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涼霄引
第35章 涼霄引
“……嗯。”
那聲音貼在耳邊,溫柔地,輕輕地應了一聲。
但太輕了,像一陣煦風,也不打招呼,就那麽突兀地吹過心間,轉眼便能散幹淨。
秋茗猛地回頭,卻什麽都沒看見。
但他能感覺到,他就在身邊。
而且,還盯着他那張慘不忍睹的畫看。
還看了好久。
雪白宣紙上,那東西有鼻子有眼的,只是眼眶比銅鈴大,眼珠比綠豆小,鼻子一道豎線一個點就完事了,嘴嘛,那是一張緊抿的薄唇,有多薄呢?比紙還薄吧,足以展現秋茗畫技高超,他選了個比竹竿還粗的筆,沾滿了墨,還能畫出這麽細的線條,真挺不容易的。
如今還有一滴碩圓的墨汁落在上唇角,更添滑稽。
涼霄引想笑,但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這畫的……倒是有點意思,誰教你的?”
秋茗:“……”
想笑你可以直接笑,憋在嗓子眼裏就不是嘲笑了嗎?
“沒人教。”他沒好氣地說。
不是沒人教,是總也教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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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後幹脆鼓着臉,撂挑子不幹了,師尊也沒逼着他學。
秋茗心裏想:他師尊畫技超群,哪怕徒弟是個傻子,在旁邊看了那麽多年都能學會點皮毛,唯獨他,在這方面欠缺的可不止一星半點。
他自然不能丢他師尊的臉,于是才這麽答。
涼霄引:“你就打算拿這個交差?”
秋茗:“我打算拿你交差。”
“哦。”
涼霄引的聲音驟然離得遠了,秋茗聽力很好,能判斷出他此刻正坐在一旁的休憩小榻邊。
這間屋子只是個臨時休息廂房,內裏的陳設簡單,只有一個午休栖息的小榻和這張案牍與座椅。
“那你要怎麽交代我?說我是幻境裏附身于他人的邪祟?還是……”他話沒說完,就掩唇咳嗽幾聲,喑啞的嗓帶着笑意繼續道:“還是妖魔窟裏某個鏟除妖魔的高人,嗯?”
秋茗被他問煩了:“你管我怎麽交代,話那麽多,你以為你是我……”師尊啊?
“被你附身的那個倒黴鬼就在隔壁守着,你是打算直接投案?”
聽秋茗這麽正經說着兇悍的話,涼霄引覺得挺新鮮的,忍不住低聲笑了會兒,又連連咳了起來。
“我附身他的時候,他都沒發現,現在就能發現我了?”
秋茗:“……”
是這麽個理沒錯,但是……
“涼霄引,你受傷了。”他沉聲說。
涼霄引不以為意地“哦”了聲,又掩唇咳了起來,好一會兒才順了氣,緩過來,啞音慵倦道:“問題不大。”
秋茗:“……”
我看你問題很大,總覺得你半只腳都要踏上輪回路了。
“不是說幻境裏只要不死,受的傷都能在出來之後恢複如初嗎?”秋茗冷漠地說。
涼霄引用的是沈霁的身體,沈霁出來後毫發無傷,為何他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這傷到底是涼婉那一擊造成的,還是他本來身體就有問題?
他是以魂體出現的,秋茗看不見他,哪怕調出靈力附着在雙眼上,也只能短暫地看到一抹白影。
看不清,到底是因為他不讓他看見,還是說魂體很虛弱,虛弱到就那點殘留的存在?
秋茗不知道。
“不一樣的。”
涼霄引咳了半天,若他現在帶軀殼出現,怕是肺都要咳出來。
他說:“我和他們不一樣的。”
秋茗皺了皺眉,确實不一樣,都不知道你現在這樣子還算不算個人。
但他也沒打算多問,這人只要不死在他手上,是死是活關他什麽事?
秋茗懶得理他,自顧自地将那張奇醜無比的畫像拎起來晾幹墨,那滴未幹的濃墨便淌出一條黑線,從唇邊挂下去,像痦子上長了一顆毛發。
秋茗:“……”
好像真的很醜……
秋茗也沒急着喊沈霁來驗收,他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背對着床塌翻開。
“這是什麽?”
聲音驀然貼着耳邊響起,吓了秋茗一跳。
這個人怎麽走路沒聲的?
哦,他現在不是人。
不對,這人一直沒離開嗎?
身邊長久待着一個人,按理說秋茗不應該恍惚忘記,他皺眉尋思半天,發現自己剛剛其實并不是沒留意這個人的存在。
而是……
有一種古怪的習慣感。
就好像這個人一直留在身邊也很正常似的,他的本能警惕已将涼霄引排除在外。
怎會如此?!
秋茗啪地一聲阖上手書,兇狠道:“要你管!”
“這是你入幻境的目的?”涼霄引問。
“……”
他沒有目的,入幻是意外,但說出來誰信?
秋茗不打算解釋,他将手書揣進懷裏,懷裏放了很多東西,顯得鼓囊囊的,頭重腳輕,看起來頗為滑稽。
涼霄引忍俊不禁:“不是給你儲物袋了嗎?怎麽不用?什麽都塞懷裏,不硌得慌嗎?”
秋茗挑眉:“你送的?以沈霁的身份?我去隔壁将他喊來,你們讨論清楚這東西到底是誰的。”
涼霄引被噎住,低聲嘆道:“他不虧,我借了他身體,又用了他東西,以後會找機會還。”
秋茗冷冷道:“他比較想要你的命,你給嗎?”
涼霄引愣了片刻。
“這個不行。”
半條命已經給出去過了,還有半條命得留着,舍不得放不下,生怕一個沒盯住,就出了差錯。
秋茗:“你還有事嗎?”
對方似乎沉吟很久,答道:“暫時沒有。”
秋茗:“那就趕緊滾吧,我要叫沈霁進來了。”說完,秋茗就假裝出去叫人,走到門口腳步頓住。
對方沒回他話,也沒了聲,想着應該是離開了。
秋茗凝了道靈力附着雙目,屋內沒了那道淺白色的魂體。
他走了。
秋茗又将那本花草紙封的手書翻開,看那蠅頭小楷寫下的密密麻麻文字,就發愁。
這麽多天了,他一個名字都沒塗掉。
師尊啊師尊,你仇人怎會如此之多?
能确認的目标僅有兩個人。
一個是寫在第一行的泛滄浪。
不出意外,就是天玄宗那位泛師祖,可惜的是這人暫不出關,秋茗也混不到他身邊去,甚至連他閉關的地方都不知道。
至于能不能打得過,也是個難題。
另一個是辛離厄。
以幻境所見,本以為這人已經死了,卻沒想到他還能附在別人身上,跟去幻境中。
而且,他身上的死氣太重,到底是人還是鬼都不好說。
可即便是鬼,秋茗也沒打算放過他,若他真對師尊造成過傷害,秋茗一定會讓他魂飛魄散。
至于涼霄引……
秋茗将名單看了個遍,翻來覆去花了一上午時間,都将名單背熟了,也沒看到涼霄引這個名字。
這人不在名單中,就算再煩人,他也不會殺。
秋茗莫名松了口氣。
但轉念一想,萬一這人後來改了名呢?
有那樣難堪的歷史,改名也正常,回頭再見他一定問清楚他還有沒有別的名字。
如果涼霄引也是名單中人,那殺不殺?
秋茗摩挲着花木紙上的文字,每一筆每一劃都是師尊的字跡。
娟秀漂亮,卻不見流水行雲,僅剩滞澀,字字泣血……
秋茗每看一眼,便心疼一次。
無論是誰傷害師尊,他都要殺!
*
一直到夕陽西下,暮色四合。
房門被敲響,沈霁抱着那柄寒霜凜冽的劍,站在他面前。
原本在幻境裏已極熟悉的溫柔眉眼,此刻冰冰冷冷地注視着他,還帶着點煩躁和厭惡。
秋茗眼睜睜看着他靠近:“……”
明明在幻境裏,他不但不恐他,甚至靠近觸碰都沒有異樣感,現在卻因對方拉近距離而不自覺手抖。
沈霁往前走一步,秋茗就往後退一步。
青年身材颀長,高出秋茗大半個頭,少年瑟瑟發抖地退到牆根,再也沒後路。
“你……你找我有事嗎?你就站,站在那裏說話行不行?”
秋茗呼吸急促,手心發汗,在崩潰的界線迂回反複,垂在身側的手指也忍不住撚了撚。
他很怕。
他真的很怕沈霁再靠近。
哪怕再近一點點,他都忍不住要動手。
沈霁是天玄宗的首席弟子,那把本命劍也不容小觑,秋茗若被逼急了動手,一招之內肯定拿不下他,勢必要造成點動靜,若被人發現,被一群人留意追殺,秋茗肯定找不成名單,被迫滾回砀山。
他不想就這樣回去……
少年渾身都在密密實實地抖着,他擡起洇濕的眼,眼底還有些薄紅,可憐弱小又無助地看着沈霁,像是在乞憐。
沈霁很難說自己現在是什麽心情。
若非要形容,大約是——一言難盡吧。
他不覺得自己的樣貌有多吓人,雖然天玄的其他弟子見到他,也會有些緊張,但他又不是出手沒輕沒重,性格陰晴不定的怪人,只要不做虧心事,他是不會随便對人下手的。
這少年怎麽就怕他怕成這樣呢?
若秋茗能聽見他心聲,估計會篤篤點頭:對啊對啊,是怕的,當然怕!怕控制不了我自己,沖動之下殺了你,給我添堵。
腳步漸頓,眼看着少年就要哭出來,沈霁站在原地沒過去,甚至往後退了兩步。
沈霁:“你怕我?”
秋茗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恐懼地說不出話。
靜默片刻,沈霁略一沉思,大約知道原因了。
皓清他們說,那人占據他身體後,就帶着秋茗單獨行動。
沈霁怎麽也想不通這少年渾身靈脈一根都沒通,毫無靈力,怎麽會被那人看中當作夥伴,想來是瞧這少年乖巧聽話,用他做個趁手的投路石,當作險地的測試符用。
這少年遭遇過無數危險,大難不死,才怕成這樣。
少年怕的不是他沈霁,是這張臉,是附身在他身上的那個人。
沈霁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難怪皓清說那人破幻的時候,先将秋茗推了出去,試驗在秋茗身上的法子沒效果,才自己出手。
看少年蜷縮在牆角,後背貼着冰冷的牆面,一張小臉煞白無比,眼底似乎晶瑩地快要滾淌出淚,沈霁無聲嘆氣,努力收斂臉上的冰碴子氣。
他又往後退了幾步。
少年終于松了口氣,慌張的情緒好了許多。
“畫出來了嗎?”
沈霁盡量柔和地問,奈何他冰塊慣了,這一聲問地極不習慣,極怪異。
秋茗點點頭,顫抖的目光挪向案牍邊懸挂晾幹的畫。
瞥眸一瞧,沈霁頓時:“……”
“你不會畫畫?”
秋茗垂睫,臉有點紅,挺尴尬的,他“畫技超群”這件事估計滿不住了。
沈霁輕嘆一聲:“算了。”
他又問:“我問你幾個問題,你如實回答。”
“妖魔窟救你們的人,是否是幻境中附在我身上的人?”
秋茗搖頭。
沈霁下意識往前走了半步,迫于想知道真相,而露出一副審訊口吻。
“是不知道,還是不是?”
“不……不……”
秋茗憋不出話,呼吸越來越急促,沈霁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太有攻擊性,讓秋茗的恐人症狀更嚴重,幾乎快窒息。
“說不出來嗎?那山海幻境的碎片呢?那東西是不是被那個人拿走了?”
秋茗依舊在搖頭。
他其實已經聽不太清楚沈霁在說什麽了,只能感覺到自己越來越重的呼吸聲,他在努力維持呼吸的節奏,手指已經不自覺地攥住衣角,幾乎将那布料揉皺拽爛。
怎麽還在問?
怎麽還不走?
要殺掉嗎?能動手嗎?
可這個是人,師尊不讓殺人……
控制不住殺了人,師尊會生氣的。
秋茗眼底的紅越來越明顯,漸漸浮上眼尾,一雙澄澈半透的眸子洇出水光,委屈地要命,又恐懼地要命。
“你沒聽見我在說話嗎?回答問題,別躲着。”
真的不能殺嗎?
偷偷殺掉行不行?
不被師尊發現,師尊就不會生氣了。
那聲音還在繼續。
“若那人是惡人,他遲早會害死你,你若說出來,天玄會護你周全……”
一直問,一直問,一直在問他!
為什麽要逼他?
為什麽?!
秋茗根本就不在意問題是什麽,他該回答什麽,他只是不想被問,被那灼灼目光盯着看,被那不斷開合的唇遞出話來。
可他一直說!
一直說!!一直在說!!!
秋茗的眼已充血,紅霧遍布,滿視線裏都是紅色的。
沈霁一直在問他,那雙眼一直看着他。
周遭褪色成一片黑白,唯獨沈霁直勾勾的眼,與那不斷開合的唇是紅色的,紅得濃郁,紅得滴血。
像邀請……
秋茗覺得自己腦中有一根弦驟然繃緊,然後“啪”地一聲斷了。
他忽然看見——
漫山遍野都是人,好幾十…幾百……幾千……無數雙眼睛都盯着他,目露恨光,帶着愁怨,一張張嘴疊出的話化作尖刀,襲向他。
将他千刀萬剮一般。
他低頭一瞧,自己滿手都是血,衣服上,臉上,到處都是,腳下踏着血坑,濺出的血漬湧入他眼中,他有些看不清了。
周圍化作模糊的黑白色,唯獨血是紅的,一雙雙人眼是紅的,一碰一碰的嘴皮是紅的。
周圍的聲音還在。
聽不清他們在唾罵什麽,但都是對着他的。
他再擡眼,仿佛已有無數的箭矢向他奔來,瞳孔驟縮,魂靈觳觫,天邊雷殛電閃,像是他犯了什麽不可饒恕的罪惡,降下天罰一樣。
威脅襲來的一瞬,他本能擡起已反複撚了無數遍,搓到泛紅出血的手指。
血色的靈流,自他指尖驟然凝聚。
雪白的柔光,自他身後忽然綻開。
邪性的靈流被摁住,從指尖縮回體內,沉寂于靈核中。
他的手被一片溫涼的柔軟包裹,整片後背撞進一層暖意中。
像是有人從身後環抱他,貼在他耳邊輕喚了聲:“別怕。”
“別搓手指,都破了。”
“不怕了……乖……”
作者有話說:
沈霁:你怕我?
秋茗:啊對對對,特別怕,怕我一不留神殺了你,被我師尊罵QAQ
沈霁:……???!!!
秋茗:沒騙你,是真怕。
——
秋茗:涼霄引一定還有別人名字!
師尊:對!
秋茗:(捏緊拳頭)我就知道!他要是在名單上,我一定鯊他!(;`O')o
師尊:……其實,真的在。
秋茗:???
師尊:你看扉頁落款,簽名帥不帥?
——
後來看透一切的周艹凡:佛了,我願稱之為一本日記引發的血案,話說……師尊,正經人誰寫日記啊?