該殺了那些逼迫她的人,又不是打不過。”

秋茗想問題就是這麽簡單粗暴,但很有用。

這世上蛛絲蠶線密密匝匝的複雜問題很多,但分析起來實際也就那點事。

無非是人性與人心。

“這不是濫殺無辜,我只是覺得,人可以逼迫自己,但沒資格逼迫別人。有的人都敢逼別人,怎麽就不能被別人逼迫了?”

“別人傷我,我自然要還回去。”

秋茗擡眸望向涼霄引,指腹還輕輕撚了下衣角,莫名有一種害怕不被認同的詭異感。

“我說的對嗎?”

這次涼霄引倒是沒遲疑,肯定地點頭:“嗯,說得很對,不管遇到什麽事,要先保護好自己。”

被認同,秋茗本該高興。

卻又覺得奇怪起來,涼霄引這個人怎麽那麽喜歡教育別人?

他說話總有一種身為長輩的感覺。

就像秋茗小時候不好好看書,趴在案牍上睡覺時,師尊總忽然出現在窗外,光影模糊下神色不明地看着他,吓得他一個激靈,夢徹底醒了。

即便師尊見他醒後,只溫柔地說一句:“怎麽趴這兒睡?也不怕着涼,回床上睡吧。”

但秋茗總覺得,他懈懶時,師尊站在窗邊的畫面很可怕。

……

如果涼婉的想法和秋茗一樣,那她回天玄這件事,目的就很古怪了。

她完全可以不管天玄宗的要求,她可以一直留在桃花水榭,護住辛離厄,也保證自己的安全,沒有人可以真正左右她。

哪怕她回了天玄,也還是有機會的。

她完全可以不生下那個孩子,或者在生下他之後就殺了他,而不是等到現在,被囚禁在囚仙臺,才想着要殺了他。

天玄宗這個掌門也奇怪,明知強行留下涼婉會害死自己門內弟子,他卻選擇隐瞞此事。

強留涼婉,誅殺辛離厄……

是為了讓涼婉誕下那個孩子,也為了殺涼婉。

羁塵不再維系那套冠冕堂皇,他陰桀一笑:“你不都知道了嗎?”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你這樣的人會為了履行使命而聽憑擺布?”

“桃花水榭,你與辛離厄的那幾年雙修,可有改變彼此的體質?要不然你會行此險招?你的孩子繼承了你的體質,剛出生的嬰孩更适合拿來換命,你想用他的血洗幹淨辛離厄的厄運之體,以為我不知?哦……一開始我确實不知,要不是有人告訴我,現在你已經成功了。”

羁塵的自我剖白給秋茗聽懵了。

涼霄引真慘,不被疼愛,親生母親想殺他就算了,他母親竟然從懷他開始就謀劃拿他的命。

真慘……

秋茗擡眸看身邊這個冷靜到過分,眼底毫無波瀾的青年。

抿了抿唇,對他說:“你挺能忍的。”

“沒有忍。”

“……”

涼霄引垂睫對上他的眼,眼底平靜溫和,緩緩道:“你找到她的執念了嗎?”

秋茗想了想:“應該吧。”

“現在能肯定的是,涼婉的執念與辛離厄有關,幾乎可以斷定,她護他是為了自己,桃花水榭那幾年的情情愛愛,都是假的,她那麽做是為了用雙修改變彼此體質,但顯然,沒什麽用,才将計就計答應天玄宗,生下那個孩子。”

至于那個孩子的作用,羁塵說得很清楚了。

說完,秋茗擡眼看涼霄引,他很好奇,似乎很期待對方平靜的眸色中出現什麽裂縫。

這種當着當事人的面,解釋他由來的原因,很奇妙。

奈何,涼霄引是個狠人,他像是并不覺得故事中的人是自己,依舊慵倦懶散地抱臂靠在冰棱邊,颀長指節緩慢叩擊手臂,理智地思考這件事。

涼霄引:“如果她只是為了活命而這麽做,那就沒理由在辛離厄死後,一切已成定局時,還想殺……他。”

這個他是誰,兩人心底都清楚。

細想經過,秋茗皺眉道:“對,她之前還說了很多奇怪的話。”

關于人性本惡,關于仙門虛僞,關于生靈貴賤,關于……

“大道制衡!”

秋茗眼眸一亮:“不管是她說的那些事,還是厄運與天靈體質本身,都是大道制衡的原則。”

她不是在反抗某一個人,她是在反抗天道,反抗天命!

因為可憐世人被命運安排,因而滿眼悲憫。

因為知道天命注定,所以無畏生死,悲歡麻木。

她不是為了自己而活,想要解除厄運與天靈的制衡,是她踏出反抗天命的第一步。

可惜,她失敗了。

忽然,一陣罡風裹挾細雪,帶着殺伐戾氣襲來,秋茗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涼霄引拽着閃進另一樹巨大的冰棱後。

冰塊碎裂聲如雷鳴轟擊,無數冰棱崩塌成屑。

囚仙臺中央,長鞭破風聲不絕于耳,神器所到之處,摧枯拉朽,冰面碎成齑粉。

并非涼婉發現了他們,而是她驀然掣出靈鞭,與羁塵對弈起來。

原本,涼婉想殺羁塵并不是特別難的事,但如今的她失了大半靈力,被弟子契反噬重傷,又被囚仙臺折磨多年,她已經不是羁塵的對手,盡管出手時出其不意,占了上風,但很快,就節節敗退,束縛她手腕腳踝的玄鐵鎖鏈铿锵鳴響,震顫不休,而她握着靈鞭的手也在抖。

涼婉一定會死在這裏。

而她一死,幻境就會崩塌,能不能出得去,就在這一刻。

涼霄引倒沒忘記被他們丢在天玄山腳下的其他人,他在掌心畫下陣法,與皓清手中的相連,瞬間金光亮起,那幾個茫然發懵的嫩歪歪就被他拽到此處。

皓清剛往前走兩步,暴露在冰棱之外,正要開口說話,就被涼婉長鞭的罡風波及到,撞在冰牆上,口吐鮮血,險些交代在此。

他跌倒在地時,滾了幾圈,剛好壓秋茗腳背上。

秋茗險些炸毛。

涼霄引眉頭一擰,将皓清扯開,迅速畫了道防護結界,将幾人保護起來。

他們修為不夠,哪怕是涼婉無意間帶出的罡風,都抵擋不住。

衆人見狀,也不敢多說廢話,一雙雙懵懂的眼望着他們的主心骨——沈師兄。

而他們的沈師兄一扭頭,就對秋茗說:“你覺得該怎麽做?”

衆人:???

師兄!你認真的嗎?

我們可都指着你活命了,你居然聽這個渾身靈脈中一點兒靈氣都沒有的凡人的話?

也不曉得是不是他們的錯覺。

總覺得他們沈師兄這個表情,就像是……初次帶小徒弟出門試煉,故意放手不管,讓徒弟莽撞嘗試的師長。

皓清忍着疼,心底冒出一種詭異直覺——

沈師兄該不是想收這小子做徒弟吧?

秋茗退了兩步,離籠罩在衆人身上的結界遠遠的,他其實有點害怕,這幾個活人突然出現,猝不及防,還都看着他,他裹在兔絨鬥篷下的手都在抖。

清澈幹淨的眼從幾人身上撤離,聲音微顫地小聲說:

“我覺得……我得先殺個人。”

周芃傻了,因為恐人,所以幹脆殺了?不至于啊!

周芃炸了。

“我靠,哥,你不是有原則,不殺人嗎?!”

“誰說我要殺的是人?”

秋茗擡眸從衆人身上掃過,目光冷冽。

唯獨涼霄引瞧見雪白鬥篷下露出的一小截手指因緊張而搓地通紅。

作者有話說:

馬甲掉了,好像又沒掉,讓秋茗來一層一層剝開你的心!

秋茗:超兇!(;`O')o

師尊:我養過一個小孩,一直以為他很乖,後來看到的都是——秋茗:他們為什麽盯着我看,鯊了吧,他們為什麽還和我說話,鯊了吧,他們為什麽還在呼吸……算了,毀滅世界吧!

·

秋茗的欺師滅祖(對師尊的炮擊):三百多歲啊?肯定滿臉褶子白胡子一大把!喜歡教育人?肯定是托兒所拍奶嗝的男媽媽!老人家!太爺爺!老祖宗!

師尊:…………(os這個徒弟不是太想要了怎麽回事?)

————

有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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